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宣挖开了积雪,被鲜血所染的雪下,出现了青紫色的一只手。
这是今天他挖出的第十六只手。
从山坡到山脚,到处都是高举的手,成千上万,凝固了千奇百怪的动作,在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面前,每一只手都努力地凌空抓捞,想抓住求生的最后一点希望。
但这只手不一样,它按着一截木头,临死前,似乎仍在守护着什么。
“先生,”罗宣看见那只手,便回头说,“找到了。”
鬼先生喝完袋中的最后一滴酒,没有站起来,以眼神示意罗宣动手挖就是。
罗宣于是继续徒手扒开积雪,现出底下一辆破碎的木车。木车已在雪崩下倾翻过来,压着身材修长的项州。
看见项州的时候,罗宣便再次跪了下来,抱住了僵硬的尸体。
项州身上的血已结冰了,他的眉毛、头发上满是积雪,表情仍保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双目瞳孔扩散,五官却没有任何慌张的表现,靛蓝色的脸庞上现出一如既往的温柔,嘴角还凝固着笑意。
他一手撑着身下,背脊撑起了压向他的木车,另一手稍稍前伸,手臂折断以一个奇异的方向曲着,搁在车栅旁。
朝晖转过群山,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弃”字熠熠生辉。
罗宣钻进雪坡下,握住他骨折的右手,把他抱在怀里,将死去的项州从那狭小的空间里用力拖了出来。
而在项州的身下,还有另一具躯体,被拖车的绳子胡乱缠在项州身上。
姜恒紧闭着双眼,一手紧紧抓着项州的衣襟,于山峦崩塌的最后一刻,与他相依为命。
鬼先生看着眼前这一幕,点了点头,用拐杖敲了几下石头。
“既然找到了,就走罢。”鬼先生说,“不必进王都了。”
罗宣跪在雪地上,将项州抱在怀里,低头看着他,小心地捡开他眉毛上、额头上的冰碎与雪花。
覆盖项州的冰雪,在罗宣呼出的热气下慢慢地融化了。
他把驴车赶来,先是把项州抱上驴车,放在车斗上。
失去了项州后,姜恒侧着身,依旧蜷缩在那人形轮廓撑起的保护空间中。片刻后,罗宣把姜恒也抱了起来,放在项州身边。
鬼先生没有问徒弟,为什么要多带走一具尸体,罗宣也没有解释。直到他套好车,跳上车去,坐在一旁,为项州的尸体蒙上布时,手指触碰到姜恒的脸颊。
先是一碰,罗宣便缩手,继而想了想,再一碰。
“先生,”罗宣说,“这孩子还活着。”
鬼先生随口答道:“你想救他?”
姜恒的气息非常微弱,两腿被破车压了不知多久,膝盖以下已折断了,断骨处高高肿起,滚下山坡的冲撞,令他正在生与死之间徘徊。
梦里满是桃花,一条溪流横亘在他的面前,溪水不过到膝盖深。
彼岸,昭夫人端坐在桃林中,花瓣温柔四散,远远传来琴声。
昭夫人的身边,坐着一名黑衣男子,以黑布蒙着眼。
“爹!娘!”姜恒笑着喊了出声。
他涉水而过,走进冰凉的溪水里,接连喊道:“爹!娘!”
刹那间,溪水一片血红,开始沸腾,浸在身下的水流,化作滔滔血水,犹如千万把呼啸而过的利刃,剜去了小腿上的血肉。
姜恒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一个踉跄,失去支撑,摔倒在溪流中,恐惧地大喊。
“救我——救我!”
溪水淹没了他,无情地剥离他全身的每一块血肉,姜恒变成了一具白骨。
一声大喊,姜恒从剧痛中,蓦然醒了过来。
阳光明媚,从窗格外投入,照在他的脸上,四周泛着刺鼻的草药味。
姜恒全身上下都在痛,两腿尤其钻心地疼,身上、脸上,甚至就连张口大喊,嗓子亦火辣辣地疼。腿上就像被打进了许多铁钉,令他受尽折磨。
我在哪儿?姜恒生出念头,苦忍着疼痛不过顷刻,便又在剧痛的折磨中意识模糊,发狂地大喊起来。
他发着抖,掀开盖在身下的被子——看见了自己的两腿。
腿上沿膝向胫,再到踝,左右腿各被钉上了血迹斑斑的近二十枚钉子。
姜恒深吸一口气,痛得脸色苍白,伸出手按着榻畔药架,想靠自己的努力坐起来,却按翻了架子,发出一阵杂乱响声。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
青年的身材挡住了日光,他穿着一身武服,身上、额上全是汗,走到榻前,看也不看姜恒,扶起药架,从房间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破碗,左手手指在碗里捻了一把,再回到榻前,左手覆上姜恒脸颊。
霎时间睡意袭来,姜恒喘息数声,双目失去神采,歪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不多时,他再次醒来,刚想开口,那青年男子听到呻吟,便起身,依旧拿了那破碗,拈出少许碗中粉末,按在他脸上。
姜恒毫无抵抗之力,再次沉沉睡去。
如此反复,日转夜,夜转晨,姜恒连着醒了七次,青年也依样施为七次。
直到第八次时,外头下着雨,姜恒腿上疼痛稍减,睁开眼,再不见先前青年。
又是一天到来,姜恒忍着痛,躺在榻上喘息,汗水把褥子与被、枕浸得湿透。
他不敢看自己受伤的两腿,只盯着天花板,咬牙忍耐。
他听见外头一个稚嫩的、却毫无感情的女孩声音说:“他醒了,罗宣,你该去看看。”
不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那名唤罗宣的青年走了进来。
姜恒脸色依旧苍白,疼痛却较第一次醒来时要轻,他终于得以收敛心神,看面前的救命恩人。
回想起雪崩瞬间,记忆正在一点点地回来,他知道这人救了他的命。
青年身长七尺有余,不似项州高大,身材看似十分单薄,穿着并不合身的武服,眉眼清俊,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戾气。
他的头发被削得很短,脸上也洗得不干净,身上散发着一股动物的气味,邋邋遢遢,就像曾经第一次来到家里的……人,那个人是谁?姜恒忽然有点混乱。
“谢谢,”姜恒发着抖说,“谢谢你……救命之恩,我永远不会忘……”
“罗宣?”外头那女孩的声音又说。
姜恒知道这青年人叫罗宣。
罗宣在房里的另一张榻上坐了下来,没有回答。房外,脚步声远去,女孩走了。
姜恒注意到,他进来时,右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姜恒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被罗宣的手背吸引了目光。他的左手手背,分布着鳞状的硬甲,就像长在了肌肤上,又像手上的皮肤因药物硬化后,留下的伤痕。
那鳞片闪着光,直蔓延到小臂,手指甲却是修得很短,而五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铁般的光泽。
罗宣没有看姜恒,低头玩着手里的匕首,以金铁般的左手摩挲匕刃,发出了磨刀般的声音。
“我问你,”罗宣忽然说,“你是项州的什么人?”
“项州?!”姜恒下意识地想到了许多,问,“项州怎么了?他在哪儿?”
“他死了。”罗宣沉声道。
姜恒记忆非常模糊,从山坡上坠落时,撞到了他的头,导致他许多事就像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是……项州,”姜恒说,“我记得他,我……”
姜恒努力回忆,说了个大概,包括在家里第一次见到了项州,以及与母亲,还有谁,一同逃离了……浔东。是项州保护他离开的吗?可是在这之后,又是谁呢?
姜恒把想不清楚的记忆,勉强自圆其说了一番,认为是项州保护他到王都洛阳,再带着他,逃出了都城。
罗宣只是安静地听着,末了,望向扔在榻畔架子上的那面,以黄布包着的金玺。
“就是这样?”罗宣忽然说。
“是……是。”姜恒竭力点头,剧痛再次袭来,“我记得……是这样。”
罗宣起身,手指拈了药粉,但比前几次分量都少,摸上了姜恒的脸颊。
罗宣的手就像一只铁手般,却是温暖的,被抚上眉眼、口鼻时,姜恒不住发抖,想握住他的手,从中得到些许对抗病痛的力量。
“还有隐瞒吗?”罗宣毫无感情的声音道。
“没有。”姜恒握着罗宣的手,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接着,罗宣扼住了姜恒的喉咙,左手收紧。
姜恒:“……”
一瞬间,姜恒血液上涌,头脑一阵阵发涨,罗宣的手就像一把坚固的铁钳,挟住了姜恒的咽喉。
他的眼神异常平静与冷漠,姜恒正要挣扎,刹那间,他从罗宣的眼神里,想起了一个人。
耿曙。
无数记忆的碎片犹如碎影般掠过,耿曙被箭矢钉在树上,远远地看着姜恒,正如这一刻,罗宣的眼神。
那是一种面对结束的平静,深邃的眼中是一潭死水。
姜恒想起了耿曙,也想起了雪崩前的最后一刻,自然想起了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耿曙已经死了。
于是姜恒忽然不再挣扎,放开了握着罗宣手腕的手,坦然合上双眼,紧闭嘴唇。
第24章 鬼先生
罗宣扼紧了姜恒的喉咙, 房中一片寂静。
翻倒的药碗在桌上漫了一摊水,滴下地来,一滴、两滴、三滴……时间慢慢过去, 姜恒脸色变得铁青, 手脚不自然地开始抽搐, 胸膛猛烈地抖动起来,呼吸到不了肺中, 开始全身紧绷,即将失禁。
他咬紧了牙关,紧闭的双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又有大片大片的光, 就像花一样四处绽放, 化作闪电, 化作惊涛骇浪。
时间流逝,姜恒抽搐的身体,慢慢安静了下来。
罗宣忽然改变主意, 撤回了手,低头看着姜恒,姜恒已经没有呼吸了。
旋即, 他随手一指,点在了姜恒胸膛前, 姜恒好不容易长好的肋骨再次折断,随之一股近乎穿透孱弱身躯的巨力,以隔山震地的内劲传递进他胸腔中, 猛地将肺腑一压。
刹那间, 姜恒在昏迷中呼出一口濒死的气息,犹如溺水的人, 紧接着猛烈喘起气来。
罗宣手指间,匕首打着旋,以匕尖挑起姜恒的眼睑,姜恒的瞳孔快散了,幸而依旧未曾完全死去。
罗宣以匕首尖轻轻地刺进姜恒眼眶一侧,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挑出他的眼珠。
但他又忽然停下,没有下手,皱眉想了一会儿,以匕缝贴着他的鼻梁比画,再换到耳朵。
割哪里感觉都不对。姜恒的脸就像一具精致的玉雕,毁掉任何一部分,都仿佛破坏了这老天爷造化之下的杰作。
何况剜掉两眼,让他当个瞎子,只会给罗宣自己添麻烦。
“算了。”罗宣自言自语道,坐到一旁榻上,沉默片刻,继而无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雨水从屋檐落下,不时一阵风吹来,打在窗格上,透入阵阵水汽。姜恒的呼吸恢复了,逐渐变得均匀,经历数次死亡后,终于回到了人世间。可活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仍需漫长时间证明。
沧山雨季,这场雨一下就是十天。
姜恒再一次醒来时,发现罗宣正在脱自己的衣服。
疼痛感较之上一次苏醒时又有缓解,姜恒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想起最后昏迷前,罗宣那朝他毫不留情,宣告死亡的左手,他不敢说话。
但今天,罗宣把左手背在身后,只用右手碰他。
他先将姜恒脱光,衣服解开,铺在榻上,眼里带着冷漠,右手握着浸了热水的湿毛巾,擦拭姜恒的身体。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姜恒成了一截木头、一具动物的死尸,或是其他毫无生命的、冷冰冰之物。
姜恒瘦得皮包骨,奇怪的是,卧床这段时间,他竟没有饿。
“你叫罗宣吗?”姜恒终于说道。
罗宣不答,为姜恒擦过身体,拉起被子,将他盖好。又躺到另一张榻上去。
姜恒腿上,那钻心的痛已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的钝痛,钝痛感令人更为难受,睡不着,也集中不了精神,反复袭来,让他整夜发狂。
天亮时,雨声依旧。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罗宣忽然醒了,翻身下床,出外洗漱。不片刻再回来,拿着一碗刺鼻的药汤,右手手指抵着芦管一头,慢条斯理地喂给姜恒喝。
“我……我自己能喝。”姜恒声音发着抖。
罗宣终于与姜恒的视线对上了,示意他喝。
姜恒强撑着起来,端起药碗,喝了下去。
“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罗宣眉头微拧,实在看不透姜恒。
姜恒喝下那碗药,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罗宣撤走药碗,姜恒看着他的背影,说:“我……我想起来了,我哥也许死了。”
话音落,姜恒胸腔一阵翻江倒海,刚喝进去的药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坐在床上,难过地大哭。
罗宣嫌弃地看了姜恒一眼,转身出去。姜恒想起耿曙,哭得筋疲力尽,直到累了,罗宣拿着又一碗药进来。姜恒眼里带着泪看他。
紧接着,他挨了罗宣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左脸顿时肿了起来。
“这药很稀罕,”罗宣耐心地说,“别再吐出来了。知道么?”
姜恒下意识地疯狂喘气,罗宣又捏着他的咽喉,迫使他张嘴,把药粗鲁地灌下去。
姜恒:“……”
姜恒快喘不过气了,被罗宣合上下巴时,室内半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