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蓦然击中了汁琮的心病,事实上正是如此,自从他成为雍王,雍国的军队便从未真正地踏出过玉璧关。嵩县乃是耿曙借王军之名暂时占领,四国有再多的内讧,依旧联起手来,将雍国压制得死死的。
太子泷:“山泽。”
太子泷知道山泽说过头了。
这也是他最大的忌讳之一。
“说得很好,”汁琮沉声道,“人要保持清醒,多谢你的临终谏言。来人,把他押出去,皇宫校场外问斩,非常时期,不用车裂了。”
“父王!”太子泷马上上前一步,挡在山泽身前,山泽却坦然起身,走出殿外。
“父王!”太子泷道,“灏城已失,此刻杀山泽,氐人定将投敌!”
“王陛下请息怒。”管魏也站了出来。
“陛下,”曾嵘道,“大可押后再杀。”
汁琮看着众人,他想知道,这朝廷上究竟有多少人,站到了姜恒那小子的一边——哪怕他不在场的前提之下。
“陛下!”周游带着一只海东青,飞快入殿,“风戎人来信了!”
周游的闯入一瞬间引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汁琮却不为所动,伸出手。周游恭敬捧着信报,送上王案。
汁琮却没有读,把它放在案上,用金玺压住了那张纸条,他看清楚了东宫的态度,曾嵘、管魏、以及他的亲儿子,都对姜恒抱着信心。
“那么就押下去,打入天牢。”汁琮沉声道,“你看,山泽,孤王也不是完全听不进劝告。”
太子泷松了口气,昨夜他收到姜恒的来信,连夜召集门客详议。姜恒的信上,对汁琮的指责简直是毫不留情,并点明了此战胜败,关键在于汁琮对赵灵的态度上。若无人震慑他,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汁琮根本没将赵灵放在眼中,更不将郑国视作对手,这就是招致大败的唯一诱因。
姜恒让太子泷去说,只因这话他必须说。
但姜恒不在,东宫无人敢直面挑战汁琮的权威,最后山泽决定,说出所有人心里的这番话,于是山泽成为了代替东宫,触忤国君之人。
幸而汁琮没有杀他,这在太子泷的计划之中,太子泷又使了个眼神,这眼神被汁琮一览无余。
“送信给汁淼,”汁琮说,“让他按原定计划,攻打越地。我知道海东青还在东宫。拖住他们,打下越地后,他们围一天,便让汁淼杀一名他们的王族。”
汁琮动了真怒,他想看看,赵灵究竟还有什么瞒天过海的破城之计,六万大军,哪怕一夜间全长出翅膀飞越城墙,等待着他们的,也将是雍军的强弩与利刃!
“王陛下,”东宫另一名唤牛珉的谋臣上前一步,说道,“愚以为,此次大战的关键之地在玉璧关,不在越地,不能再按原定计划来了,须得让汁淼王子带兵,夺回玉璧关方是上策。”
“拖下去车裂,”汁琮头也不抬,开始看风戎人的信,说,“这个不能饶了。”
太子泷万万没料到,牛珉会突然开口,局势脱出了他的掌控。太子泷马上跪下,色变道:“父王!”
汁琮展开信,看见风戎人写就,歪歪扭扭的一行汉字:
风戎年前已为王室征兵,眼下人手不足,雍王可尽快将太子送来,王家血脉性命可保。
再要救城,恕无良策。
“儿子,我要找个时间,和你好好谈谈。”汁琮收起信,朝自己的亲儿子说道。
牛珉直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便落得一个被车裂的下场。惨叫声中,这名寒族士子鲜血迸发,在王宫校场外遭到分尸,爆发出的血液染红了方圆数十步,渗入砖缝,极目之处,一片殷红。
太子泷亲眼目睹,顿时闭上了双眼,悲怆交加,大喊起来。
这是汁琮给东宫的一个警告,他已经懒得与姜恒你一招,我一式地去比画。他还要告诉自己的亲儿子,在这个国家,他才是国君,不杀谁,那是权衡利弊;想杀谁,是他乐意。
众臣噤若寒蝉,汁琮的疯狂,让他们纷纷想起了十八年前,汁琅死后的那场大屠杀。
他是会杀人的,只是最近杀的人少了。
第106章 兵家术
十一月十四日, 落雁全城备战,曾宇调兵,汁琮换上了一身铠甲,预备出城, 率领一万两千名骑兵, 与郑军展开会战。
他身边只有卫卓与曾宇,其余武将都派给了汁绫。
汁琮有点可惜, 这种时候, 养子不在身边。
他挥退了前来伺候的侍女,在空空荡荡的寝殿内换上了铠甲, 十四年了, 殿内没有爱人, 没有兄弟, 没有儿子,时光仿佛倒流, 回到了当初,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的时刻。
“我将出城决战,”汁琮头也不回,为自己系上连接胸甲与背甲的腰绳,说道, “你在城内守好家里, 如果有大臣再说三道四, 便处死他们。生死存亡之时,必须让全国上下一心,眼下不是彰显才干、多嘴多舌之时。”
太子泷一夜未睡, 脑海中满是牛珉死前的惨状, 他亲手将此人招进东宫, 倾慕于他的才华,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的工夫,说杀就杀,父亲仿佛成为了一个疯子,令他心生震惊。
他就这么定定看着父亲,半晌无话。
汁琮看了儿子一眼,又问:“信送出去了?”
太子泷脸色苍白,头发散乱,昨夜回到东宫后,看见牛珉写了一半的草案搁在案上,一切恍如一个噩梦。
“父王。”太子泷发着抖,他很清楚,汁琮让他回去,当那个唯命是从的小孩。
但牛珉临死前,忽然朝他笑了笑,太子泷刹那间明白了其意……不要放弃,胜利迟早会来。
汁琮穿戴好铠甲,转身,一手抚摸儿子的侧脸,端详他的容貌,仿佛想确认,这个儿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站在姜恒背后的那个幽灵,让他彻夜恐惧,哪怕这名敌人一无所有。
他有儿子,这就是他与那个亡魂周旋的最大倚仗。
太子泷却退后半步,挪开目光。他该怎么办?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姜恒,为什么要刺杀他的父亲。
但他不可能这么做。汁琮欣赏他的眼神,却理解为,那是儿子在表露,对他的畏惧与臣服。
“不用害怕,爹去替你杀光他们。”汁琮沉声道。
十一月十四日,夜,雍王汁琮亲自出战。
玉璧关前,耿曙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
他相信汁琮一定能顶住,落雁城不是说垮就垮的。但以他的分析,以及姜恒所述,赵灵不是寻常人,他思虑慎密,且十分大胆,常出意想不到的奇兵,且往往能一招制敌。
姜恒反复提醒他,赵灵是个非常危险的敌人,但哪怕把六万人交给耿曙,耿曙也想不出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攻破落雁城的办法。
“城墙不会有问题,”耿曙反复朝姜恒道,“虽然在这一百多年中未经战事检验,我相信一定能挡住。”
姜恒说:“中原四国彼此攻伐日久,我下你一座城,你占我一地,论攻城战,以雍国的经验,根本不是郑人的对手。”
“也不见得。”耿曙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赞同姜恒。
姜恒说:“你反复念叨,就证明你心中不安,若当真有信心,你是不会提的。”
天下没有人比姜恒更了解耿曙,姜恒随便一句就是攻心之言,耿曙只得说:“你说得对。”
两人将大军驻扎在玉璧关下,姜恒作了提前预判,虽然落雁的情况尚不明朗,但玉璧关内有汁绫的守军,玉璧关外则有耿曙的军队,这么一来,双方形成两面夹击,把玉璧关包围了。
而眼下玉璧关,守卫则以四万梁军为主,郢人出工不出力,只来了三千,先前支持赵灵六十五艘海船,便权当完成了联盟的责任。
代军眼下还不知道在何处,但他们绝不会置身事外,说不定已在越过潼关,前往落雁城外,与太子灵会合的路上。
宋邹也来了,这场大战的意义非同小可,任何一方落败,都将在未来的数十年中,彻底改变天下格局,他已经将赌注全部押在姜恒身上了,他必须相信他,无论姜恒救哪一国,他相信姜恒有自己的判断,自己要做的,只有全力协助。
“按理说,攻城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唯二可能,”宋邹慢条斯理,说道,“第一,就是出现了新的器械,此乃器之革新。”
“不错。”耿曙对兵家之道了若指掌,“其二,则是出现了新的战术,此乃术之革新。要么是‘器’,要么是‘术’,或是两者俱得。”
三人在松林坡高处眺望玉璧关,玉璧关城楼旗帜飞扬。
“新的攻城器械不大可能。”涉及到行军作战,耿曙的脑子非常清醒,“赵灵通过海运一举送去了六万步兵,已是运输的极限,再载着大型攻城器械接近落雁,拖慢速度不说,还容易暴露目标。”
“嗯。”姜恒沉吟不语。
“那么就余下战术了。”耿曙说,“有什么新的战术,是能一夜间攻破城墙的?”
“我不知道。”姜恒皱眉道,人力有时而穷,下山之后,他早已明白到,自己要向这个世间学习的,依旧还有许多。
宋邹说:“当然,也可能是赵灵在虚张声势,他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正是算准了雍人猜测他有应对之法,不得不出城一战。”
“以彼之谋,反陷彼身,”姜恒说,“确实有这等策略,但不像他的作风。”
宋邹答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击破玉璧关,得好好想想,玉璧关一破,落雁之危自解。”
宋邹说得不错,只要夺回玉璧关,关北的汁绫马上就可以腾出手,回援落雁城。
眼下的战局从北到南,分别是王都御林军、王都外沙洲平原的郑军、玉璧关北雍军、玉璧关四国联军,以及关南松林坡所驻扎的耿曙的这一支奇兵。
五支军队互相牵制,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哪一边先被击破,便会一环扣一环,引起连环倒塌。他们正在最南端,设法引起这战术链条的断裂与失衡。
“还有一个解决思路,”姜恒说,“从北边断开这条链条,先救落雁,只要落雁得救,玉璧关同样不在话下。”
耿曙说:“还是南边开始罢,至少咱们手头有军力,我来制定破关计划,但须得与姑姑先接上头。风羽怎么还没回来?”
正说话时,远方天空一声鹰鸣,海东青回来了,三人同时抬头。
风羽带回了王都落雁城的消息,耿曙展开一看,脸色稍稍和缓。
汁琮出城决战,大败赵灵前锋军,是役雍军得胜,汁琮一骑当千,杀得敌人血流成河,最终太子灵全军后退五里,雍军兵员折损两千四百余。
“他守住了落雁,我们还有机会。”耿曙稍稍镇定下来,汁琮的北方第一武士头衔,并非浪得虚名。他几乎从未见过汁琮出手,就连太子泷,自懂事始,俱记不得父亲打仗的时候了,所有关于汁琮的战绩,都只存在于传闻中。
“不。”姜恒却提醒耿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汁琮用兵刚武勇猛,打起仗来有种同归于尽的气势,然而雍国面临的最大难关正是兵员不足,一场胜仗有助于提振士气,从长远来看,却被太子灵一点一滴地消耗着实力。
又及,西南方潼关告破,守将被杀,代国军已全面入侵雍地,开始攻打雍国西面的第四座大城“承州”。
“何况,”姜恒在军帐内踱步,说,“再这么下去,哪怕玉璧关夺下来,落雁也要完了。”
李霄亲自上阵,带来了三万军队,将在五天后与王都前的赵灵会合,这么一来,联军已达到九万。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
这场大战就像雪崩一样,起初只是滚下一个微小的雪球,紧接着则是不停地加速,卷进去越来越多的士兵与战马,姜恒远远低估了赵灵要将雍国彻底亡国灭种的信心。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恒儿。”耿曙看着姜恒。
是夜,耿曙飞速拟信,与姜恒商议后,放出海东青,低声在它耳畔说了几句。
黎明前,玉璧关一片黑暗,风羽振翅而起,飞越渺茫的远山与夜幕,飞向玉璧关内的另一面。
“接下来,就看你爹的运气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走罢。”
两人正要转身,忽闻远方传来一声锐利的、划破夜空的哨响。
耿曙顿觉不对,马上转身,只听箭矢破空而去,海东青一声鸣叫!
“风羽——!”耿曙怒吼道。
姜恒刹那手脚冰凉,睁大双眼,在漆黑的夜幕里搜寻着海东青的下落,耿曙立于夜色,犹如雕塑。
“射不中的,”姜恒声音发着抖,安慰道,“深夜看不清楚,箭矢不可能这么准,哥,相信我!”
耿曙紧握着拳,眼眶通红,望向姜恒,彼此不发一语。
良久,耿曙镇定下来,缓缓道:“风羽哪怕受伤,也一定会将信送到。跟我走,恒儿!”
姜恒呼吸急促,与耿曙翻身上马,将军队留给了宋邹,驰往东南面的群山,沿着他们出关的秘密山道,再次进入雍国领地。
腊月初三,被围困的第二十八天,雍都落雁城,王宫。
“他们的补给在于灏城。”
管魏指出了这场围城战的关键:“赵灵运送兵马,抵达本国国内,随身辎重,不可能太多。先夺灏城,并将城内物资运送到前线,供大军所需,乃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