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想不明白,”耿曙认真道,“来日可以慢慢再想,不要着急。”
鹤音竹载满流水,有条不紊,敲在石上,发出“咚”的轻响。姜恒说:“那就走罢。”
姜恒本以为耿曙只打算出门在城内闲逛,没想到他却收拾了不少行李,放在马上,竟是出远门的架势。
耿曙此刻内心亦十分复杂,他不想再去面对没完没了的刺杀了,汁琮派出的杀手一拨接一拨,简直让他烦不胜烦,忍耐力已到了顶点。再来几个,说不定他真的会失去理智,提着黑剑,亲自去与汁琮同归于尽。
先前杀手进入浔东,追寻到了他们的踪迹,也就意味着汁琮极有可能也找到了他们的容身下落。若为了杀姜恒,汁琮再不顾一切进攻郑郢交接的古越国腹地,全城人势必又要陪葬。
虽然耿曙确信自己能保护姜恒平安离开,但浔东再次陷入战火,于心何忍?
他要在汁琮派来的第二拨斥候抵达前,暂时离开此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要去做,这是他从未放下过的。
“走罢。”耿曙拍拍马背,让姜恒坐上去,两人依旧共乘一骑。
姜恒抱着耿曙的腰,说:“这马儿也太可怜了,载两个人还要带东西。”
耿曙答道:“路上再买一匹……”
耿曙正调转马头,要从后巷离开,巡城治安官却发现了他们。
“两位!”治安官策马前来,说,“这就走了吗?”
耿曙与那人一个照面,无动于衷。
治安官道:“昭夫人如今在何方?”
姜恒一怔,说道:“您还记得?”
“当然记得。”治安官笑道,“那年你俩还很小,若不是昭夫人,浔东破城后,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百姓。那天在雨里打雷时,见你们的脸就认出来了,你叫姜恒,对罢?”
耿曙说:“就是为了救你们,害得我俩险些还被杀了。”
姜恒捏了下耿曙手臂,示意他别这么说。
“娘已经走了。”姜恒说,“她不后悔,您别放在心上。”
治安官说:“你们这又是去哪儿?既然回来了,就住下罢。外头乱得很。”
耿曙思考片刻,不知此人是否与外界有消息互通,他现在不敢随便信任任何人,万一有误,就会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我也不知道。”姜恒朝耿曙说,“咱们去哪儿?”
治安官翻身下马,朝姜恒与耿曙说:“当年昭夫人的大恩,我们还未报答,不如来县丞府上喝杯酒?”
“我看你的马倒是不错。”耿曙忽然说。
治安官:“……”
一刻钟后,耿曙与姜恒各乘一骑,沿浔东县东北面的道路离开。
“你对他这么凶做什么?”姜恒哭笑不得,“他也没有错。”
耿曙答道:“人心凶险,还是当心点的好。”
姜恒催马,追上耿曙,问:“去哪儿?”
耿曙回头看了姜恒一眼,故意将他甩开些许逗他玩,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等等啊!”姜恒喊道,又追上去。
落雁城的桃花终于开了,北地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
雍国最终如愿占领了安阳,国土版图在近一百二十年中,第二次越过玉璧关,蔓延到了中原腹地。
安阳一战中,十万郢军全军覆没,雍国匆忙撤离,折损近万。但就在第二天,一场大雨,外加西北风起,毒烟散尽,雍军卷土重来,占领了这座静谧的死城,开始清理并善后。
南方的尸体堆积成山,烧了三天三夜,引来成千上万的乌鸦。
与此同时,雍国开仓,发放钱粮,庆祝南方大捷,一战灭梁。大雁北归,铺天盖地,在落雁城外的沙洲抚育后代。
桃花殿内咳嗽声不止,姜太后已经老了,年前宗庙前一战,已显力不从心。南方频繁传来的消息,让姜太后很清楚汁琮已铁了心,要扫除前路的所有障碍。
但眼下她的孙儿,正遭遇了更大的难题,她必须首先解决眼前的难题。
数日前,太子泷忙得脚不沾地,正在与东宫商议,如何在雍入主中原之后派驻官员、安抚百姓,种种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目标:雍国即将迁都,回到他们一百多年前的故乡。
但新的国都是洛阳,还是安阳,尚待商酌,幸而面对如此浩瀚的工程,太子泷发现了一份文书。那份文书存在于变法的宗卷堆里,孤零零地躺在架子最边上,上书四字:迁都之议。
迁都之议乃是十余年前,汁琅还在世时便写下,继任国君那年,汁琅便为雍国起草了未来数十年里的国之重策。及至姜恒入朝后,翻出此卷,在汁琅的政令旁写下了近万字的批注,再将它放在变法的政令边上。
汁琅定下了大方略,姜恒则作了增改,包括新的朝廷中,如何委派各级官员,如何改变税赋、重新丈量田地、迁徙百姓、改革商贸与学堂……依据变法总纲,令关内、关外实现一国同策。
太子泷当即如获至宝,马上召集东宫议政,并朝群臣问策,为雍国的全面南迁作准备。
然而就在同一天,安阳也传来了令他犹如五雷轰顶般的消息——王子汁淼落败被擒,不屈身死。姜恒下落不明。
“轰隆”一声,太子泷脑中犹如遭了当头一击,勉强站起身时,当着东宫的面吐出一口血,软倒在地。
群臣顿时慌张起来,马上将太子抱到桃花殿内,延请医师。姜太后从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中,慢慢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
有人说姜恒叛乱,有人说耿曙其实没死。
但不管姜恒与耿曙死没死,眼前她的孙儿却快要死了。姜太后非常清楚,这是急怒攻心,乃至昏厥之症,于是遣走了太医,亲自以银针贯注了平生内力,为孙儿诊治。
容不得有丝毫差错……哪怕姜太后心急如焚,亦知道她眼下要做的,是必须保住汁泷。
界圭还没有回来,不,不会的,姜太后活了这些年,见惯了世面,她直觉姜恒与耿曙,不会有事。
“泷儿?”姜太后道。
太子泷终于醒了,醒转之后,不住喘气,姜太后枯干的手仍紧紧握着他的脉门。
未几,太子泷大哭出声。
“哭出来就好了,”姜太后疲惫道,“哭出来……就没事了。”
太子泷抓紧了姜太后的衣袖,哽咽道:“祖母……”
“不会有事的。”姜太后抱住了太子泷,低声道,“你这傻孩儿,事情还未有说法呢,你哪怕哭死了,你兄弟就能回来么?”
太子泷旁若无人,抱着姜太后大哭出声,姜太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翌日,太子泷罢朝。
他在后宫足足睡了一整天,天昏地暗,脑子嗡嗡地疼,一时梦见耿曙满身是血朝他愤怒大喊,一时又梦见姜恒摔下悬崖,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
醒来之后,他手持玉玦,前往雍室宗庙,为姜恒与耿曙默默祷祝。海东青已有大半年未曾回来了,这数月里,他从未想到过,耿曙竟是会出事。
直到汁琮回来的这天,太子泷疾步奔去,只见雍国满城百姓尽出,在那欢呼声中,汁琮的声望达到了顶点。
这一刻他就是开拓盛世的伟大君主,一如百余年前,那位在此地奠立了强大雍国的开国之君!
“父王!”太子泷非但没有任何崇拜之色,反而焦急地下了台阶。
“你哥战死。”汁琮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说,“庆功宴后,将为他办一场为期三日的国丧。”
太子泷怔怔看着汁琮,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姜恒下落不明。”汁琮又说,“他怪我没有救汁淼,投奔他国去了。”
那场灾难之后,汁琮派人搜寻了全城,没有找到姜恒的尸体,甚至不见耿曙的玉玦,这让他非常在意。与此同时,郢国还来了消息——太子与郢王同时暴毙,郢国朝野正乱成一团。但无论如何,这对雍国来说都是好消息。
他怀疑被烧的人不是耿曙,但完全可以当他死了。至于姜恒,汁琮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的下落,必须不计代价,把他找出来杀掉。
“我会派人去找姜恒。”汁琮说,“人生在世,谁人无死?泷儿,你不必太……泷儿?”
“殿下!太子殿下!”朝臣生怕太子再一次呕血。
太子泷摆摆手,最惨烈的结果,他在一月前便已想到过,他拖着蹒跚脚步,缓慢朝殿外走去。
“去哪儿?”汁琮充满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
太子泷回头看汁琮,夕阳的光芒横亘在父子二人身前。
太子泷的眼神变了,变得让汁琮忽然有点陌生,他想说什么?汁琮下意识地想回避,他欺骗了他,欺骗了所有人,甚至欺骗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汁琮杀了他,这令他对儿子的双眼,竟是有点畏惧。
但只在顷刻间,那一瞬的躲闪,仿佛令太子泷感觉到了埋藏在冠冕堂皇之说底下,某些龌龊的真相。那纯粹源自于父子二人的默契,多年的默契,让太子泷察觉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去找恒儿。”太子泷轻轻道。
“你疯了。”汁琮嘴唇动了动,声音一样很轻,却下了一个太子泷无力反抗的决定:“带他回东宫,哪儿也不能让他去。”
第162章 出鞘剑
桃花殿中, 夕阳洒落一殿金光,姜太后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地坐着。
“你回来了。”姜太后听见脚步声。
“是,母后。”汁琮换上王服,走进殿内, “儿子回来了, 祖宗留下的遗愿, 儿子办到了, 如今也仅仅是走出第一步。”
“我今日身上不好,”姜太后淡淡道,“没有去迎接你,但全城军民待你的欢呼, 我哪怕在深宫里, 也听见了。”
汁琮来到姜太后身前, 朝母亲躬身行礼。
他看见姜太后膝上, 搁着一把出鞘的剑, 却不是天月。
“孩儿们还好么?”姜太后又问。
汁琮没有回答, 只盯着母亲手中那把剑, 衡量着以这个距离, 姜太后是否骤然出剑, 便能让他死在剑下。
“汁淼战死。”汁琮轻描淡写地说, “姜恒逃了, 眼下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国,正在寻访他的下落。”
“‘逃’了?”姜太后冷冷道。
“是。”汁琮答道, “姜恒被郢国策反,出卖了他的兄长,乃至汁淼落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
母子二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姜太后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当年汁琮前来,告诉她,汁琅不行了的那天。
“你哥生前定下的中原大计,”姜太后淡淡道,“最后却是耿渊的儿子为你完成了第一步,也算解铃还须系铃人了。”
汁琮没有回答,姜太后道:“泷儿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本以为他能与他们好好相处,你去看过他么?”
汁琮答道:“人总有一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他现在无法接受,但慢慢总能看开的。”
姜太后淡淡道:“说得是,咱们迟早也要死,不看开又能怎么呢?过来,扶我起来。”
汁琮没有上前,注视着姜太后严厉的面容,她从他们还小时,便是这么一副面孔,待他严厉,待汁琅更严厉。只有在他们父亲面前,才是温柔的。
两个孩子里,母亲更爱他的兄长汁琅,汁琮向来很清楚。她生下汁琅后想要个女儿,只是天不如所料,汁琮成为三兄妹里中间那一个,也是最不得宠的那个。就连汁绫都比他更讨母亲欢心。
“母后既然身体不大好,”汁琮说,“就歇着罢,不要勉强。”
“我还是能动的。”姜太后将剑放在一旁,淡淡地说,“琮儿,你在想什么?过来,你很久没有与娘说你的心事了。”
汁琮背上竟不知不觉,已被汗水湿透。
此刻姜太后手中空空如也,汁琮无法再推托,只能缓步上前,眼睛始终盯着一旁的利剑。
“卫卓也死了?”姜太后淡淡道。
“是。”汁琮答道,来到台阶前。姜太后抬起手,汁琮一手背在身后,正在提防,姜太后却把手搭在了汁琮的手背上,起身。
“怎么死的?”姜太后没有朝儿子动手,问道。
汁琮说:“与郢军交战时……中流箭而亡。”
他相信姜太后不知道安阳一战的详情,至少现在,其中的诸多龌龊还未传到她耳中,全靠猜测。既然是猜测,这个时刻,她就不能下手杀自己。
“那可得好好厚葬。”姜太后朝汁琮说。
汁琮搀扶着母亲,来到桃花殿外,看着院内绽放的花朵。
“是。”汁琮定了定神,答道,“三天后,儿子将为汁淼、卫卓二人亲自扶灵,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该南迁了罢,”姜太后又道,“汁家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我见泷儿已与他的门客,在筹备南迁之事了。”
未等汁琮回答,姜太后又轻轻道:“母后就不去了,你们去罢。”
“母后……”汁琮欲言又止。
姜太后面朝晚霞,面容恬静,犹如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仍是少女的时光。
“嫁给你父王那天,”姜太后说,“落雁就是母后的家,桃花在,他就在,最后这段时光,能在落雁度过,乃是我的心愿。去罢,王陛下,我的儿。只可惜了那俩孩儿。”
汁琮放开姜太后的手,如得大赦,退后半步,躬身答道:“是。”继而不再多言,匆匆退走。
姜太后在落日与晚霞中站着,犹如雕塑。许久后,界圭从树后转出,握着已出鞘的天月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