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一次夜我睡三天也缓不过来。”
“谁不是……”
他话没说完,眼睛顿时瞪起来,浑身上下裹满了的困意也全无,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院墙,嘴唇抖了抖,大喊,“有人!刚刚有人进去了!快!”
等几人赶去前院,院里已经热闹起来。
谢玲珑显然是被惊醒,顾不得穿衣服,身上只穿着雪白亵衣,单薄的长袖长裤,倒是别样利落。她孤身战四人,那四人皆是蓝衫男子,脸上戴四个样式不同的面具,个个狰狞可怖。谢玲珑眉头微蹙,四人武功不俗,转身落脚皆有章法,行动敏捷,是她从未见过的套路。
值夜四人在旁看着,腿都打着哆嗦,心下惶恐,生怕谢玲珑受了伤。今夜他们当值,一点风声也没发觉,就由这些人闯进了落日山庄,不知庄主会如何发落。正当他们惶恐之时,木门吱呀,余下几人也露了面。
为首一人见了谢怀风披着外衫站出来,率先单膝跪下,“庄主!属下知罪,这几人值夜换岗时闯入,我等发现为时已晚,请庄主……”
他话没说完,便见谢怀风随意摆了摆手,看也没看他一眼,倒是对着虚空之中抬了下巴,扬声。
“夜叉楼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值夜四人和谢玲珑都暗自心惊,夜叉楼?!
谢玲珑紧了紧手里的鞭子,转眸看面前四人,所以这四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魑魅魍魉”了?小丫头嘴一咧,不觉得怕,反而战意高昂!长鞭悍然鞭地,鞭尾似通玲珑心意,灵活缠上其中一人脚腕,然后倏然收紧!被缠上的人步法一顿,他这一顿不要紧,却影响了整体四人的章法。
破绽!
谢玲珑手腕连抖,长鞭攀着那人大腿往上甩,一个响亮的鞭花在他身下炸开,那人迫不得已往后跳开。他们阵法被破坏,谢玲珑猛地旋身贴近,鞭子收回一半折在手里,却是将鞭子当成了近身武器来用!那人显然没见过这么乱来的路数,似乎乱了阵脚,被谢玲珑压着打。
谢玲珑打得尽兴,未觉不妥,一旁的柳蔓香和谢怀风却看出了不对。
谢怀风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抽出来站在他身旁的郁迟手里的刀,径自往“魑魅魍魉”剩下三人里去。他身法极快,出手又凌厉,看起来杀气盎然!碎风刀撕开夜里沉寂,眨眼的瞬间直接咬上其中一人的脖子。
“哎——住手!谢怀风!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清脆的女声平地而起,听起来约摸二十多岁,几个字携满了蛮横无理的意味,明明是她夜叉楼闯落日山庄出手在先,到她嘴里却是谢怀风好大的胆子。
谢怀风眼神在他刀下之人那可怖的面具上顿了一瞬,这人身在刀下却并无半分紧张,真有几分“魑魅魍魉”的意味。谢怀风将刀背在身后,“谢玲珑,回来。”
谢玲珑打得正欢,那人也调整过来,连连出手,玲珑却皆能招架。如今不但谢怀风和柳蔓香看出不对劲,余下懂点门道的都看出来了,那人根本不是打不过玲珑,而是在给玲珑“喂招”。这种情况说是喂招其实颇为含蓄,喂招何意?武功高强的前辈出手,迫着小辈不断接招以此试探水平。
“魉”那张面具下的人年纪比之谢玲珑大不上太多,他装着全力以赴,却处处拿捏巧妙,说难听点可谓是在逗着谢玲珑玩闹。
玲珑长鞭一收,瞪了那面具一眼,纵身跃到谢怀风身旁。
“谢怀风!你竟敢对夜叉楼出手!”女子娇蛮无理,人不知隐在何处,听着是气得不轻。
谢怀风唇角勾了一笑,朗声向着天边月作礼,“双叶姑娘,可是仙尊大驾光临?”
那女子终于现身,她一身翠绿衣衫,鼻尖挺翘杏眼溜圆,眉眼容貌衣着分明都清纯可爱,偏偏性格骄纵,“你!你明明猜到了还敢出手!”
“晚辈失礼。”谢怀风躬身作揖,无奈道:“仙尊若想试探晚辈晚辈岂会拒绝,何必出此下策。”
仙尊!仙尊!
谢玲珑瞪大了眼睛,连忙跟着她家少爷一起作揖,时不时偷偷抬眼看天边,这可真是位老神仙!谢怀风嘴里“仙尊”二字一出,院里一干人等纷纷抽了口气。真是那个仙尊,到他们落日山庄来了?仙尊退隐江湖近二十年,再也没人知晓他的动向,就连白邙都不知道他在哪个山头逍遥。
竟然会在这时候,大半夜出现在落日山庄!
而且来势汹汹,夜叉楼和仙尊又是什么关系?这夜叉楼可是逍遥客里最棘手的一股力量,不管怎么想也不能和仙尊有关系啊!
众人心里各自涌动,却突然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
“谢庄主,试试吧。”
谢怀风瞳孔骤缩,猛地旋身,而他刚刚脚下的方寸之地已经被一道剑气戳了个坑出来!面对此等对手,谢怀风老老实实用回流云剑,宝剑出鞘,在月光下寒芒依稀。但仙尊是何人,谢怀风根本无暇去分辨他本尊身在何处,只应对那股剑气便已经势均力敌。
谢怀风还有伤在身。
郁迟虽然不知道这位仙尊来意为何,但他对谢怀风的情绪敏感,谢怀风没有敌意。仙尊身为前任武林盟主,大抵是前来试探谢怀风够不够格接他的位子。郁迟心里生出些不满,只觉得这位老前辈有些欺人太甚,谢怀风状态并不好,若在他手下吃亏怎么办!
高手交锋,落日山庄那四个值夜的别说是仙尊了,就连自家庄主的身形都已经看不清了。他们这辈子估计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看见这等水平的较量,身为练武之人自是暗暗兴奋,但无论怎么睁大眼睛都只能见到一道白色影子穿梭,什么招式,什么你来我往,他们根本看不懂!
谢怀风已经和那道剑气纠缠了一会儿。
那道清冷的声音发出声冷哼,似乎对谢怀风勉强满意,终于愿意露面。流云剑在谢怀风手里直颤,似乎也兴奋起来,这次来的已经不是剑气,而是货真价实的神剑宵练!剑光相对,谢怀风手臂猛地一颤,流云也跟着黯淡下来,看起来就像是见了宵练而萎靡一般。
但谢怀风表情却未见退缩,他一双瞳仁闪亮,身形急退,任由宵练在自己颈边闪过去,甚至带出一丝鲜血。然后反身再次接了仙尊一招!他眸里兴味盎然,甚至盈出点癫狂邪气,竟然将仙尊这位老神仙都震慑住一瞬。仙尊猛地发觉出不对劲,眯着眼睛看谢怀风,深深觉得自己被小辈唬住很是不爽!
他再次提气,竟然将五成内力运起,径直对着谢怀风袭去——
“师父?!”一道声音破空而至。
仙尊已经推出去一半的手掌猛地一顿,差点一头栽倒。
谢怀风眸里那点邪性也猛然收回去,两个人还保持着剑拔弩张的姿势,却分明一个错愕一个懊恼。
错愕的是谢怀风,“啧”一声出口懊恼难当的是仙尊。
谢怀风心里一抖,便听见郁迟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你……你们……快住手!搞什么!”他有些急,皱着眉将谢怀风从仙尊剑下拉出来,又拽着谢怀风往自己身后藏。那模样,生怕“风流剑”能叫谁欺负了去。他这副样子在谢怀风看来实在很是新鲜,谢庄主眉头一挑,大大方方躲在了心上人身后。
而仙尊就没有谢怀风这么惬意了,他大半夜带人打上了徒弟相好的家里,又当着徒弟的面跟徒弟相好的直接交了手。
“你这是搞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郁迟问。
“你夜修罗的名声都快比我大了,如何不知?”
“那你还动手!他有伤在身。”
“他用得着你护着?”
“用得着!”
谢怀风诚恳插话:“前辈,用得着。”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的时间,落日山庄灯火通明。
围着的满院人眼珠都快瞪出来,今晚的信息量实在是大。谁都没想到郁迟竟然是仙尊的徒弟,压根就没人知道仙尊竟然还有徒弟!江湖只知道自仙尊退位后这位老神仙再也没出现过,上一辈叱咤风云的三人,一个仙尊,一个白邙再加一个卞鹰,只有白邙偶尔还露个面,其他两个都不知神隐何处。
今日不仅见到了仙尊,更是见到了仙尊的徒弟!还见到了夜叉楼的“魑魅魍魉”,不睡是值得的!
郁迟向谢怀风解释,“江湖传言仙尊好穿白衣,为人冷淡,仙气飘飘。但他平素都是深色衣衫,丁点也无仙气,我自然不知晓他竟是仙尊。”
谢怀风看仙尊神色,忍笑。
仙尊:“我穿深色衣衫只为耐脏,我为人冷淡只为少些人和我攀谈。”
郁迟皱了皱鼻子,不接话。
闹哄哄的深更半夜,郁迟臭着一张脸,仙尊也臭着一张脸。
作者有话说:
众人:仙尊来看看下一任武林盟主靠不靠谱。
仙尊:我来看看我徒弟老公靠不靠谱。
第73章 焦香山兔
大半夜并非叙旧的好时机,乱哄哄闹了一遭,谢怀风派人安排了客房,将仙尊和双叶并着魑魅魍魉四人一起请去休息。
实则睡意也无,特别是谢怀风和郁迟两个。
郁迟在床上翻腾了半晌,终究忍不住轻轻推门出去。
落日山庄落于天堑山,周遭地势相当开阔,星幕就在头顶,仿佛伸手就能将那亮闪闪的抓进手心。入了六月,夜里不凉,郁迟空手站在院子里,碎风刀被他搁在床头,没带出来。他纵身一跃,脚步轻快地踩上屋顶青瓦片,盘腿坐下,抬头看星星。
夜空晴朗,漆黑夜幕上密密麻麻的窟窿,就是星星。
郁迟掰着手指算,六月中,还有不到六个月,他就会因为寒毒长眠。他不是忘了这件事,谢怀风肯定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他们不得不刻意忽略,而现在师父的突然出现再次将这个问题摊开在他面前,他不得不重新想起来。
师父很可能再次无功而返,没找到有什么法子能解决他身上的寒毒。仙尊没说,他也没有勇气开口问。
郁迟很少感叹命运不公。
他以前不怕死,自他有记忆以来便接受了自己身上带着寒毒,更小的时候不甘心过,也觉得世事弄人。但再大些,他逐渐地不太喜欢这个世界,麻木地接受了自己将在十六岁的时候死去,十六岁和六十岁有何区别?只不过是匆匆活了一遭,草草埋进黄土。
他三岁半的时候用他娘的一条命换来能从慕容家逃出来,慕容寻本想再逼着女人研究火药为他卖命,但女人其实没这个本事,慕容寻觉得郁雷肯定还有别的方子,实则真的只有那一个。女人心如死灰,得知“背叛”了夫君也无法解郁迟身上的毒这个真相后,将郁迟送出了慕容家。
女人为了拖延时间,自己又跑回了慕容家,让郁迟走,让郁迟一定活下去。
女人死了,郁迟也会死。
他浑浑噩噩逃了几天,关州很冷,他意识模糊,忘了那段记忆。只知道自己寒毒发作,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就看见了师父,他穿一身黑,脚边是堆起来的柴火,熊熊燃烧,正烤一只山兔。
郁迟那会儿是个水灵灵的娃娃,眼睛大,很是可爱。他看着眼前脏兮兮的男人,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将屁股挪远了一点。
男人非要收他为徒。
郁迟能看出来他是对自己身上的寒毒感兴趣,郁迟拒绝了很多次,他讨厌人,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
男人不声不响地一直跟着他,郁迟一路上饿着肚子,他却表情淡然地在郁迟身边烤山兔,烤山鸡,烤各种让郁迟流口水的东西。
最后郁迟妥协,“你很厉害吗?”
男人看他一眼,“嗯。”
郁迟撇嘴,觉得他真是不谦虚,但还是说,“我要将慕容家的人都杀光。”
“我比慕容寻厉害。”他说。
十二岁郁迟在关州遇见了谢怀风。
他第一次迫切地,甚至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相当烦躁地问仙尊,“师父,我真的会在十六岁死掉吗?”
他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他以为他很好地接受了,静静等着自己的十六岁到来,唯一想做的事情是在自己埋进黄土之前将慕容寻一家子送下地狱。但现在他猛然发觉他又很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他明明好好地活着,像世间每一个人一样,只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因为寒毒的折磨形容憔悴。
为什么他的生命就要在某一个节点突然结束?
等他十六岁一到,不管他有什么遗憾,有什么憧憬,孟婆汤都会塞进他手里,逼着他忘却。
郁迟烦躁了许久,以前他不想吃仙尊给他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仙尊喂他吃毒蘑菇,喂他吃生的动物的肉,甚至喂他吃过一种鸟类晒干的粪便。郁迟很烦这些东西,觉得每吃进去一样自己的寒毒又无动无衷的时候他都很丑陋,那种想活下去的渴望很丑陋。
遇见谢怀风之后他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仙尊给他什么奇怪的东西他都面不改色吞下去。
郁迟十五岁那年仙尊从西域回来,说有个法子可以试试,成了的话他可以活到十九岁,不成的话他立刻就会死。
郁迟想也没想,“我要试试。”
仙尊也没犹豫,从怀里掏出来一套银针,根根都长得让人头皮发麻,他语气淡然,“咬着竹筒,疼得很。”
郁迟心里倔,不愿意咬,第一根针下去,十五岁的娃娃差点疼晕了,他眼泪立刻掉出来,哭得很惨。仙尊“嗤”了一声,一早猜到故作坚强的娃娃肯定受不住这疼,再次重复,“咬着竹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