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他可以是随便一个人。”姜恒答道。
这个回答,倒是大出鬼先生的意料,只见他一手按着琴弦,扬眉询问道:“何解?”
罗宣皱眉,看了眼姜恒,示意他想清楚再回答。
“天下之乱,乱在人心,”姜恒答道,“人心不平,神州不平。天子是人,只要是人,便有其私欲,难不成还找一名圣人来当天子么?上哪儿找去?何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当天子,就一定比小人当得更好吗?”
姜恒想了想,又说:“哪怕有一代圣君,我们还能代代圣君不成?”
鬼先生点了点头,殿内一片寂静。姜恒想了很久,道:“要让天下维持有序,不受国君私欲影响,便须得令它像个水车般,千秋万世,源源不绝地自行转动。换句话说,天子是什么人,不该是决定天下动乱或平静的要素。”
鬼先生沉默不语,姜恒又说:“甚至有没有天子,都不重要。想让神州恢复升平盛世,就要做好哪怕是名屠夫,成为九五之尊,百姓也不会受到干扰的准备。”
“那就要重立朝廷了,”鬼先生答道,“天子归权于天下。”
姜恒叹道:“是。至于如何去做,很难。”
鬼先生:“只是你须得先找到这样的一个人,让他愿意归权于天下。”
姜恒点头道:“是啊,太难了。”
罗宣不太明白,本想出言,见姜恒与鬼先生一问一答,又十分自然,便不再打断。
第二问很快就结束了。
鬼先生原本准备了许多破题之言,欲追问姜恒,孰料姜恒如此作答,接下来的话反而没有再说的必要。
“本该明日有第三问,”鬼先生沉默片刻,而后说,“既今天尚有时暇,便一并问了你也不妨。”
姜恒恭敬答道:“是。”
“以你所学,”鬼先生又道,“若选一国,平定天下,须得如何做?需要多长时间?”
松华在一旁抖开一幅地图,“哗啦”一声,地图飞卷,落在殿内。上面是蜿蜒的长城与玉璧关,以及五国地图,延伸向塞外疆域与北方的茫茫大地。
北方雍国都城落雁、中原梁国都城安阳、东海之滨,郑国都城济州、蜀地群山簇拥中,代国国都西川、汉中两城。南方万湖之滨,绮丽的郢都江州——尽在画中。
星罗棋布,神州大地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七城,千户到万户,以各国绵延国境划开。
罗宣手握一把棋子,递到姜恒手中。
“师父,先生,”姜恒说道,“海女。我……学艺未精,只能纸上谈兵,尽力一试。”
说着,姜恒跪到地图上,把第一枚棋子放在郑国的国都,济州上,抬头道:“如我先前所言,郑,是发起这场终结大争之世的第一个地方,也是落棋的第一处。”
“而雍国,必须尽快把他们赶出塞外,重夺玉璧关。”姜恒推动郑国的棋子,联合其他三国,逼近玉璧关,说,“关内四国只要能齐心,消灭雍国虎狼之骑不难。”
鬼先生说:“多次联军,都无功而返。雍都背水一战,反而不断坐大,你当真觉得关前迎战汁雍,再掀起一场生灵涂炭的大战,是最好的打算?”
姜恒说:“不需要进攻雍都,也不需要让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我们要的是消耗雍国的兵力。他们如今所面临最大的麻烦,就是国内近乎人人为兵,逃一个,便少一个,死一个,便少一个……”
“只要夺回玉璧关,”姜恒跪着爬到代国的方向,“便成功了一半。以长城为界,郑、代二国,可以犄角之势呼应,锁住雍国。雍国只要遭遇大败,兵力被耗,国内族裔混杂,一定会掀起大乱。封锁他们的商路,劫掠他们的粮食,二十年内,本来就不稳固的雍国朝堂,一定会瓦解。梁国经连番挫败后,元气大伤……”
夕阳的光芒照进大殿,投在姜恒背上,他的影子则投在地图上,他已经说了两个多时辰,天下所有的兵力,已经集合到了郑国王都,而郑的版图,也扩大到了神州大地的近八成。
“……综上,这么一来,未来的二十年里,天下还会再因战争,死去近四十万人。”姜恒答道,“但只要大部分地区尽入郑国手中,百姓便可真正地不再遭受战乱、瘟疫与饥荒。让他们回到田地上去耕作,再接下来……”
姜恒擦了把汗,从郑国朝外扩散的棋子,已铺满了整个中原。
“就是整顿国内朝廷的事了。”姜恒抬头,朝鬼先生说。
鬼先生淡淡道:“接下来的,明天再说罢。”
姜恒点头,十分疲惫,答道:“是,先生。”
这夜,罗宣依旧在书阁里调着他的易容术面具,教会姜恒最后的本领,朝这小徒弟道:“会了?”
姜恒说:“会一点。”
师徒二人对着镜子端详,罗宣为姜恒换了个脸,姜恒却不知道是谁,也是青年人。
姜恒:“这是谁?”
罗宣漫不经心道:“随手捏的,不过今天的你,比四年前的你,已经大不一样,声音也变了,哪怕再回到王都洛阳,也不会有人认出你来。不过是教教你,以备不时之需。”
姜恒与罗宣身着单衣,在镜里静静地看着彼此。
末了,罗宣打破了这寂静,说:“你来试试?给我换张脸。”
姜恒于是用了易容的石粉,调开,把手放在罗宣的脸上,又给他修了下眉毛。肌肤相触时,姜恒的手指碰到罗宣发烫的脸庞。
“师父,”姜恒低声说,“你会下山吗?”
“不会。”罗宣冷漠地说,“你总算可以滚了。”
姜恒笑了起来,去拿眉笔,说道:“谢谢你,师父。”
“什么都学不会,”罗宣冷淡道,“浪费老子时间,蠢得和头驴一般。”
姜恒说:“今天,我忽然有点怕。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兴许就待在这儿,不会走了。”
罗宣看着镜子,忽然问:“谁的脸?”
姜恒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罗宣说:“这就是你哥吗?”
姜恒按着记忆,为罗宣易容,片刻后说:“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如果他还活着,或许已不是这个模样。”
那只是姜恒记忆里,耿曙的模样,甚至许多细节,连他都变得模糊了,不过是短短五年而已,当他回忆起耿曙的眉眼、耿曙的嘴角,竟是一时无从下手。
罗宣侧过头,看着姜恒,不说话。
“离开以后,”姜恒说,“我还能回来吗?”
罗宣没有回答,起身,姜恒于是看着“耿曙”走到一边,坐在榻畔。
罗宣抱着膝盖,想了很久,答道:“你这学得不行,还没到下山的时候,再学几年罢。”
姜恒忽然笑了起来,他明白了罗宣这句话下的意思,那是他从来不愿表现,埋藏在总是不耐烦的表情下,不提防时漏出的几分不舍。
“师父,”姜恒轻轻地说,“我知道,我该走了。”
就像面前的这一幕,死而复生的耿曙正看着他,仿佛在说,他一直在中原大地,等待着他的到来。而终有一天,若他能结束这大争之世,还百姓一个太平人间,将是与他重逢时,最好的礼物。
罗宣起身去洗脸,姜恒沉默地收起一应物什,天亮了。
第34章 红尘路
“太难了。”松华在大殿内说, “最可能的下场,就是你这关门徒弟,三个月内死在乱军之中, 身首异处。”
姜恒正在接续昨日, 在假想中, 郑国一统天下后,开始安排他的国内施政与变法步骤, 以及一系列的政变,排除异己,整顿朝廷。
听到海女这话时, 姜恒不禁抬头, 哭笑不得。
松华旁若无人, 根本不在乎他在场, 又朝鬼先生说:“若项州尚在,兴许还能守护他。你放他独自一人,去这虎狼环伺的五国之中, 无异于送死。”
鬼先生说:“既是应劫之人,又何惧荆棘?何况,别忘了他手中还有一物。”
姜恒说:“嗯, 还有天子交托于我的金玺。”
是日,殿内松华、鬼先生看着姜恒, 完成他协助明君、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步。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每一步都险象环生,每一步, 都是掉脑袋的走法, 自己掉脑袋,还会连累不知道掉多少人的脑袋。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 每一步,都存在于姜恒的假想之中,纸上谈兵,毫无印证。但凡任何一环出了问题,姜恒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这大争之世,亦无法结束。
“但我有信心。”姜恒答道。
“治世的信心?”鬼先生说。
姜恒认真地说:“对天下气运的信心。千年以来,每一次,中原大地都将拯救自己,战乱不是永恒,治世也不是永恒,就像阴阳轮转,分则合,合而后分,哪怕我没有办到,来日神州大地,也会再次迎来新生。”
鬼先生道:“从长远来看是这样不错,只是对每个置身其中的人而言,短短一生,不过数十年光阴,是救赎,还是沉沦,又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姜恒架构了一个新的朝廷,却听见鬼先生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再推演下去。”鬼先生道,“现在,先生予你最后一问。”
今天罗宣没有来,姜恒本以为,鬼先生的考校就此结束,却没想到还有问题,在等待他的抉择。
“因为罗宣舍不得你,愿意用很重要的东西来换,再三求情,所以,我们给你一个选择的余地。”
这次,却是海女松华开了口,她毫无感情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犹如空灵的仙女。
“留在沧山海阁,”松华缓缓道,“值守玄武七星,你可拥有无限阳寿、不老的容颜,但人世间的一切,与你再无相关。”
姜恒抬眼,看着松华。
“入红尘去,从今往后,海阁将对你关上大门。你须得去应那神州的千年之劫,无论死活,再不能朝师门求助。”
松华声音停下,四面仿佛还有回声在飘荡。
清晨时分,沧山一片寂静,偶有几声鸟叫,更显神山空灵。
姜恒走过这收留了他五年的仙山楼阁,风铃在廊下轻轻作响。
罗宣坐在面朝长海的台阶下,脚下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包袱,看了姜恒一眼。
“我就知道你会拒绝他。”罗宣沉声道。
“师父。”姜恒眼眶发红,坐在一旁,伸手去抱罗宣,他知道罗宣一定恳求了松华与鬼先生,让他永远留在海阁中,只要点头留下,他就可以拥有永生不死的生命、返老还童的容颜……但他没有接受,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他的身上,有更重要的责任。
那是姬珣亲手交给他的金玺,是母亲与项州在战火中的离去,是耿曙的死——而这所有的遗憾,只有在大争之世结束的那一天,才能完满。
“滚!别挨过来!像什么样?”罗宣不耐烦地一手抵着姜恒,把他脑袋推开。
姜恒笑了起来,罗宣却别过头去。
“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罗宣说,“这就滚罢,别再回来了。”
姜恒起身,将包袱背在身后,到得台阶前,朝罗宣跪下,磕了三个头。
“师父,”姜恒最后说,“下辈子,我愿意当你的……当你的……”
姜恒想了很久,说:“当什么都行。”
“这辈子都不听话,”罗宣嘲讽道,“还说什么下辈子呢,滚罢。下山以后,好好活着,别丢我的人。”
罗宣起身,没有理会姜恒,背对他拾级而上,回往大殿内。
姜恒慢慢地走下山去,遥遥回头,忽然看见了大殿顶端,站着一个人影。
“师父——!”姜恒带着泪,大喊道。
那个人影跃下大殿,消失了。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倒映在长海上,波光粼粼,划出一道血色的长河。姜恒撑着竹筏,在风里渡过长海去。
罗宣在他的包袱里放了易容匣、几锭银两、一个药瓶,瓶里是三丸丹药,姜恒想起四年前就见罗宣在炼这药,能治伤重、中毒之人。
除此之外,尚有一把卷起的软剑,乃是海阁神兵,刻有玄武徽的利剑,名唤“绕指柔”,以及一身换洗的衣服。
金玺与黑剑沉在湖底,姜恒决定先不取出,毕竟来日方长。
他回望沧山,此地眺望过去,海阁已隐没在了雾气之中。
海阁大殿顶上,罗宣提着火油,浇过书阁、大殿,以及他与姜恒一同生活了多年的卧房。
两头犄角高扬、体格健壮的公鹿套上了嚼头,立于高台上,鬼先生与海女各乘一鹿,看着罗宣在海阁中忙碌,继而将火油浇到大殿门口。
罗宣背着他的包袱,立于殿外。
“先生,”罗宣道,“感谢先生收留与教导,恩德此生难报,唯待来世重逢了。”
罗宣亦朝鬼先生跪下,磕了三个头。
一阵风吹来,鬼先生仙袍飞扬。
“罗宣,你当真不愿跟着我们走么?”鬼先生说。
罗宣摇了摇头,晃亮火折,躬身,点燃了火油。
火焰顿时蔓延开去,在山风里吞噬了海阁大殿。
海女道:“今日一去,就是永别了。罗宣,你身上毒性,尚余……”
罗宣答道:“不用告诉我,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罢了。师父,海女大人,好走。”
鬼先生道:“我们将离开神州,前往海外,他日若尚有机缘,当可再会。”
罗宣郑重道:“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