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脸上易了容,身体却没有,漂亮白皙的胸膛有股温热的男性气味,让姜恒觉得非常安全。
虽然要在这里动手,击败孙英也并非办不到,但这么一来,两人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外头传来水峻与孙英的对话,无非是路上辛苦了、几天到的等寒暄。孙英兴许仍然觉得酒肆不太安全,便提议换个地方,不多时,氐人们走得干干净净。
姜恒松了口气,整理衣袍,耿曙坐起,顺势拉着姜恒起身,两人都有点出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掌酒的过来道歉,朝两人说:“方才那人我也认不得,属实冲撞了。”
“不打紧。”姜恒忙摆手道。
耿曙结过下酒菜的钱,说:“我们也走了。”
“洗个澡去罢。”耿曙与姜恒出来,说道。
姜恒正在想水峻之事要如何处理,点了点头。
他与耿曙拿了浴袍,去了澡堂。秋天傍晚已有些许凉意,汗塞山岭有温泉流入灏城中,形成巨大的天然澡堂,耿曙又使钱要了竹林幽间,与姜恒泡在池中。
“没有洛阳的水好。”耿曙说。
“嘘。”姜恒仍在思考,让耿曙小声点。
耿曙侧耳听了一会儿,说:“附近方圆二十步都没有人,别担心,连水声都听不见,反而是驿站里头,隔壁有人住,说话须得当心。”
姜恒点了点头,耿曙虽是武将,却极像一名刺客,到了地方,先观察周围,再排除可疑人等,继而确认逃生的路,这是小时候被姜夫人带大所养成的习惯,姜恒也有这习惯,所以代王李宏对他的评价,是“刺客养大的孩子”。
耿曙说没问题,自然就是没问题,这时又问:“你想怎么办?不可能帮他卖矿石,哪有这闲工夫?要是被父王知道,铁定先没收充官,再把他关起来。”
姜恒声音小了些,答道:“水峻想要的只是救山泽性命,金矿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只需要说服汁琮,把人放了就完事了。”
耿曙说:“卫卓那老头子不会答应的,你说放人就放人,他面子往哪儿搁?”
姜恒说:“不放人,让他再延几年,总是可以的。关键山泽被关着,许多冤屈无人可说,如果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耿曙说:“表明身份,今天把易容取了,去见城主卫贲,他不敢惹我。”
姜恒道:“他不会让你见的,只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耿曙想了想,说:“氐人若再造反,靠他那点家兵,不是对手,只得等落雁来援,他必须求我。”
姜恒一想也是,若三年前的叛乱再来一次,靠卫家挡不住,只能朝落雁城求援,如今骑兵全在耿曙手里,卫家必须与他商量。
“我再想想罢,”姜恒答道,“不着急。其实只要让朝廷知道,卫家瞒着土地未曾上报、逼反氐人的证据,就能为山泽洗脱冤屈了……可是你觉得,朝廷知道吗?”
耿曙没有说话,让姜恒转身,站起来,擦洗他腰上的伤痕,末了,又躬身下去,在他那块烧伤的痕迹上,轻轻地亲了亲。
姜恒被弄得甚痒,让耿曙别闹,总觉得这次分开之后再重逢,耿曙比那五年的离别前要更直接,也更按捺不住,在嵩县尚有点难为情,如今则是又抱又亲,发乎自然,丝毫不觉得有半点难为情。
“水峻的‘峻’字,是山字旁,”耿曙说,“山泽的‘泽’字,则是水字旁。”
“嗯。”姜恒说,“这叫‘易铭’,在起名时,两家感情好的,便将姓氏里的偏旁互换,给对方孩儿起名。”
耿曙在雍宫内仍然学了不少东西,大致知道排辈与名字的偏旁,像汁泷、汁淼便是水字旁,属于他们这个辈分。上一辈,则是汁琅与汁琮,汁绫原名为王字旁加个靇字,然则她嫌这字实在太难写了,笔画太多写得累死,自己给自己改换了一个。
“还有‘同铭’,”姜恒说,“像姓氏不同,却带着同一字部,便是同铭。”
耿曙说:“我的‘曙’,你的‘恒’。”
“对。”姜恒笑了起来,坐在水里,耿曙又要抱他,但两人全身赤裸,姜恒实在有点难为情,把毛巾塞进他的手里,耿曙未曾察觉,接了过去。
是这样吗?姜恒长大以后,渐渐明白了,母亲当年是恨耿曙生母聂七的,否则也不会在那一天,耿曙来到浔东时,带给她那么大的痛苦。在他们各自出生时,昭夫人也根本不知道,那时的耿渊已有了心上人,起名又怎么会用同铭?
但他宁愿相信这是他们生来就有的缘分,刻在了彼此的灵魂里,从未更改。
“冷不冷?”
洗过澡后,耿曙穿黑色的浴袍,姜恒则穿天青色,两人内里都一丝不挂,趿着皮屐回驿站去,一路上仅靠外头束身的浴袍挡着。
姜恒说:“冷你还脱下来给我穿不成?再脱就没了。”
耿曙:“我又无所谓,你冷吗?”
姜恒马上制止了耿曙,在街上裸露身体是要入刑的,说:“马上就到了……”
耿曙的易容已经洗掉了,天色已昏黑,明日还要重新做,姜恒心道打听的任务已大致完成,易容没那么重要。
然而,回到驿站时,门口等着一队雍军,迎接他俩的大驾。
“就是他俩!”小二认出了姜恒,说,“好哇,原来是个男人!”
姜恒换了男装浴袍,脸却没有变,小二早上被耿曙威胁后,想来心有悻悻,叫来官兵报复了。
“他俩去黑市买酒了!”小二说,“检查他们的包袱,上面一定还有酒味!”
耿曙:“……”
耿曙穿着浴袍,稍捋起袖,剑在楼上,未曾带出门,但赤手空拳放倒这么一队人依然没难度,只是打起来有点不雅。
姜恒却另有了主意,拉了下耿曙的衣袖,低声说了几句话。
耿曙正要拒绝,姜恒却拉着耿曙,让火把照着他的脸,以供辨认。
“你确定你说的是他?”姜恒朝小二说。
小二傻眼了,耿曙去掉易容后,明显与白天不是一个人,声音却是像的。
“还有一个商人呢?”雍兵队长也发现与小二描述的不一样了。
“我官人出城去了。”姜恒说。
“你他妈是男的!”小二叫唤道。
姜恒:“男的怎么了?”说着又朝耿曙眼神示意。
“跟我们走一趟!”雍兵朝姜恒说。
耿曙:“……”
深夜,姜恒独自被押到了灏城牢房内,一身浴袍未换,被推了进去。
“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队长沉声道,“喝酒?喝酒是罢,赏你一顿鞭子,还喝不喝酒了?”
姜恒知道耿曙这个时候,一定去找卫贲的麻烦了,只要出示腰牌,卫贲这下就惹了大麻烦,必须亲自来放人,并与他们谈条件。
被带到牢房的路上,他还看见了耿曙在漆黑夜里,连浴袍都没换,飞檐走壁地跟在后头,直到确认他没有被打才放心,末了又是一声唿哨。
海东青从牢房的天窗外飞了过来,停在天窗口处。姜恒倒是不怕被上私刑,毕竟违反禁酒令又不是死罪,关上三天就能放人,更没有毒打的必要。雍国法律虽然无情,无情也有无情的好处,就是除非重要问题,上私刑的很少。
于是他整理浴袍,在潮湿的牢房里,找了个地方暂且坐着,一排排的牢房内,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观察那狱卒,见狱卒一会儿就又离开了,墙上挂着数十串牢房的钥匙。
“风羽。”姜恒朝天窗处的海东青小声道。
海东青展开翅膀,呼啦啦飞了下来。
姜恒指指远处的钥匙,说:“把钥匙拿过来,钥匙。”
海东青:“???”
海东青脑袋转来转去,不明其意。姜恒两手比画了个“圈”,又指墙上挂的钥匙,把风羽硬塞塞出牢房的栅栏去。鸟儿身形伸缩自如,不费吹灰之力便出去了。
海东青转头看了姜恒一眼,姜恒继续指牢房墙上,海东青忽然懂了,飞过去,叼着一串钥匙回来。
“不不!”姜恒说,“另一头,第一把。”
海东青松开喙,再飞过去,姜恒正在赞叹这家伙都要成精了、太聪明了的时候,海东青显然嫌他麻烦,分几次把二十四把钥匙全部叼了回来。
姜恒:“……”
但结果仍然是顺利的,姜恒用第一把钥匙打开牢门,听到外头传来“咚”的一声响,登时紧张起来。
接着,狱卒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被击昏了,耿曙手里捏着一把不知何处捡来的棋子,快步下了牢房,还穿着浴袍,说:“没事罢?太担心了!”
耿曙过来要抱姜恒,姜恒哭笑不得道:“这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耿曙说:“你出的什么鬼主意?!”
姜恒:“这不是顺顺当当就进来了么?我让你去见卫贲,人呢?”
耿曙:“你被关在牢里头,我怎么去?”
姜恒实在拿耿曙没办法,耿曙又说:“走罢。”
“等等,”姜恒说,“找人,看看山泽的情况。”
牢房内里极深,姜恒快步走过通道,发现两边都没有囚犯。
“根据水峻所言,应当在这儿才对。”姜恒有点怀疑了,“怎么守备这么少?”
耿曙答道:“里头不多,外头却有许多,都被我解决了。”
要进这个地牢须得通过非常曲折的通道,以及重兵把守的兵库校场,半夜三更,姜恒被押进来时看不真切,耿曙一路潜伏,却是一清二楚,倒在他剑鞘下的,起码有上百人。
“没有人。”姜恒有点烦躁,该不会是水峻骗了他们?
“底下还有地方。”耿曙说,用剑敲了下地上盖板,低头看见一把锁。
姜恒正想找钥匙,耿曙抽剑一招斩开,拉开地窖门。
“这里如果没有,”耿曙说,“还有一个办法。”
姜恒想也知道耿曙会用什么办法,匆匆下地窖,说道:“绝对不能把卫贲抓起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说出来……否则以后回东宫,要怎么干活?”
耿曙向来没有什么原则,也不管同僚关系,只要姜恒乐意,什么都可以做,除了汁家人,其他人在他眼里是死是活,向来没太大关系。
但姜恒心中庆幸,总算找到了。
地窖下是个水牢,水牢里捆着一名奄奄一息的犯人,浑身衣衫褴褛。环境实在太昏暗了,只有依稀的月光。
姜恒低声道:“是山泽么?山泽?你听得见吗?”
山泽年纪不大,披头散发,身上满是鞭抽的血痕,就像当初姜恒被囚在玉璧关牢狱中的模样。耿曙深吸一口气,是否救这个人,起初全凭姜恒的意愿,但看见这一幕时,耿曙被勾起了恻隐之心。
山泽已经无法回答了,陷入半昏迷状态,姜恒在墙上找到水牢钥匙,把他抱出来,耿曙接过。
“走吧,”姜恒低声说,“出去当心点。”
外头满地昏迷的士兵,这不是姜恒第一次救人了,山泽被关在卫氏私牢内,比起代国倾举国之力建造的离宫,守卫森严程度终究差了不少。耿曙连汀丘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灏城自然更不在话下。
“没有杀人,很好。”姜恒表扬了耿曙。
耿曙:“……”
耿曙将山泽扛在背上,一步上墙,转身看姜恒,尚有余力伸手拉他上去。
“现在去哪儿?”耿曙问。
驿站是不能待了,小二一定会再去报官,卫家现在一定云里雾里,昨夜发生何事尚不清楚,得天亮后才能得到回报,昨夜抓了个私下饮酒之人,结果连关了三年的反贼一起被劫走了,不知道卫贲清晨醒来后听完经过,是什么表情。
“去水家。”姜恒说道。
耿曙没有异议,扛着奄奄一息的山泽,辗转避开城内卫兵,敲开了水宅的大门。
第92章 卫氏兵
水峻尚在熟睡, 被叫醒之后吓得整个人都精神了。
“是他么?”姜恒指着被耿曙放在榻上的山泽,朝水峻问。
水峻看清囚犯长相后,登时抱着他大哭起来,抚摸他的脸, 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耿曙按着肩膀, 活动少顷, 望向姜恒。
姜恒听到那哭声,简直被吵得头昏脑涨, 折腾了足足一宿, 又头疼, 说:“他还活着, 水峻, 赶紧找药给他调理身体罢。”
“那会儿你昏着,”耿曙说,“我心里就像被撕开了一般,如今你连哭也不许人哭了。”
姜恒笑了起来, 与耿曙坐在一旁, 只见水峻好容易从悲伤中平复过来, 说道:“谢谢,谢谢两位, 我本以为, 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话与姜恒、耿曙当年所想亦是一般,两人牵着手, 静静看着水峻,又十分动容。
水峻道:“得找名大夫……”
姜恒自己就熟稔医术,闻言上前为他把脉,开了药方让水峻遣人去买。
“得尽快将他送出城。”水峻一时尚未想清楚, 为什么初识的商人会替自己前去救出了反叛作乱的手足,所谓“聂海”,又换了个容貌。
“谢谢,”水峻走到耿曙身前,身穿单衣便跪,颤声道,“谢谢聂兄。”
“你认得我?”耿曙除去易容,没想到水峻竟是这么快便认出来了。
“您的声音没有变。”水峻擦了把眼泪,喜极而泣,说道,“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会力保两位的安全,氐人从今往后,视二位作生死之交,此生此誓,永不违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