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古代架空]——BY:非天夜翔

作者:非天夜翔  录入:03-16

  山泽喝完茶,放下杯子,说:“现在我倒是觉得,有你们在,雍国不会也不可能灭国。”
  “这可难说。”姜恒笑道。
  耿曙收拾杯子与食盒,说道:“走罢,早一天抵达落雁,就早一点有床榻睡。”
  山泽在水牢中被关押了三年,身体正处于恢复期,长时间赶路恐怕留下病根,须得尽快抵达落雁,再为他延医调理。
  出来的日子很漫长,回去的路却很短,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一路上,姜恒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雍国的现状,以及东宫的人、朝堂的人。耿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描述了一次,供姜恒与山泽分析。
  “你俩总像是在打什么鬼主意。”耿曙怀疑地说。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山泽笑道,“你们汉人说的。”
  姜恒说:“世间之事,不外乎人心。”
  眨眼间,时光过得飞快。而在通往落雁城的路上,姜恒意外地又遇上了那伙风戎人。
  “孟和!”孟和一身冬季猎服,朝姜恒远远笑道。
  “孟和!”姜恒也这么喊孟和,他们的名字里都有“永恒”之意,仿佛亲切了不少。
  孟和指指他们背后,说了句话。
  山泽道:“他说,有人在跟踪咱们。”
  耿曙道:“没关系,让他们来。”
  孟和又说了一大串话,山泽道:“问要不要腾出人手帮忙护送。”
  耿曙:“他不是已经护送一路了么?从离开灏城没多久就跟在后头了。”
  孟和朝山泽点头,山泽则坐着回礼。
  “你们认识?”姜恒好奇道。
  山泽转念一想,姜恒似乎还不知道孟和的身份,但既然孟和没有表态,自己也不便多嘴,答道:“一面之缘。”
  “我的熊呢?”姜恒又让耿曙翻译。
  耿曙尚未发话,孟和却听懂了,仿佛半年里学了不少汉话,答道:“很好!长这么大了!”
  说着比画了个高度,姜恒说:“养大了就放回去罢,别喂多了,自己不会找吃的了!”
  孟和说:“放出去前,给你看一眼!”
  姜恒心道你要把两头熊拉进落雁城里去,多半得吓跑不少人,不过也仅当孟和在开玩笑,耿曙便驾车,朝他吹了声口哨,风羽飞来,落在车前。孟和则挥了挥手,调转马头离开,继续打猎去。
  又三天后,临近下元节,姜恒看见了满城张挂的彩绸与纸灯。
  雍人以色黑立国,五德终始之说中,黑色属水,象征北方之神的玄武为护国之神,汁氏更对水神十分尊崇,连带着祭祀水官的下元节,也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
  姜恒在外度过了近半年野人般的日子,回到国都后,犹如从蛮荒之地回到了文明之国,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人气热闹的地方,终究是美好的。千年以来,居住在神州大地上的人纷纷聚在一起,分工合作,有了灿烂的诗书,形成城市、村庄、市镇、重城、国都,犹如天象,众星拱月,这就是江山与社稷该有的模样。
  是日,汁琮接到了姜恒回朝的消息,耿曙也跟着回来了。
  近半年里,斥候们关于姜恒的密告,每一天就没有停过。汁琮已经开始有点讨厌他了,这种讨厌在于姜恒揭开了一个又一个的伤疤,奈何它们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汁琮很清楚有些问题必须解决,但就像良药苦口,喝多了总让人难受,姜恒几乎是撬开了他的嘴,一剂接一剂地强行灌下来,不容他歇一歇,简直令他恼火异常。
  更何况眼下最重要的是外患,外患放着不管,更给他添了这许多烦心事。
  “他们进城了?”汁琮说。
  曾宇答道:“是,淼殿下也回来了。”
  汁琮:“没有别的人?”
  曾宇:“似乎还带着另一个人。”
  曾嵘已提醒了弟弟,曾家即将朝卫家发难了,而姜恒,则是他们父亲布下的棋子,曾宇须得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他。
  汁琮却很清楚这个人是谁,同时对姜恒的行为更添了不满——首先他站了东宫的队,这点是做对了,但他不该与曾家串谋,把整个东宫拉下水。
  毕竟汁琮还是名义上的国君,有他一天在,太子泷就必须听他的,哪怕他是钦定的继任者。
  “说说玉璧关的情况罢。”汁琮决定先将这点不快抛到脑后,朝众臣道。
  今天他召集群臣,朝廷上的文武官来了一大半,耿曙马上就要回朝了,汁琮决定提前布置好,届时让耿曙带兵打前锋,夺回玉璧关。
  案上压着金玺,曾嵘开始整理东宫宗卷,汇报玉璧关连日以来的动向,郑国太子灵仍旧按兵不动,但南方传来新的消息,老郑王快要撑不住了。一旦国君驾崩,太子灵就必须赶回济州继任,届时将有权力更迭与清洗,必然腾不出手打仗。
  雍国正等待这个机会,太子灵也相当清楚,不会给汁琮这个机会,他极有可能提前发兵。
  汁琮近年来已极少过问国政,民生、贸易、外交等事宜他向来不怎么感兴趣,如今都扔给东宫,让管魏协助着去处置,大方向按他的意思就行。
  他最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打仗。侵占别国的土地,俘虏南方的百姓,一点点壮大自己的实力,一如棋盘上博弈,杀得对手闻风丧胆,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但凡军务,他便会亲自过问。
  曾嵘如实汇报到一半,忽然停下了声音。
  满殿大臣齐刷刷地朝外望去,这寂静令汁琮从大战的遐想中回过神来,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两个人。
  耿曙与姜恒一身风尘仆仆,站在殿内。
  汁琮:“回来了?”
  “回来了,”耿曙抱拳躬身,“拜见父王。”
  姜恒眼里带着笑意,手持离开前带在身上的木杖,一身氐人服饰,也朝雍王鞠躬:“回来了,拜见王陛下。”
  汁琮没有问山泽之事,淡淡道:“平安回来就好,过得与野人一般,想必在外吃了不少苦头,收拾干净,就去见你王祖母罢。”
  廷臣都静悄悄地看着两人,姜恒那身打扮最像旅人,看了众臣一眼,也跟着笑。
  “怎么?”汁琮问,“恒儿想说什么就说。”
  雍国王室内,向来不似中原诸国般恪守上下之礼,汁琮看见姜恒这模样,又觉得他实在不容易,在外头奔走半年,全是为了他的国家、为了大雍的基业尽心尽力,心中嫌弃感亦淡了几分,一时竟说不上来是尊仰,还是畏惧。
  “你先去罢。”姜恒朝耿曙道。
  耿曙又朝汁琮行礼,点点头,转身走了。
  汁琮怀疑地看着姜恒,想知道他如何解释山泽之事,卫家行径他大致知道,耿曙救走山泽,虽令他很是愤怒了一夜,然而转念一想,卫氏的嚣张早有耳闻,杀一杀他的锐气,也未尝不是好事。
  姜恒却没有提山泽,环顾四周,说:“咦?陆大人呢?”
  离开前,姜恒前来朝汁琮辞行,当时在场的人,他都记得,如今看来,竟是少了不少人。
  “他的门生因贪污军饷,”汁琮说,“被孤王车裂了,陆冀年事已高,一时接受不了,在家歇息。”
  “哦。”姜恒点了点头,又说,“周大人呢?”
  汁琮说:“周游三年前误传军报,致使东兰山林胡人余党肆虐,责令闭门思过。”
  殿外传来脚步声——界圭来了,但他没有进殿,只守在殿外,汁琮知道,每次界圭出现,都意味着母亲姜太后的用意:她想看看姜恒。
  姜恒却充耳不闻,甚至没有回头,想了想,说:“卫大人怎么也没来?”
  “老毛病犯了,”汁琮答道,“在家卧床休息,腿脚不便。”
  姜恒点了点头,汁琮很有耐心,知道他一定有话想说。
  “今日时候尚早,王陛下有时间么?”姜恒忽又笑道。
  “有,”汁琮答道,“你要做什么?”
  姜恒说:“聊聊我在外所见所闻。”
  曾嵘脸色顿时一变,没想到姜恒现在就要发难,攻击卫家正中下怀,可他还没与姜恒商量好,这小子怎么说来就来,完全不做任何准备?


第94章 三重面
  “我倒是很想听, ”汁琮想了想,说,“你不需要休息几日么?”
  “打铁要趁热, ”姜恒说,“有些话,就怕搁忘了, 王陛下若不嫌我啰嗦……”
  “界圭,把太子叫来。”汁琮朝等在外头的界圭说, 又朝曾嵘道:“传令, 召集所有大臣上朝, 移步琉华殿。他们要的‘说法’回来了。”
  听到这话时,姜恒便知道, 前些日子汁琮的弹压手段一定雷厉风行, 借着他的信禀, 处置了不少大臣。
  “你且先去换身衣服。”汁琮和颜悦色, 朝姜恒说。
  “是。”姜恒答道。
  “那就待会儿见了。”汁琮淡淡道。
  正殿内,雍国朝廷三公九卿, 文武官暨部下共计四十二员,按席次就座。
  汁琮高据王案前,以武人姿态就座,两腿稍稍分开, 那是非常无礼的动作, 但汁琮素来目中无人, 也从未有人敢劝诫他。
  太子泷匆匆忙忙前来, 入议席。
  为一个人, 在春分、秋分日之外的时间临时加设琉华殿议政, 这是雍国议政之举最高的待遇, 昔年管魏入雍时启动过一次,那年主持“问政”的,还是汁琮的父王。
  琉华殿仿郢国朝阳学宫所建,如今每年春、秋两议,俱由太子主持,名号也成了“东宫议政”,意图找出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强大的办法。汁琮继位之后,大多只走个过场,缘因读书人掉书袋太严重,听得昏昏欲睡,没什么高见。
  但今天他必须认真对待,为姜恒开一场议政,并试清楚他的深浅。这一路上,姜恒的所作所为,尽数证明了他是有本事的。
  “姜恒回来了,”汁琮坐在王位上,说,“刚抵达国都,便水也不喝,饭也不食,要求孤王召开问政,今日便特地为他加开一场。”
  太子泷坐在案几后,已得曾嵘打点。事实上姜恒游历的这些日子里,曾嵘得父亲密信,早在东宫之主面前,好好夸大了一番姜恒忧国忧民的高尚之举,听得太子泷将信将疑,毕竟姜恒来时只在落雁待了三天,正好看看他的本事。
  “王儿?”汁琮说。
  “姜卿为我大雍奔走劳碌,”太子泷说,“自当好好倾听。”
  他是站在姜恒这一边的,有很多话,他想说很久了,奈何汁琮不听他的,缘因他是他的儿子,在父亲的眼里,儿子始终是个小孩。就像曾嵘常说的,哪怕家中夫妻二人,相处日久,其妻亦渐不认同他的意见,反而招致许多没来由的争吵。
  外人所说的话,往往比最亲近之人要有用得多。念及此事,太子泷只觉既是无奈,又是悲哀。
  但他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姜恒,只因他们虽少有通信,却极有默契,姜恒看似独自一人,用意却代表了整个东宫,朝汁琮发出了迟来的第一次挑衅。
  就这勇气而言,太子泷仿佛觉得姜恒成为了自己,在做自己一直以来办不到的事。
  朝臣不知几人喜,几人忧。周、卫二家之下的派系,已有提心吊胆之念,只不知姜恒带着多少证据,归朝之后,汁琮是否又会大开杀戒,车裂多少人。
  “这就请罢。”汁琮非常客气,哪怕心底再厌烦,明面上他也始终尊敬读书人,毕竟他要当明君,人总是会死的,身后名不能不在乎。
  琉华殿内,议论声渐起。
  “请姜卿进来。”太子泷朗声道。
  议论声渐停,姜恒走了进来。
  比起一个时辰前回朝,姜恒换了件修身的黑袍,身材犹如玉树临风,却戴着一副叠了三重的面具,在琉华殿中站定。
  议论声再起,汁琮大惑不解。
  “王陛下安好,太子殿下安好。”姜恒先躬身朝汁琮、太子泷行礼,再向各朝臣抱拳。
  太子泷努力地缓解气氛,笑道:“这是做什么?面具哪儿来的?”
  “我是一个风戎人。”姜恒朗声道。
  汁琮眉头拧了起来。
  姜恒在琉华殿内走了几步,认真道:“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上千年。”
  汁琮下手第一个位置,端坐着的管魏脸色严肃,敛去笑容,认真地注视姜恒。
  “我们是塞外最勇猛的武士,是来去如风的猎人。”姜恒朝众人道,“我们与中原人曾是友非敌,不知何时,这仇恨开始,渐渐演变成了一场血战。”
  “长城南北,蓦然开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人太多、太强大了,”姜恒说,“我们威胁到了南方。于是,雍侯朝晋帝说,‘我们不去打他们,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来打我们’。战争就这么开始了,晋帝派出雍侯,前来讨伐我们。”
  “雍侯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姜恒在面具后认真道,“长城以北,一夜间全部沦陷,风戎人成为了雍人的奴隶。我们被征集入伍,开始为雍人打仗。”
  一名朝臣说:“天下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说得对。”姜恒说,“我钦佩我们的对手,先下手为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如此。可这苦难,总得有个尽头罢!”
  姜恒朝向汁琮:“我听闻中原人哪怕株连九族,亦唯有父、子、孙三代,如今已过一百一十九年了,一百一十九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解开这沉重的枷锁?”
  “塞外的土地原是我们的土地,”姜恒又道,“如今已尽在大雍囊中,他们将我们的土地收走,再卖给我们,按照军功封赏,我们族中的男人,用性命来换取钱财,再用这钱财,从雍人手中,高价赎回我们的土地。他们贪污我们的军饷,放逐我们的妻儿,截断我们的商路。我们分散而居,村落与村落之间,却从未断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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