山有木兮[古代架空]——BY:非天夜翔

作者:非天夜翔  录入:03-16

  那年轻人听到这话时,笑了起来,朝那武将看了眼。
  武将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犹如在暗处窥伺的夜枭,耿曙则仿佛一只稚嫩的鹰隼,与他越过皇宫中在春风里翻飞的偌大黑帘阴影,遥遥对峙。
  “好久没听见这样的话了。”那年轻人说,“陛下很好,勿念。一日二食,食则一箪。寝时应时,无痛无患。”
  姜恒跪在地上,再一喟叹,以示安心。
  “天子呢?”耿曙问,“我们是来见他的。”
  姜恒正要以眼神示意耿曙,天子一定在休息,孰料那年轻人却道:“我就是天子姬珣。”
  他看着姜恒,做了个手势,说:“卿今岁几何?”
  “九岁。”
  在姜恒的想象之中,天子本该是个花白胡子垂到胸前、伟岸尊严的老人,事实竟如此年轻?!
  姬珣看了身侧武将一眼,武将却没有回应,姬珣又伸出手,抚摸天月剑,低声道:“不容易,耿渊的孩儿,你几岁?”
  “十一。”耿曙到姜恒身边,陪他跪下,“我娘是聂七。”
  “你须得改换个名字,”姬珣自言自语道,“否则天下要杀你的人太多,不可再姓耿。”
  “我行不改名,”耿曙冷淡地答道,“坐不改姓。”
  姬珣又笑了起来,姜恒却惊呼道:“王,当心!”
  姬珣的手指摸到天月剑剑锋,只稍稍一触,便淌下触目惊心、殷红的血来。“天子伤,天下恸”,姜恒大惊,要上前察视,那武将却在黑暗里传来剑出鞘之声。
  姜恒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地跪着。姬珣又道:“不打紧。你娘既是聂七,随母姓又有何妨?五年前你们的父亲琴鸣天下,四国只想朝耿渊之后讨回这笔血债,你若死了,便无人守护你幼弟,何必逞一时意气?”
  耿曙这次没有再坚持,姜恒隐隐约约,从母亲曾经零星的片言只语中猜到过少许,却没有多问,转头看着耿曙。
  姬珣又淡淡说:“赐你一个新名字……”
  耿曙说:“如果一定要改名,我想叫聂海。”
  姬珣也不在意,遂道:“就叫聂海罢。至于姜恒,世人不知你来历,如今知道的活人……除了你娘之外,也不过我二人与项州,便不必再改。”
  “知道了。”耿曙说。
  姬珣说:“昔时我等受姜家之恩,如今更受昭夫人之托,自当善待。洛阳就是你们的家,赵将军将守护你二人,不必再担心受怕。”
  “吾王万岁。”姜恒恭恭敬敬,朝姬珣磕了头。
  只见武将终于起身,走到阳光下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二人,姜恒起身,与耿曙跟随在他身后,离开正殿。
  耿曙想朝姬珣讨要天月剑,姜恒却拉了拉他的袖子,只见晋天子还在对剑出神,此时不宜打扰他,有许多话,再慢慢地说、慢慢地问不迟。
  耿曙一瞥之间,已将那武将全身装束尽收于眼底,他的身材高瘦,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血,手腕粗壮,五指有力,就像一名训练有素的杀手。他的腰畔系着腰牌,上书二枚篆字“赵竭”,想必是守御天子姬珣的上将军。
  他始终沉默,将两人带到西宫前,一指寝殿内,修长的手指又画了个圈,示意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了,可以随意。
  “你是哑巴?”耿曙忽然问。
  赵竭转过头,一瞥耿曙,这时姜恒感觉到了危险,正要让耿曙退后,赵竭却稍一点头,走了。
  留下耿曙与姜恒二人,对着偌大冷冷清清一寝殿,相顾无言。
  “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新家了。”耿曙说。
  一切来得太快,姜恒尚未回过神来,这一路千里之遥的奔波,竟骤然就此告一段落。
  “对……对,”姜恒说,“有地方住了。”
  这些天里,他们风餐露宿、片瓦遮头的生活结束得太过突然,导致姜恒像在做梦一般。
  耿曙长长舒了口气,检查四面的高墙,当然,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躲在什么地方,也不会有仇家来追杀兄弟俩了。
  他走进寝殿里,放下破破烂烂的包袱,说:“先歇会儿吧,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的,当真也太累了。”
  姜恒站了片刻,忽然欢呼一声,跑到墙边,说:“新家比咱们以前的家要大!”
  “嗯。”耿曙坐在廊下,俨然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眼里带着笑意,注视姜恒在院落里跑来跑去。
  这是昔时洛阳晋妃所住之地,上一位晋妃也即姬珣之母病死后,西殿便无人再来管理。
  姬珣已近而立之年,却无子嗣,天下如今再不奉洛阳为都,诸侯王自然不来催他,乐得看他尽快绝后,王位无人继承。
  各诸侯所贡钱粮一年比一年少,到得近几年,更是犹如赶乞丐般,打发走上门讨要贡奉的天子使者。如今洛阳城中,不过寥寥八百兵员,侍者并王都官员未及五百,全靠王都周遭田地,以及四百里外晋天子发家之处嵩县,出产的粮食养着。
  宫殿多年无钱修缮,值钱的摆设都被侍人拿去典当。但在姜恒眼里,这已经是个壮阔而威严的小天地了。
  院中杂草丛生,长满了野花,姜恒依次看去,耿曙脱了上衣,打着赤膊,嗅了嗅,得尽快洗澡洗衣,朝姜恒道:“过得几天闲下来了,我再去除草。”
  姜恒说:“别,让它们长着罢。”
  姜恒想爬墙,耿曙却皱眉道:“下来!这儿不比家里!”
  姜恒去看院中那口井,耿曙忙起身道:“别去!当心掉下去!怎么就坐不住?”
  姜恒逛遍了整个院子,耿曙忽然就郁闷,兄长的威严仿佛伴随着这一路上的旅行,慢慢地消散瓦解,姜恒也开始不怎么听他的话了。


第15章 天子宴
  姜恒又快步跑进殿内,打了几个喷嚏,只见里头有一破旧屏风,一张平榻,上面什么都没有,后殿有条走廊,通往另一个房中。
  耿曙道:“恒儿!”
  姜恒远远地应了声,早已跑得没影了,他一离开耿曙的视线,耿曙只得赶快去找人,在书阁里发现了他。
  书阁中满是积灰的古卷,姜恒一瞬间仿佛发现了宝藏,这里的书比家里的要多得多!除却竹简与轴书,还有大量的龟甲!
  “夫人说得没错,”耿曙说,“天底下的书是读不完的。”
  姜恒笑着看了耿曙一眼,在那积灰飞扬的尘室里,耿曙忽然一怔。
  这一路上所受的折磨、吃的苦,尽数在姜恒的笑容面前,一瞬间烟消云散。
  “得打扫好,等娘过来,”姜恒说,“她一定喜欢这儿。”
  “我去打扫。”耿曙说,“你想读什么书,捧着回房。”
  姜恒跟在耿曙身后,说:“总有时间,不急在这一时。这儿都是天子脚下了,你还在担心什么?不会再有人来烧咱们的家了。”
  “我不放心。”耿曙固执地说。
  姜恒推着耿曙,两人朝寝殿里走,心道这寝殿这么大,得怎么才能打扫完?光是睡觉的地方,顶上就足有两丈高。
  幸亏有人来了,却是三名年轻御林军。
  “赵将军让我们先给你俩收拾,”那御林军说,“两位公子且先凑合着,宫外敲钟、敲鼓时,就到宏殿去用饭。一日晨、昏二餐。”
  姜恒忙道谢,耿曙便捋起袖子,三两步上了梁开始擦灰,朝姜恒说:“你退远点儿。”
  姜恒看了一会儿,到院里去,耿曙又说:“别退太远!看不见你了。”
  姜恒有点恼火:“那你让我待哪儿?”
  耿曙忽觉好笑,这些日子里,姜恒脖子上就像被他拴了根无形的狗绳般,时时刻刻担心跑丢了去。
  三名御林军士兵外加耿曙,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将殿内收拾完,忙活一下午,只将睡觉的一小块地方收拾出来了,只听不多时敲鼓,耿曙再次道谢,说:“几位大哥先吃饭去罢。”
  士兵们便走了,耿曙领着姜恒,问清路,到宏殿去用昏食。侍人端上食盒,依足古礼,一盒五格,乃是款待舍人之食。姜恒小声告诉耿曙先吃什么,后吃什么,持箸如何注意,耿曙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点头听了。
  “王上开始吃,咱们才能吃。”姜恒小声说。
  “他要不来,咱们就不用吃了。”耿曙随口道。
  姜恒又小声道:“规矩点儿,他是天子啊。”
  耿曙虽脾气不好,却还是有礼貌的,便安静等着,直到姬珣与赵竭来了,坐定,才道:“用罢。”
  赵竭依旧坐在姬珣身边,打开自己的食盒,整理筷箸。
  姜恒欲言又止,姬珣发现了他的表情,笑了起来,说:“怎么?”
  姜恒摇摇头,答道:“没什么。”
  姜恒想说的是,赵竭是臣,姬珣是天子,不能平起平坐。
  “赵将军如我手足,”姬珣察觉了,解释道,“我也知此举不合礼矩,且当是家宴。”
  “是。”姜恒答道。
  他是发自内心尊敬这位天子的,原因无他,六百年前,乃是姬家统一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天下,号令神州,除去残暴之王,从此百姓们安居乐业,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赵竭看了姜恒一眼,没有作声。
  “姜恒,你见过你小姨么?”姬珣问道。
  姜恒放下餐具,规矩答道:“没有。”
  上一次,他记得提起这个人的,是项州,结果母亲雷霆大怒,将案几扔了出来。
  姬珣笑道:“不必拘束,我看你倒更像你小姨。”
  姜恒“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耿曙更无法回答了,姜家的亲戚他一个也不认识。
  “赵将军不能说话,”姬珣说,“却是好人,不必害怕他。”
  赵竭沉默地吃着晚饭,以筷子拨了几下匣中的煮豆。
  姜恒忙道:“没有。”
  赵竭一瞥姜恒。
  姬珣继续吃,姜恒这才又开始吃晚饭。片刻后姬珣再问:“吃得惯么?”
  “惯。”姜恒忙放下餐具道。
  姬珣笑了起来,许多规矩,像回天子问时停箸,时下就连洛阳宫中的大臣也不遵守了。
  王权式微,礼崩乐坏,他已成了一个象征,就像宫外立着的那根六百年前的王旗。眼前这小孩,就像来陪他演戏一般,倒也让他想起了不少事,乐在其中。
  天子所食,无非一块肉、四格菜、一格盛鱼、一碗汤,黍与煮豆为主食。赵竭盒中,则有肉无鱼。到姜恒与耿曙面前,则肉减半,较之从前在浔东所食,还要简陋些。
  不过有肉吃总是好的,姜恒心道,天子一定是为了百姓,节衣缩食,当为天下之表率。有道是“食肉者鄙,未能远谋”,少吃点肉,就不容易被蒙蔽心智。
  “有什么需要的,你就随便找个侍卫,”姬珣说,“让人去喊赵将军。”
  “是。”姜恒说,“谢王上。”
  姬珣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少许忧伤。
  回房的路上:
  “姬珣原本有个弟弟,”耿曙说,“还成婚了,婚后还有个儿子。”
  入夜后,洛阳便一瞬间冷了下来,王都较安阳更北,春寒倒卷,让姜恒不免瑟瑟发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可我没见着。”姜恒说。
  “死了,”耿曙答道,“一家三口在出游的路上,被不知哪家诸侯谋杀。”
  姜恒“啊”了一声,说:“为什么?”
  耿曙说:“我不知道,道听途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姜恒难以置信道。
  耿曙又道:“那年去找你的路上,混迹在城镇里,听了不少。”
  姜恒无言以对,耿曙说:“所以,洛阳也不安全。”
  姜恒只得点头,耿曙又说:“总之,别离我太远。”
  入夜,榻上只有一床被褥,被褥还很薄,散发着一股经年的霉味。
  “睡吧,”耿曙整理了被褥,说,“明天再晒晒。”
  两兄弟缩进被中,姜恒低声说:“有点冷。”
  寝殿多年无人住过,有股阴冷之气,更四壁漏风,耿曙想起来找挡风之物,却被姜恒拉住,说:“别动,好不容易暖和了点。”
  耿曙调整了屏风,挡住姜恒那边,不让他被寒风吹到。
  姜恒的手脚仍是冰冷的,耿曙在被褥里焐着姜恒的手,就像露宿时,两兄弟靠着废村里破落的院墙一般。
  “我再去要一床被子。”耿曙说。
  “别了,”姜恒说,“别给人添麻烦。”
  他渐渐地看出来了,也许是源自直觉,知道天子的日子应当也不好过。
  耿曙也觉得冷了,毕竟他们在路上时可以生火,依偎在火堆前,总是能慢慢暖起来。
  “生个火吧。”耿曙又说。
  “哪儿有柴?”姜恒说。
  耿曙:“我出去捡。”
  姜恒又道:“我怕这寝殿里烧起来,全是木头。”
  西殿中破败已久,火星若爆开,碰什么烧什么,耿曙听到这话,马上杜绝了念头,只得转身,抱着姜恒,把他搂在怀里。
  “没洗澡,”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说,“身上有味,明天再找洗澡的地方去。”
  姜恒冻得发抖,耿曙比他强壮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姜恒只得枕在他的胳膊上,缩在他怀里,尽力回馈予他一点暖意。耿曙的胸膛透过薄薄的里衣衬布,传递出有力的心跳,则让他安心了不少。
  仿佛在那里有个散发着光与热的炉芯,取代了寒夜中的火炭,正在持续温暖着他。
  姜恒搂住耿曙的脖颈,另一手稍稍压着,耿曙便顺势把脸枕在他的手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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