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儿!”
那是耿曙的声音,姜恒一抬头,险些摔下去,耿曙便蓦然伸手,拉住了他。
“你又来做什么?!”耿曙十分粗鲁,让姜恒站到自己身后,仿佛在御林军同僚面前,耿曙就变了个人一般,不容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我来给你送吃的。”姜恒笑道,“做了不少,大伙儿一起吃罢。”
年轻人都被编进了耿曙这一队里,耿曙如今也是个小队长了,带十个人,实在走不开,在城墙上搬运防攻城的油锅,忙得浑身是汗。
姜恒说:“你们在做什么?我看看……”
“别——”耿曙来不及阻止姜恒,姜恒却已走上城头,刹那静了。
狂风里,旗帜猎猎飞扬,城外,则全是远道而来的大军。梁国军队占据了山脚与郊野,郑军则占领了结冰的溪流,近三十万军队黑压压地卷地而去,军营上起灶的火光,犹如天际的繁星。
姜恒:“……”
耿曙本不想让姜恒担心,奈何已被见到了,只得说:“他们在城外就地扎帐,也未必就打进来,只等待郢、代二国军队,前来会合。”
姜恒说:“没有使者进城吗?”
耿曙答道:“没有,都知道劝不走,这是要进来抢人了。王那边怎么说?明天祭祀取消了罢?”
姜恒缓慢摇头,望向御林军余众,众人却觉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与他十四岁的哥哥讨论国家大事,甚是有趣滑稽,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打不起来的!”有人说道,“别怕,说不定过个几天,他们就走了。”
姜恒却感觉到了危险的信号,再看耿曙,耿曙也安慰道:“赵将军正在巡城,咱们先按兵不动,也没必要出城决战。”
决战?姜恒哭笑不得,八百御林军,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头,守卫了一辈子晋王室,如今连剑也拿不起来了,全部派到城墙上,二十五步一个人,连城墙也站不满。
外头却有三十万虎视眈眈的军队,他们在等雍国军队吗?雍人一到,洛阳势必将成为战场,届时城中会成为人间地狱。
姜恒说:“他们一定都想趁机带走王,只是谁也不敢先下手攻打洛阳。正在等王出逃,说不定可以利用这一点挑拨双方,让他们退兵。”
耿曙说:“怎么退兵?不可能!坐吧,吃了年夜饭,你就回宫去。”
姜恒心念电转,从王都内众多史书中所学、在浔东读过的诸子百家,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我可以去出使,”姜恒忽然道,“告诉郑国军,王愿意走;再告诉梁国军,王跟着他们走,再伪装成王,让两队人先后来接,你再去报信,趁夜让他们混战……”
“休想!”耿曙根本不想听下去,怒吼道,“你疯了!”
姜恒急切地说:“能行!哥哥!”
姜恒把耿曙拉到一边,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逐渐成型,对方要的不就是姬珣么?只要乔装打扮成姬珣,先约好跟郑国人走,再通报梁国,就说人被抢了,让梁军速速去截……
……夜黑风高,两边一打起来,替身趁机脱逃,这么一来,谁也不知道天子在谁的手里,两方势必互相猜疑。
但耿曙并不关心天子的安危,他只关心姜恒。
“我要揍你了,”耿曙认真地说,“不要再让我动手。”
姜恒只得不说话了。
耿曙摘下头盔,扔到一旁,让部下们围过来吃饭。姜恒想到三年前的那一巴掌,不敢再说,心思忐忑,想了又想,虽知自己的计划漏洞也有许多,譬如怎么假扮天子、让谁去救、能不能成功、逃掉以后躲到哪里去等等……
耿曙分了酒,说:“来,弟兄们喝酒罢。”
一众年轻人便纷纷举酒碗,姜恒也得了小半碗,耿曙朝姜恒说:“你还没长大,不能多喝。”
姜恒见气氛缓和了些,显然耿曙已不生气了,耿曙却以为自己说了重话,让姜恒心里不好受,酒碗与他轻轻碰了下。
“怎么?”耿曙说。
“我长大了。”姜恒抗议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耿曙随口道:“长大了也是小孩。”
大伙儿把那坛酒分了,开始吃姜恒做的煮羊肉,耿曙多为姜恒留了些,余人也不好意思来分太多他们的口粮,毕竟大伙儿吃的都有限,应个景后,便纷纷散开,前去巡城墙,执行命令。
耿曙下身战裙,上身依旧武服,一脚踩在快空的酒坛上,与姜恒坐在望楼里烤火,耿曙只喝酒,看姜恒慢慢地吃饭。
余下的屠苏酒,大多是耿曙一个人喝了。
姜恒说:“我不乱出主意了,行了吧?”
耿曙带着几分酒意,看着姜恒被火光映红的脸,小小的望楼里,红光照出去,洛阳的天空下,是漫天的飞雪。
“再给我喝一点。”姜恒还想尝尝那酒。
耿曙把最后的倒出来,端着碗喂给他。
“像什么滋味?”耿曙说。
姜恒说不出来。
耿曙:“好喝吗?”
姜恒:“好喝。”
“别的我都不在乎,”耿曙忽然说,“唯独你是我的性命。”
姜恒忽然有点难为情,“噗”地笑了起来。耿曙却满不在乎,接过姜恒盛好食,再递给他的碗,草草吃完,说:“回去罢。”
姜恒说:“我给你把甲胄穿上,别老脱甲,当心着凉,太冷了。穿甲好看。”
耿曙道:“好看是好看,穿这么一身,活动不方便。”
姜恒为耿曙系上皮甲片,连好扣带,拿出他戴在胸前的玉玦看了眼,光滑的玉玦上倒映着雪夜里柔和的光。
他又给耿曙戴上头盔,说:“当心点。”
“知道了。”耿曙催促姜恒,说,“入夜就回来。”
姜恒下得望楼去,临走时,听见耿曙在城墙上朝他吹了声口哨。
“恒儿,饭做得不错!”耿曙说,“酒也好喝!”
姜恒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在寒风里有点哆嗦,裹紧外袍,小跑着回皇宫去。
这时候,他不知为何,很想唱歌。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姜恒喝过酒后,身体稍稍暖了起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仿佛与耿曙一起饮下的,是一个美好的梦,是他们相依为命,在时光里一同织出的梦。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姜恒又在大年夜,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唱道,嗓音依旧带着少年人的清脆。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姜恒又唱道,他忽然想起许多老庄之言,天地犹如红炉,轻飘飘的雪花落下来,都会化作水,汇入这红炉里,与万物炼就的铜彼此纠缠,难分难舍。
而在这恢弘的万古洪宙之中,茫茫山峦之下,铜与铜,水与水,温柔地触碰又分离,有时稍一转身——
——即是生离,与死别。
深夜里:
姜恒半躺在寝殿角落,脸上通红,心跳得飞快,并不住轻轻喘气,过往的无数记忆就像脱缰的马群般,从他的脑海中奔腾而过,再一眨眼四下奔散。
介乎于入睡与清醒之间,酒的力量令他思绪繁多。
蒙蒙眬眬之间,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个高大的人影朝他走来,并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姜恒一瞬间险些惊叫起来。
“嘘。”
那是个蒙面的刺客,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姜恒,蒙面巾后的双眼温柔地眯了起来,像是在笑。
“啊!”姜恒恢复清醒,大叫了一声,是项州!
项州解下蒙面巾,让姜恒看清楚自己的脸。姜恒顿时欣喜不胜,抱住了他。
“幸好在最后一天赶上了。”项州还在稍稍喘息,全身满是雪水,稍稍避开姜恒。他这一路上,显然也经过了一番艰难的长途跋涉。
姜恒马上翻身起来,却有点站不稳,昏昏沉沉的,说:“娘呢?”
项州戴上蒙面巾,看了姜恒一眼,低声道:“夫人听到消息,让我来告诉你们。”
姜恒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项州却又安慰道:“她的病好多了,只是眼下仍不宜长途跋涉。”
“她在哪儿?”姜恒说。
“越地。”项州解释道,“距离痊愈,尚有数年,让你们好好在外头待着。”
姜恒不疑有他,听到母亲安好,是让他最欣慰的消息,忙点了点头,又说:“你吃过晚饭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饿了吧?”
项州按着姜恒,答道:“吃过了,睡罢,得怎么想个办法,带你们出去,外头现在全是大军,太危险了。”
“耿曙他……”
“我见过他了,”项州说,“方才就在城墙上,他让我进宫里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姜恒,你长大了。”
姜恒跪坐着,项州又笑了起来,随手摘下左手上的一枚玉戒,塞到他手里,说:“这个给你。”
“不不,我不能收!”姜恒有点不好意思。
“拿着罢,这是很久以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送我的。”项州仔细地端详姜恒,让姜恒戴上。
比起三年前,姜恒已经知道了不少事,譬如他如今明白,母亲与项州,一定都是很厉害的大刺客。
可他觉得项州一点也不像刺客,刺客都冷冰冰的不是么?项州却无忧无虑,身上带着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气息,姜恒常常觉得他就像个与自己一般岁数的大小孩。
“你一点也没有变,”姜恒笑道,“太好了!”
姜恒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来,项州便盘膝而坐。离开浔东后,姜恒开始懂得这世上的许多人、许多事,也懂得项州待他们很好,就像家人一般,还在他认识他很久以前,他便常常来浔东的家里,看一看他们。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但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这名保护了他们很久的男人。项州对他们没有任何责任,却像一个保护神般。
“你也没有变,这三年里,都在做什么?”项州说。
姜恒酒意退了少许,笑着朝项州说起往事,项州盘膝坐在姜恒身前,认真地听着,得知他大多数时间在读书,并且当上了晋天子的太史时,项州唏嘘道:“你是天底下最年轻的官儿了。六卿之一的太史,不简单!”
姜恒哈哈笑,耿曙也不止一次这么说,项州又拍拍他的头,像是逗一只什么小动物。
忽然间,姜恒想到了他的计划,有项州在,说不定能奏效?
第21章 黄布包
“外头情况怎么样?”姜恒又问,“他们会打进来吗?”
项州想了想,说:“不好办啊。稍后待我……”
就在此刻,外头传来脚步声。
项州戴上蒙面巾,正想起身,姜恒却马上按着他,示意稍安。
他待在晋廷内多年,听得出那是谁的脚步声,果然,不片刻,赵竭出现在了门外。
赵竭看见项州的那一刻,马上把手按在剑上,但很快待得他辨认出项州时,又放下了手。
“又是你这哑巴?”项州的语气轻松,姜恒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姜恒茫然道:“你们认识?”
赵竭没有回答,看了姜恒一眼,手指勾了勾,仿佛丝毫没有将项州放在眼中。
姜恒问:“王召我吗?”
赵竭点头,转身走了。项州说:“去罢,这个时候,跟在天子身边,是最安全的。”
项州牵起姜恒的手,与他穿过花园前的长廊,往正殿里去,姜恒这才注意到项州穿着夜行服,犹如黑暗里的一只猎豹,半身已被化开的雪洇得湿透。
“有几句话想朝你说。”姬珣坐在王位上,眼里带着笑意看姜恒,目光又落在蒙面的项州身上,他似乎丝毫不关心项州是谁,问道:“能让我与姜卿单独谈谈么?”
项州点头,朝姜恒说:“我去看看耿曙,兴许有什么办法,能退敌军。”
姜恒放开了他宽大温暖的手掌,忧心忡忡地嘱咐道:“千万当心。”
项州又笑了起来,摸摸姜恒的头,转身离开。
赵竭似乎一直等着项州,项州一离开,赵竭便与他并肩离去。
殿内,火盆烧得很旺,姬珣的脸上却带着苍白。
“你家的侍卫?”姬珣问道。
姜恒摇摇头,说:“我娘的朋友。”
姬珣低声说:“这个时候能来,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是啊。”姜恒想说说他们离开浔东后,就是项州保护了他们,但想来这个时候,姬珣一定还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便没有打乱他的心神。
他注意到姬珣的面前,天子案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黄布包,不过巴掌大,从前似乎没有见过。
姬珣沉默片刻,在那空旷的殿里,认真说道:“姜恒。”
姜恒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姬珣说:“上来,把这东西拿着。”
“这是……什么?”姜恒忐忑道,姬珣又道:“没关系,上来罢。”
姜恒平生第一次走上了御阶,来到天子案前,跪坐一旁,姬珣打开黄布包,让他看,里面是巴掌大的一方薄印,三寸见方,一寸厚度。黑黝黝,沉甸甸。
“一金二玉、三剑四神座。这就是‘一金’,天子金玺。普天之下,这是唯一的一枚。”姬珣说道,“洛阳城若破,你便将它带在身上,带走,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姜恒:“!!!”
姜恒难以置信地看着姬珣,姬珣说:“它与你父亲的黑剑系出同源,乃是三千年前,以天外的一块陨铁所打造。虽称为‘金玺’,却非金非玉,除却黑剑,无人能斩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