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姜恒朝众人说,“天子让我拿着金玺,扶助任何一国国君,消弭大争乱世,甚至在没有合适人选的前提下,可自立为天子……”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然而姜恒明亮的声线将议论声压了下去。
“……却唯独没有提到任何姬家的后人。”姜恒道,“王道不以血脉传承,甚至与金玺毫无关系,王道在谁的身上,谁就是天子。关键在于你坚持什么。”
“代国虽兵力众多,”耿曙在门外说,“雍人却也不怕他们,让他们来就是了。”
太子泷叹了口气,望向姜恒,眼神里带着几分落寞。
“再议罢。”太子泷说,原本他今天已下了决定,准备替耿曙去成婚,让姜恒来的目的,正是希望耿曙抑或姜恒能说服姬霜,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但现在看姜恒的坚持,太子泷意识到也许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恒儿留下。”太子泷说,“哥,你也回去罢。”
臣子们纷纷散去,门外的耿曙也走了,姜恒依旧站着,安阳宫内,落日余晖照在二人身前,国君案前放着另外半块玉玦,姜恒走上几步,看着那玉玦。
那本该是他的,但他从未拥有过它,甚至没有短暂地持有过它。对他而言,至为熟悉的,是耿曙身上的另一块阴玦。
阳玦看上去是如此陌生。
这些日子里,姜恒自己也想过,如果现在他是太子,他会不会为了天下最终的归宿,与姬霜完婚?就像阳玦本该属于他一般,这个难题原本也属于他。
太子泷说:“我可以替咱们的哥哥去做这件事。”
“你喜欢过谁么?”姜恒忽然道,“哥,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你要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
姜恒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一件事——太子泷是他的堂兄,他与他是血缘之亲,哪怕他的父亲与姜恒不对付,但人既已死,便都过去了。
他们是两兄弟,就像姜太后说的,汁泷是他的家人。他只比他大上一岁,他们初见那天,太子泷的内心甚至比姜恒更天真,但这些年里,他始终在扮演一个不熟悉的角色,演得已快失去了自己。
太子泷安静看着姜恒。
“没有。”太子泷最后道。
姜恒说:“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
“我爹不怎么喜欢我娘,”太子泷勉强笑了笑,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真正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该是怎么样的。”
姜恒低声道:“哥。”
“没关系。”太子泷笑道,“有时我觉得,你竟不像我的表兄弟,反而像亲兄弟一般,就连哥哥都不曾给我这感觉。”
太子泷又拍了下姜恒的肩膀,说道:“不过后来,我渐渐知道了,因为聂海他很爱你。那四年里,我知道他每一天都在想你。你回来以后,他看着你的眼神,与看着任何一个人的都不一样。他的神采变了,人也变了,话说得更多了,不再像那些年里一般,像个冷冰冰的塑像。”
姜恒沉默不语,太子泷说:“今天听他的话,我就知道,他迟早会这么告诉我。心里反而落下了一块石头。”
姜恒离开正殿内时,仍想着太子泷所说的话。
耿曙站在灯下,抱着胳膊等待他,听见他过来时,朝他望来。
“汁泷怎么说?”耿曙道。
“什么也没有说。”姜恒没有告诉耿曙更多的事,回到房内。
耿曙看了眼界圭,嘴唇微动,以唇语让他“出去”。界圭便一笑起身,走了。
“这一次拒婚后,就要马上召开联会,”姜恒坐在榻上,低声道,“不能再等了。”
姜恒抬头,看着耿曙:“你得亲自去,朝姬霜正式开口,这是你的责任。”
“哥哥需要勇气,”耿曙朝姜恒说,“给我勇气。”
姜恒:“……”
那熟悉的感觉之下,姜恒的心又疯狂跳了起来,太子泷的话似乎仍在耳畔回荡,那些年里,耿曙每一个深夜,是如何在冰冷的寝殿内辗转反侧,如何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
十二年了,当姜恒打开大宅的门时,仿佛便注定了这一刻的到来。
姜恒轻轻揪着耿曙的衣领,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唇。
“够么?”姜恒轻轻地说。
耿曙别过脸,没有与姜恒对视,片刻后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不够。”耿曙低声说。
姜恒的心脏狂跳,他随之起身,站到耿曙的面前,解开外袍,继而是单衣、衬裤,就像每一次他在他面前出浴或更衣时那样。
耿曙的气息刹那急促起来,他抬头注视姜恒犹如白玉般的身体时,眼中尽是珍惜与仰慕。他看了姜恒的身体无数次,从前的每一次,姜恒都是姜恒,唯独这一次,姜恒属于他。
姜恒实在太难为情了,俊脸红到脖颈,紧闭着双眼,不敢迎接耿曙的目光,仿佛只要他闭上双眼,灯光便将随之熄灭,世界变成自欺欺人的一片黑暗。
……
“小时候不是喜欢玩么?”在这静默中,耿曙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姜恒抚摸耿曙的侧脸,所有的紧张感都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像是两块玉玦在彼此分别,流浪多年之后,再次轻轻并合在一处的轻响。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洛阳宫中,耿曙交班后回到寝殿,与他共寝的时光。那年他们尚小,什么都不懂,冬季整夜暴雪,被褥很薄,耿曙便把他紧紧地抱着,把他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当年的姜恒便喜欢在耿曙身上蹭,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觉得很舒服。耿曙则被蹭得一脸烦躁,几次想制止他,本能却让他不停地靠近姜恒,直到姜恒熟睡去。
现在想来,姜恒忽然明白了,若让那些日子持续,到得最后,等来纠缠到底的这一刻,不正是……眼下么?
“在想什么?”耿曙恢复了神志,注视姜恒的双眼,有点紧张。
“好像不是这样?”姜恒记忆里,似乎耿曙与“做这种事”不一样。
……
“不玩了。”耿曙低声道,“睡罢。”
姜恒连续经历了两次,心跳得极其厉害,榻内帐中,尽是耿曙那充满侵略性的气味,仿佛形成了一个领地,将他保护在这领地之中。
“有点累。”姜恒说。
“你分明没有动。”耿曙搂着他,不让姜恒须臾离开自己的怀抱,说,“动的都是我。”
“也会累的。”姜恒哭笑不得道。
耿曙说:“不是那意思,我是……怕你累着了,睡罢。”
姜恒今日经历了人间种种考验,直到此刻,终于筋疲力尽,他只朝耿曙怀里缩,枕着他有力的手臂,耿曙则按捺不住他的激动,心脏仍在狂跳。
他的这一生,终于再无他求,他想要的,终于有了,从今往后,他再不痛恨自己的命运,再不痛恨任何人。
翌日清晨,姜恒醒来时,听见院内响起了琴声。
身边的耿曙已不知所踪,姜恒睡眼惺忪坐起,已忘了昨夜发生什么事,被里还残余着耿曙的体温,自己则不着片缕,就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耿曙在洛阳挣工钱养家的时候——
——那时候,耿曙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做漆工常常弄得外衣邋遢不堪,回宫洗过后没有衣服穿,便赤裸而睡,姜恒渐渐偶尔也接受了就这么睡下。
昨夜发生了什么?姜恒忽然回过神,半晌不得作声,回忆起来,忽又觉得很温馨。
院内琴声如行云流水,他听出那是耿曙在奏琴,他的手指修长,奏琴时拨弦很准且有力,许多音一般人弹不出的,他很顺利便能奏响,一定是他。
那曲子犹如群鸟飞跃天际,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耿曙极少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唯有琴声,姜恒能从琴声中听出他的心,他一腔喜悦无处宣泄,只能在院里奏琴,琴声一阵催似一阵,《行云吟》后,则接上了《越人歌》,歌谣里再无忧伤惆怅之意,取而代之的,则是碧空高旷、无穷无尽的宏大天地。
最终琴声停,耿曙推门进来,与姜恒对视。
耿曙晨起,穿着一袭黑色的里衣与衬裤,姜恒像以往一般伸出手,耿曙便朝他走过来,于是姜恒抱住了他的脖颈。
“洗澡去。”耿曙在姜恒耳畔说,就像他们从小到大一般,伺候他起床、洗漱、换衣,带着他去宫内沐浴。
第186章 归山虎
姜恒在浴池里有点头晕目眩, 耿曙小心地为他擦洗,姜恒忙按住他的手,两人对视一眼。耿曙忽笑了起来, 知道姜恒很紧张,便以指背轻轻拍了下他侧脸,扬眉, 意思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能在浴池中胡来。
宫内有不少侍卫, 在这里做荒唐事若被撞见了, 定会传扬开去,耿曙还是识分寸的。
姜恒今天话很少, 脑子里全是昨夜之事, 一切仿佛变得不一样了, 又似乎并无多大区别。曾经的耿曙又回来了,他们的相处自多年前起,便从未改变过。
“怎么?”耿曙问,为姜恒穿好衣服,牵着他去东宫用早饭。
“没……没。”姜恒眼神带着少许闪躲,十分不自然。
“嘴角擦下。”耿曙示意姜恒。
姜恒:“……”
姜恒带着很淡的浅笑, 耿曙又替他拉了下衣领,遮挡住他脖颈的红痕, 姜恒眼里带着责备之意, 迈进东宫主殿内。
他本想今日与太子泷再议, 没想到姬霜却赫然在殿内, 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太子泷正与姬霜随口闲聊,曾嵘、曾宇两兄弟列席。
耿曙只点了点头,便径自坐下。
“公主殿下。”姜恒行过礼, 笑了笑。
姬霜也淡淡一笑,说道:“姜太史。”
太子泷朝姜恒道:“霜公主坚持今日就启程回西川,恒儿,你好歹劝劝她。”
“也该回去了。”姬霜随口道,“本只是前来吊唁雍王,既已出殡,多留无益。”
姜恒清楚姬霜已心知肚明,不过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以免闹得太僵,曾嵘却朝姜恒使眼色,意思是现在放她回去?还是把她扣下来?
太子泷说:“公主真的不考虑么?”
“殿下开玩笑了。”姬霜随即笑了起来,带着玩味的表情端详姜恒。她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耿曙一次。
姜恒听到这话,便知道东宫亲自朝姬霜提亲了,果不其然,遭到了她的拒绝。
太子泷求婚被拒,不仅不觉得面目无光,反而像松了口气般。
“殿下什么时候走?”姜恒没有挽留姬霜。
“现在就走。”姬霜忽然朝太子泷道,“临别时,我又想起一件事。”
太子泷期待地看着姬霜,示意请问。
姬霜温柔道:“姜太史为我姬家尽心竭力,打点天下多年,从不忘一统神州大业,乃是我天家忠臣,想朝雍太子讨他回去,依旧为我朝廷办事,你看行不?”
姜恒听到前面半句便暗道不妙,太子泷忽然一愣,耿曙却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太子泷转念,正要婉拒时,耿曙却收了笑声,沉声认真道:“那可不行,汁泷说了不算数,我不让。”
姬霜到得此时,终于朝耿曙淡淡一笑,答道:“开个玩笑则以。那么,便告辞了,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太子泷起身,姬霜却很潇洒,眼神里带着孤高与清傲,仿佛在说:我给了你们最后这个机会。
姬霜离开后,东宫内一片寂静。侍者上了早食,姜恒却已无用饭的心情了。
“他们只有两千人,”在那寂静里,曾嵘最先开了口,“现在让卫贲追上去,统统杀了不难。”
姜恒闻言沉声道:“曾嵘,不可这么做!”
曾嵘道:“一念之差,害人害己,姜大人,姬霜与李傩一旦活着回国,马上就会对本国用兵!”
“她被你谋杀在半路上,”姜恒反唇相讥道,“李霄就不会对本国用兵了么?”
“殿下,”曾嵘判断问题趋利避害,显然昨夜已朝太子泷再三提出过建议,此刻劝说道,“绝不能放虎归山,殿下!”
太子泷深吸一口气,这人间的难题实在太多,他又是初接任国君,仓促之间尚无法接受先是朝一名妙龄女子求婚,求婚不得又要把她谋杀掉的此等行径,汁琮或许会这么做,但他绝不会。
“现在不是讲仁义的时候。”曾嵘道。
太子泷没有说话,额角淌下汗来。
曾嵘与姜恒对视,姜恒没有朝耿曙求助,耿曙向来不管,让他杀谁他就拿着剑去杀谁,姜恒决定的事,他自然无条件接受与拥护。
“你要权衡利弊,”姜恒说,“曾嵘,咱们就把利弊摊开来说,代国有多少兵?二十万,全部打过来,雍国能不能一战?自然可以。”
曾嵘:“这是没有必要的。你明知道她会引军来攻打大雍,不先下手杀了她,反而等待新战事的到来!”
“但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姜恒说,“你要用什么名义杀她?!今天除掉她,换来的是什么?你还想不想开联会了?谁还敢来开联会?!曾嵘,这是先王会做的事,我们不能再按这条路走下去了!”
太子泷最终道:“让她回去罢。”
曾嵘叹了口气,最终让步道:“既然不除掉她,就派兵保护她,安全回到代国,不能让她出事。”
毕竟如今各国局势复杂,若姬霜与李傩在中原有个三长两短,问题只会更麻烦。
姜恒说道:“那是自然,曾宇,你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