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耿曙便让宋邹开具文书,分付属下士兵,让他们去为嵩县修渠、修路,其间驻军一应费用,自当嵩县所供,军民鱼水,倒是其乐融融。
第43章 对弈局
一场雨下过, 天又凉了些许。
耿曙顺利完成嵩县驻军,接管了城防,却没有干涉城内一应政务与民生运转, 依旧交由宋邹打理。根据他的观察, 宋邹在识人与用人一道上颇有能耐, 大小事宜无需他亲力亲为,嵩县县政, 一应官员自能料理。
宋邹每日尚能拨冗,前来与耿曙下盘棋。耿曙敏锐地察觉到,宋邹正在以最大的诚意来认识他、了解他, 至于这家伙肚子里在想什么, 太子泷若在, 也许还能指点一二, 只凭耿曙,实在猜不到。
他的城府实在太深了。
“汁将军是哪里人?”宋邹说。
“雍人。”耿曙答道,起初他对宋邹十分提防, 但发现这名县令连城防的调动安排都交给了自己后,便慢慢地放下了戒心,毕竟只要自己对他不满, 再聪明的文官也敌不过刀子架在脖颈上,他没有必要朝自己玩花样。
“您不是雍人。”宋邹笑道。
耿曙道:“你又知道我不是雍人了?”
宋邹岔开话题, 随口道:“听说将军很快就要迎娶代国公主了?听说那位公主当真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还是姬家之后。”
耿曙答道:“从哪儿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连未婚妻的面,都没有见过。”
两人各自落子, 宋邹忽然又道:“属下有一件事, 始终不明白。”
耿曙没有回答,片刻后也道:“本将军也有一件事, 始终不明白,不知道宋大人能否为我解惑?”
宋邹一笑道:“将军请先说。”
说着,宋邹落子,耿曙自知棋艺压根不是宋邹的对手,这么陪自己下,宋邹已让得无法再让了。
“我不明白,”耿曙说,“嵩县百姓,竟是这么期盼雍军到来。难不成,此地民生富庶、一片升平之景,俱是假象?抑或过得数月,代国便要打过来了,正四处找替死鬼顶上去开战?”
宋邹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将军您开玩笑了。”
如果太子泷在此地,当会提醒耿曙,从进城至今,没有人叫过耿曙一声“殿下”。每个人对他的称呼,俱是“骑都尉将军”。而这两重身份之间微妙的区别,正象征了宋邹的微妙态度之差。
但耿曙不是太子泷,更不是姜恒,在这方面上他没有心眼。
“百姓欢迎将军入城,”宋邹说道,“乃是心系大晋天子,对五年前洛阳那场大火与喑哑的天下王钟,仍有不舍。将军曾在赵将军麾下任职,将军的职位是天子亲赐,见您,便如见赵将军亲来。至于您带的,是哪一国士兵,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耿曙沉默片刻,终于从中咀嚼出了某种暗示与特别的滋味。
“我猜想将军,亦同样怀抱振兴晋室之念。”宋邹说,“既是如此,百姓自当欢迎,有何不对?”
“原来宋大人是这么想的。”耿曙眼里带着威胁,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万一我没有呢?”
“没有这个念头,”宋邹说,“将军又为何出示骁骑校尉的令牌呢?还是不要拿下官开玩笑了。设若没有令牌……”
耿曙:“会怎么样?”
宋邹笑道:“本县军民,自当背水一战,打不过嘛,效仿天子,举火自焚罢了。”
耿曙:“……”
耿曙回子,棋盘上黑白分明,自己明显已落败,不愿再下下去了。
“你就没想过,我若是假冒身份,又当如何?”耿曙说。
宋邹眼里带着笑意,答道:“是真是假,这重要么?愿意扛起这杆王旗的人,便值得天下人追随……”
“……更何况,”宋邹稍稍倾身,靠近棋盘些许,端详耿曙双眼,带着狡猾的笑意,说道,“亲眼所见之人,哪里有假?将军还记得我么?五年前,就在洛阳。”
耿曙:“!!!”
耿曙眉头深锁,打量宋邹,宋邹又道:“那年我亲往王都述职,您就站在殿外,您穿御林卫制式皮甲,背着一个剑匣。”
耿曙倏然无话可说,更无法判断宋邹此言是真是假,及至他说出剑匣的花纹与质地时,耿曙再无怀疑,终于相信了。
耿曙向来目中无人,想必当初匆匆一眼,见过宋邹,却早就忘了。
“您不是雍人,”宋邹神秘一笑,说,“下官很清楚。”
“我不是来为晋室伸张正义的。”耿曙沉声道,“天子已驾崩了,晋的江山也完了。大争之世,有能者代之。”
宋邹笑了笑,说:“我懂,我都懂,将军这些年来蛰伏敌国,实在是辛苦了。”
耿曙:“……”
耿曙只想揪着宋邹的衣服,给这皮笑肉不笑的家伙一拳。宋邹却一副将耿曙当作忍辱负重的亡国之将的模样,半点也不好奇,耿曙为何成为了雍国王子,反而将耿曙视为在雍国的卧底,届时只需振臂一呼,天下便当追随,匡复大晋河山。
正在耿曙不知如何分辩时,一名将领匆匆而入。
“殿下。”将领朝耿曙使了个眼色,宋邹便识趣起身告辞。
耿曙依旧看着桌上那盘棋,明白到宋邹的实力兴许不容小觑,棋盘上尽是他攻城略地的遗迹,自己被逼退到一个角落,犹如雍国领地一般。
“玉璧关传来消息,”将领低声道,“郑国兵出崤山,车倥断了咱们的后路,攻陷洛阳,曾宇将军退回关城。”
耿曙道:“太子猜对了,他们果然用了这招。传令沿途伏兵,这次必须让郑国全军覆没,尝到苦头。”
第一场雪后,姜恒抱着太子灵为他准备的琴,来到了崤山关隘。
“我看不见,”姜恒说,“情况怎么样?”
这些日子里,赵起始终忠诚地担任了姜恒的双眼,时刻陪在他的身边,朝他解释道:“与以往一般,驻军唯余八千,这几日里,风倒是很大。”
崤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西面远方,阴暗天色下就是洛阳,北边更广阔的平原尽头,天际线上,则是藏身于风雪之中的玉璧关。
自古王都洛阳乃五关之中,通往北雍的玉璧关、通往郑国的崤关、东南往梁的蓝关、往西汉中、代国的剑门关,以及南面直通郢地,玉衡山下的琴关,五关林立,围起了天子王都。
“我还没来过崤山呢。”姜恒眉眼间蒙着黑布,笑道。
他的耳畔尽是风声,狂风呼呼作响,卷过崤山。
赵起在旁道:“公子看模样,并未去过许多地方。”
“嗯。”姜恒约略一点头,以手杖轻点崤关上砖石铺就的关墙地面,沿着风的来处,慢慢走着。
“崤山的风、蓝关的雪、琴关的花,玉璧关的明月,”姜恒说,“常听人说,风花雪月,莫过于此。”
赵起说:“此事完成后,公子便可摘下蒙眼布,好好看一看崤关了。”
赵起小心地陪侍在侧,近半个月里,姜恒已习惯了当个瞎子的生活,更能简单地听出脚步声。
此刻,孙英顺着关墙阶梯缓步上来,姜恒稍稍侧头,听出了风里他的脚步声。
“殿下正在听取行军汇报,”孙英说,“车将军已照着你的安排做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太子灵在安排好一切后,带着孙英与姜恒,离开了郑都济州,领六千御林军侍卫,前往崤山。洛阳的军报流水般送到,雍国前锋将领汁淼被断去后路,曾宇退回玉璧关。汁绫率军几次强攻洛阳,无功而返,汁琮则离开落雁城,朝着玉璧关赶来。
姜恒问:“梁国怎么说?”
孙英答道:“他们愿意出兵,组成联军,与郑一同,陈兵玉璧关下。”
“本该如此。”姜恒说。他丝毫不怀疑梁国的诚意,毕竟雍国一旦入中原,假以时日,梁国告破,再被瓜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代国的反应,也被你料中了。”孙英说,“他们正在观望,并未打算出手,协助雍国。”
“合情合理。”姜恒稍稍侧过头,朝向风来处的方向,说道,“代、雍二国联盟未成,代武王需要汁琮朝他证明实力。再迟数月,公主嫁到落雁后,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孙英提着剑,笑吟吟地端详姜恒。
“罗先生。”孙英说。
姜恒再侧过头,朝向孙英。
“你在沧山海阁门下,学艺几年了?”孙英道。
姜恒淡淡道:“孙先生何故有此一问?”
孙英说:“看你模样,不过年仅十六七,都道鬼师门下有驻颜之术,甚至返老还童的秘诀,以罗先生才学,实在不像这个年纪。莫非您已年逾古稀不成?”
姜恒笑道:“我若当真已有这年岁,你觉得我会答应太子殿下的请求么?”
“那倒是的,”孙英道,“人都是这般,越老就越惜命怕死。”
孙英一抖手中长剑,说道:“练练剑罢?平日里练得如何了?”
姜恒将手杖交给赵起,斜面孙英,沉吟不语。
“喂,”孙英见姜恒不与他正面朝向,说,“我在这儿呢。”
“我知道。”姜恒的声音在风里几不可闻,孙英身体却早已动了,持剑朝姜恒扑来!
犹如飞鹰展翅,一蹴而下,犹如蜂鸟振翅,化作漫天幻影。姜恒侧身,手腕一抖,速度竟是比孙英更快,手腕上绕指柔犹如飞练,“唰”一声笔直展开,直指孙英咽喉!
孙英霎时猛刹,险些被那一剑刺穿,大声喝彩。
赵起退到一旁,观察姜恒与孙英练剑,十五天里,姜恒重新熟悉了绕指柔,渐渐化攻为守,孙英换了不止一个方向扑来,都被姜恒一剑轻松化解。
但也正因如此,姜恒难以追杀逃开的孙英。
孙英最终收剑,额上满是汗水。方才强攻姜恒四十七式,能完全避开他石破天惊一招的,不过寥寥五次,这还是早知姜恒手中有利刃在,换作毫无防备者,绝对够了。
“殿下。”姜恒忽然道。
太子灵来到两人身边,目睹了全程,一手按在姜恒腕上,将绕指柔解了下来,递给赵起,吩咐道:“送到公孙先生药房中去。”
赵起应了声。
太子灵说:“汁琮回信了,愿意与咱们和谈。”
第44章 和谈议
汁琮尚未收到前线军报时, 已赶到了玉璧关,看到郑国送来的书信,便漫不经心道:“让赵灵来就是, 十三年了, 也该好好谈谈了。”
这场突袭之战, 乃是太子泷与耿曙四年学成后,第一次配合, 他有信心,自己的两个儿子,在这场战役中能扬名天下。他汁琮的儿子, 与耿渊的儿子, 从生下来就该当兄弟, 彼此照顾, 成为大雍一统天下的王旗与利剑。
郑国大将车倥的出兵全在他所料之中,子闾死后,郑国再没有智将, 只有勇将。而单靠勇武,是打不了胜仗的。
全部的计划,只有三个人知道。耿曙、太子泷与他汁琮。他们并未将所有的兵马都驻留在嵩县, 相当一部分士兵,被留在了洛阳城外。只要车倥接手洛阳, 他们即将朝车倥展开围攻,再一次攻陷洛阳。
而军报来到的时候,太子灵正在玉璧关, 与自己展开谈判。
相当完美。汁琮吩咐道:“按他们的要求, 将咱们的士兵撤到关前,留下关墙, 以作谈判之地。”
姜恒坐在王车之中,抱着他的琴,身边坐着赵起。
赵起说:“公子,今天落日前,便可抵达玉璧关下。”
姜恒说:“玉璧关是什么样的呢?”
赵起沉默片刻,说:“回禀公子,属下没有去过。”
姜恒点了点头,赵起说:“以后总有机会,去亲眼看看的。”
姜恒笑了起来,虽已入冬,但他的笑容却像花儿一般,让马车内带着一股暖意。
赵起忍不住道:“公子。”
“什么?”姜恒稍稍侧头,朝向赵起。
赵起想了又想,说:“公子是不是觉得,若刺杀失手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姜恒有点意外,而后明白赵起之意,答道:“不,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当真不重要。”
那天夜里,姜恒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也许自从耿曙死后,自己世上的最后一位亲人离开,他就早已看开了。那些期待与信念,不过都是自欺欺人,所谓在世的意义,亦是镜花水月一场。
活着没有念想了,就给自己随便找一个,是什么,那不重要。是不是必须完成,也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赵起问。
姜恒摇摇头,岔开了话题,说:“我只是在想,当初耿渊之决绝,较我更甚,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前往安阳蛰伏多年。只不知,他是否曾经动摇过呢?”
赵起说:“我想,也许没有罢。”
姜恒又说:“他最后自刎了,可我听人说,以他的武艺,琴鸣天下后,他本可逃掉。”
赵起说:“耿渊生前为天下第一刺客,武艺更在项州等人之上,想来是可以的。”
姜恒轻轻地说:“为什么呢?”
赵起没有回答。
姜恒说:“有人说,自刎是以偿毕颉。我倒是觉得,他生前的知己……汁琅已不在人世,对他而言,再没有人听得懂他的琴声,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罢。”
“公子。”赵起的声音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姜恒轻轻地“嗯”了声,但就在这个时候,车停了下来,打断了他与赵起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