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古代架空]——BY:非天夜翔

作者:非天夜翔  录入:03-16

  幸而姜恒在这场劫难之中活下来了,浔东的百姓亦因他安然无恙,而保住了性命,否则必将迎来姜昭的又一场大屠杀。
  半个时辰后,姜恒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看见卫婆躺在板车上的尸体时,又大哭起来。
  项州坐在车前为苍老的卫婆缝上腹部的创口,临死前为姜昭挡下的那一刀,斩破了她的肋下。
  “别哭了!”昭夫人坐在一旁饮姜茶,又恢复一贯的模样,皱眉道,“烦死了!”
  姜恒抱住卫婆冰冷的手臂,将她皱巴巴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想起卫婆从小到大待他的回忆,哭得肝肠寸断。
  “人谁无死?”昭夫人又恢复了惯常的语气,“习武杀人者,终究会落得这么个下场。读书读书,老庄没教你如何勘破生死?!书都读狗身上去了!”
  耿曙握着卫婆的另一只手,不住发抖哽咽,直到项州处理好了尸体,说:“缝好了。”
  “烧了罢,”昭夫人生硬地答道,“烧完把骨灰带着,送回家去。”
  “娘,咱们没有家了。”姜恒哽咽道,“卫婆死了,怎么办?”
  “让项州送回卫家去。”昭夫人看着耿曙手持火炬,走上前,在神祠后点燃了卫婆身下的柴火。
  火光燃起,耿曙与姜恒、项州一排站着,昭夫人又冷冷道:“磕头!”
  姜恒顾着痛哭,被提醒了才与耿曙一起跪下,朝火化的卫婆尸体磕了头。
  浔东县城防官率领一众里正来了,各自站着。县官战死,郑国未遣来新的地方官,增援军队尚在路上,城中暂以城防官为首。
  “昭夫人,”城防官毕恭毕敬道,“浔东全城十万百姓,莫不感谢您的恩德,得闻姜家被焚,接下来夫人如何打算,还请示下。”
  昭夫人从火焰前回身,看见百姓们纷纷簇拥过来,拖家带口,朝她跪拜以谢救命之恩,从玄武祠外直到半山腰上,密密麻麻,跪了近两万人,黑压压一片。
  姜恒看了看母亲,不知该不该开口说什么。昭夫人冷漠注视众生,许久没有吭声,及至城防官又说:“我们临时打扫出城东一间宅邸,不如请夫人移步……”
  “我出城去,为你们刺杀芈霞。”昭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城防官的话头,话里带着彻骨的寒意,漫天飞雪降在这两万人的头上,犹如一股肃杀之气掩来。
  “你们烧我家宅,劫我孩儿!”昭夫人倏然一把抓住姜恒,将他推到身前,让百姓们看清楚,怒喝道,“一群忘恩负义之徒!我姜家不过两个小孩儿,无耻之辈觊觎家财也就罢了,竟是连两个孩子也不放过!”
  城防官马上道:“昭夫人请息怒,人性好恶参半,城中百姓,亦有……”
  昭夫人倏然上前半步,所有人一惊,城防官依旧保持了镇定,没有退后。
  “我现在只后悔救了你们性命,”昭夫人咬牙切齿道,“早知便该让郢军杀进城来,烧掉你们的容身之所,奸淫你们的妻儿!让你们尝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
  刹那间,耿曙一眼瞥见了祠堂树后,慌不迭藏躲的几个身影。
  姜恒还沉浸在卫婆的死里,不住凄苦淌泪,然而昭夫人作势要打,姜恒又只得苦苦忍着。
  城防官坦然道:“昭夫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此事在下难辞其咎,若今日身死得以一抵,性命便请取去,又有何妨?”
  昭夫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最后道:“滚罢,都滚,你们迟早一天将有该得的报应,都给我记着,这座城,迟早会等来被血洗的一天。”
  姜恒听惯了母亲的怨毒之语,倒不如何惊讶,只是不住摇晃昭夫人的手,又摸摸她的背,想让她别生气了。城防官一时也下不了台,只得让昭夫人自己慢慢地消气。
  人群渐散后,项州开始整理物事,百姓得知姜家被烧成白地,纷纷送来钱与粮食。
  昭夫人却轻蔑道:“东西全扔了,这就走。”
  项州看了眼昭夫人,姜恒从车上拿了块糖,昭夫人作势要掴他耳光,姜恒只好赶紧放下。
  项州便将百姓送来的粮食、钱与衣物都扔在了路边。昭夫人又吩咐姜恒:“将你身上的衣服脱了,扔下车去。”
  姜恒不敢忤逆母亲,一一照办,昭夫人依旧让他穿着那破烂单衣,项州脱下外袍,给姜恒裹着,护送母子二人上了马车。
  “耿曙呢?”姜恒见方才耿曙就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先走。”昭夫人吩咐道。
  姜恒马上道:“等他!他不走,我也不走!”
  昭夫人怒道:“他被我差去办事了,你不走就给我留下!”
  项州说:“他马上回来,听你娘的,恒儿。”
  姜恒上了马车,项州坐在前头赶车,马车到得半山腰处忽然停下,外头传来耿曙的声音,姜恒正想拉开车帘,却被昭夫人止住。
  “找着了?”昭夫人问。
  “嗯。”耿曙说。
  昭夫人在车里吩咐:“多划几道,划满了,洒上蜂糖,扔在山下就是。”
  “什么?”姜恒问道。
  外头静悄悄的,不闻声音。
  “没什么。”耿曙在车外答道,“你们先走罢,我一会儿就跟上来。”
  姜恒听到耿曙说了话,便放下心来,项州又抖了下车缰,驾车下得山去。
  耿曙站在半人高的草丛里,面朝三名被斩断手脚、口中堵着布巾、奄奄一息呻吟的地痞,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最后没有照昭夫人吩咐的办,只将这三根人彘吊在了树上。
  马车又走得片刻,外头脚步声渐近,耿曙一个飞身上了车前。
  “是你吗?”姜恒说。
  “嗯,”耿曙的语气里带着少许轻松,答道,“我回来了。”
  项州便将卫婆的骨灰交给他,让他抱着。
  姜恒正想让他进来,闭目养神的昭夫人却皱眉道:“你就不能安分点?”
  “平日里,天天念着想出门,”昭夫人说,“现在可算遂你的愿,房子烧了,管你的老婆子也死了,还不赶紧欢呼雀跃去?”
  姜恒想起卫婆,又要大哭,昭夫人又淡然道:“等哪天我也死了,你正好与逃生子出门过节,就不要再回来了。”
  姜恒被这么一说,顿时难受得要死。
  马车外头,只听耿曙朝项州问道:“咱们现在去哪儿?”
  “不知道,”项州答道,“听夫人的吩咐。”
  一问一答,适时地冲淡了气氛,姜恒看着母亲,表情十分难过。
  昭夫人静了很久,一口气喘不上来,竭力将喉头腥甜的血咽下去,良久,从牙关里挤出生硬的两个字。
  “洛阳。”


第13章 黑剑诀
  马车离开浔水,上了大桥,人间大争之世,处处烽烟。南方郢、郑交界,已是千里焦土,北面郑、梁二国以绵延山岭相隔,崤山之中,又有山匪恶贼肆虐——连年饥荒旱涝,百姓易子为食,朝不保夕,流失田地,最终唯有落草为寇的下场。
  耿曙自安阳一路走来,人间苦难早已见怪不怪,姜恒却尚属头一次,以自己双眼看见这苦痛不堪的人间,看得冷颤不已、头皮发麻。
  从梁国逃出的灾民本想往郑国去,奈何天下到处俱一般模样,常有走不动的死在路边,便曝尸荒野,化作鬣狗口中之食,偶有半人高的杂草中,未扯烂的腐尸伴着森森白骨,漆黑变色的头颅荒弃于水沟中,那浑浊两眼被姜恒瞥见,夜半便做起噩梦来。
  耿曙本想挡了姜恒双目,但一路上四处都是这景象,就连到溪边取水,都能看见冻在冰里的死尸,如何挡得住?到得最后,也只得随它去了。
  “到洛阳就好了。”耿曙朝姜恒说,“这世道,人命如草,死了也是种解脱。”
  姜恒只能麻木地点头,说:“因为战乱吗?”
  “饥荒,”耿曙说,“一年多前我顺道南下,已是这光景。”
  兄弟二人正在废田埂后捡柴火,姜恒想了想,说:“天下一日未归一统,世上战乱便不能止息,是这样罢。”
  耿曙捧着树枝,姜恒拾起一根,放在他抱着的那捧树枝最顶上。
  “走吧,你什么都做不了。”临走时,耿曙瞅了眼冰河里被冻着的尸体,那是一名青年男子,兀自睁着双目,身上衣裳都被扒光了,似乎是遇见山匪拦路打劫而死。
  只不知死者生前,是否仍随身带着辛苦挣来的血汗钱,而在遥远的他乡,仍有等待着他归家的妻儿?
  沿途路上平安无事,仿佛没有任何人来打扰过他们。姜恒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风平浪静底下的某种紧张感。
  只有耿曙知道,旅途看似平静,实则危机重重。因为每天傍晚时,项州都会离开马车大约一个时辰,天黑前准时回来。
  其后他们路过不少荒地与废村,耿曙总能从屋后或井中发现作山匪路匪打扮之人,新死的尸身,致命伤统统是在咽喉上干净利落的一剑——不用问也知道,自然是项州提前上路,料理了恶徒。
  耿曙没有多问,大家也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尽量不让姜恒看见任何尸体。
  “你与我家是什么关系?”
  某天,耿曙与项州闲下来练剑时,忽然停下动作,略带迟疑地问他。
  这一路上,项州既当车夫,又事杂役,劈柴烧火,觅食赶车,凡事必躬身亲为,伺候姜昭与姜恒,犹如姜家忠心耿耿的一名家仆。
  “没有任何关系。”项州随口道,“你的剑还行,可惜人不行,根基打得不扎实。你爹当年纵横天下,无人能敌,一身武艺竟是丝毫没有传给你。”
  耿曙对项州的评价充耳不闻,只追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项州蒙着面,眼睛却稍稍眯了起来,看得出他在笑。那日匆匆一瞥,他有一张不过年仅二十的脸,但耿曙看得出,这名刺客已逾而立之年,因为有些功夫,哪怕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没个二三十年也练不成。
  一如项州这飞花摘叶的功夫。
  耿曙接过他一枚暗器,那是一枚不能再普通的郑钱,打在剑上时,耿曙顿时被震得两臂酸麻,第二天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我教你用暗器罢,”项州说,“碎捋花打人,想不想学?”
  说着,项州摘下一朵桃花,教给耿曙飞花击穴的口诀,花朵轻飘飘的,稍一用力花瓣便会四下飞散,但花骨朵却是有形之物,贯注内劲,足可伤人。
  此时,姜昭与姜恒离开破屋,项州便收起了手中剑。
  “用你来多管闲事?”姜昭充满威严,朝项州冷淡地说。
  项州没说话,只稍稍点头,姜昭却道:“教出另一个瞎子,又想让他去祸害谁?”
  项州只得假装没听见,姜恒倒是很开心,方才在屋里为母亲熬药,母亲难得地多看了他两眼,也没有嫌他问长问短,令人心烦。
  “你进来。”姜昭朝耿曙如是说。
  耿曙也收起剑,跟随姜昭进了破屋里。
  破屋瓦不遮头,这日是个晴天,春日炽烈,屋内长满了紫藤花,覆盖四壁,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
  姜昭在破榻前坐下,背后是满面紫藤花墙,耿曙在阳光下站定,不解地看着她。
  “跪下。”姜昭朱唇轻启,低声说了这两个字,却没有丝毫往昔的厌烦之意,看着耿曙的眼神,更令他十分费解。
  耿曙沉默片刻,姜昭又问:“你跪不跪?”
  耿曙跪下了,姜昭又道:“朝我磕九个头,你娘欠我的。”
  耿曙没有多问,咚咚咚地连磕九下。
  时光仿佛凝固了,耿曙跪在地上,低头看着那满地的青苔。不知过了多久,姜昭终于再次开口。
  “现下传你黑剑心诀与天月剑诀,听清楚了。”
  耿曙一震,蓦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姜昭。
  姜恒在屋后,找来一张木案,为母亲切药。逃难的日子里耿曙每天习武,唯独姜恒没有书读,一时反而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母亲也难得没有怎么管他,更令他浑身不自在。
  照着在家时每天惯例,请过安后姜恒问她自己该做什么,结果是招来一顿骂:
  “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天生骡马的性子!废物!”
  于是姜恒自己开始找事做,奈何荒郊野岭的,也找不到活,只得给母亲采药、熬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药材,便以甘草等药物为她设法止咳。
  项州修长手指拿着飞刀,削出个两指宽的木车,放在木案上,手指抵着它,推过姜恒的面前,逗他玩。
  姜恒只看了一眼,便认真道:“我不喜欢这些了,你该给更小的小孩儿玩去,两三岁的小孩儿才喜欢。”
  项州眼睛又眯了起来,答道:“那你这年纪,喜欢什么?”
  姜恒说:“我不知道。”
  “喜欢念书?”项州问,“我猜你也不喜欢。”
  项州一身刺客贴身武服,哪怕在这乱世里也洗得干净平整,熨帖合身,衬出他修长双腿与腰线。
  他的长腿交叉搭着,坐在姜恒切药的案边,又看了眼他,说:“别瞎忙活了,带你逮猴子?山脚下有一窝猴子,抓只小的过来给你玩儿。”
  姜恒说:“猴子又有什么错?就不能放过它们?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何必为了好玩,让别人骨肉分离呢?”
  项州这次没有笑,说:“教训得对,不该这么做。你又知道我杀人了?”
  姜恒说:“井里的、屋后的、地窖里头的,都是你杀的。”
  “他们是恶人。”项州一本正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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