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怕我嫌弃你吗?”
白鲤看着红雀的样子心中酸痛,却又无计可施,只试探着向前走去。红雀已经退到了墙边,也不再逃了,只无力地顺着墙滑下来,跪坐在地上,神志不清地说道:“不……不!我不是影卫!没有人可以再把我抓起来!没有人可以再将我……将我锁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罚也无力反抗,只能,只能……”
“是的,没有人,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红雀冰冷的身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红雀没再躲了,渐渐从漆黑的恐惧中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的白鲤,一头埋进他的颈侧,靠在他的肩上。熟悉的气息环绕在身边,红雀渐渐平静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该突然摘下你的面具的。”白鲤自责又心疼地说道。
红雀喘息了许久才回道:
“不怪你,早晚要让你知道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脆弱。”
“主人,当年发生了什么啊,能不能告诉属下几件,属下也好替您分担一些。”
红雀想了想,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太多了,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要是你能想起来就好了。”
夜深了,红雀一手握着假面搭在白鲤的肚子上,难得的没带上假面睡觉,额角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红雀已然睡深了,白鲤却睡意全无,忍不住多看了红雀的侧脸几眼。
额角本该有的那块红斑此时早已被伤疤覆盖,白鲤心疼地用手轻轻抚上,却发现那伤痕之下似乎还藏着什么印记……
这是……刺字?
陆……玖……陆玖……
六九!
认出的那一瞬间,白鲤脑海中一阵嗡鸣,伴随着剧痛,过往的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没有前几次那般的抵触,没有那将记忆强行阻断的潜意识,完整的记忆一点点流进白鲤的脑海,一件件事都恍若刚发生在昨日。
怪我,没能护好他……
脑海深处的声音再次响起,白鲤这次已然知晓了因果。
白鲤想起了做影卫时的经历,也忽然明白了红雀为何有时会流露出与他表面上的坚强不符的脆弱,知晓了他这么多年里都在恐惧着什么。
白鲤曾看过同僚发疯,崩溃,最后身亡,而见的更多的则是昔日有说有笑有抱怨的同伴渐渐失去了表情,失去了说话的动机,变成一具沉寂的木偶,操纵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然而最令人恐惧的不是那永无止境的骇人刑罚,而是知道自己会变成行尸走肉的样子。
白鲤差点就要沦为那样的人。
暮云山庄□□影卫的方式很简单,先是用刑罚的手段建立起本能的恐惧,再用带了规矩的惩罚利用人趋利避害的心理教他们听话。
而最后,则是用时不时降下的毫无道理可言的残酷刑罚让人彻底绝望,断了所有侥幸与期望。
之后只需立下严苛的规矩,所有人便都会凭借着本能听话。
白鲤也没能撑过那样的摧残。
他记得很清楚,有一段时间自己总是会突然被押进刑房,行刑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不知缘由的鞭打。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刑罚何时降临,更不知道如何规避。
是人都会怕疼,更何况是刑具直入心底的痛。
白鲤记得很清楚,最开始教授规矩时大多数人心里都只有抵触,只是表面上装着样子,心底里在千方百计地想著作弊的方法。
而随着毫无理由的刑罚的开始,白鲤渐渐渴望起那些规矩来,他多么想有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做,告诉他不该做什么,只要服从就能逃避痛楚。
白鲤几乎就要被摧垮了,重塑成只知道听话的工具。
那天他又被莫名其妙地上了刑,不知过了多久,他带着浑身愈合了又裂开的伤口被扔出了刑室,疼的双眼发黑,脑海中一片混沌,他看见一个人正走向自己,他只能看见那人的腿,近乎绝望中他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裤脚,意识混乱地哀求道:“求求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求您立个规矩吧,我一定会听话的……”
那人挺住了脚步,许久,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为什么问我该做什么,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我自己?”
白鲤疑惑了半晌,眼前的阴霾渐渐褪去了,渐渐想起了几个月里淡忘了的东西。
“是啊……我自己……想要什么呢?”
白鲤慢慢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穿着黑色的影卫制服,看年龄比自己小上几岁,左侧额角上刺着他的影卫编号:六九。
白鲤一愣,影卫的刺字一般不会刺在脸上,他又看了一眼,看见那六九两字的边角处泛着些红。
字刺在脸上应当是为了遮掩独特的面部特征,可能是伤疤,也可能是胎记。
“六九……那你有想要做的事吗?”
白鲤知道面前这名少年还没被摧垮,并不是他的意志有多强,只是因为他这个年纪还没经历过完整的摧残。
不过也快了。
很快,他也将会像自己,像其他所有影卫一样屈服于刑罚,再也说不出自己想要做什么的话。
“我想要自由。”
“自由?”
“我想要从这高墙中出去,去外面看看真实的世界。”
白鲤一愣,竟莫名觉得这句话那么熟悉,那么似曾相识,那么能引起自己的共鸣,就像是自己也曾说过一般。
“自由……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想从这里出去。之前的事全忘了,但是我一醒来,脑子里就全是这句话,这个执念,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少年望向围墙外面,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
白鲤即将死寂的心又开始苏醒,又开始能觉出暖意来了。
“我已经不敢逃了……但你还有机会,只要在十四岁之前逃走,或许可以避免被山庄完全掌控。”
白鲤艰难地爬了起来,心上的伤痛渐渐有了知觉,取而代之的竟是身体上的麻木。
伤口似乎不再那么痛了,刑罚也没那么可怖了,似乎只要眼前这人还坚持着他天真的执念,还没有被摧垮,自己就还能看到一丝希望。
一定要护好他。
一定不能让他被山庄的手段摧垮。
白鲤已经找不到自己想要什么了,他只是想着,能让这人不放弃心中所想就好。
白鲤又记起了红雀和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记起了他对自由的执念,偷学轻功时那份拼命,记起了他受的每一次重伤,每一次挑剔着自己做的野味不好吃。
以及……
红雀在自己独自值夜班时偷偷溜过来陪着,受刑后偷偷给自己用香灰调药,挨罚时偷偷给自己送水,外出执行任务九死一生时和自己的相互扶持,还会有事没事就想尽办法逗自己开心……
还有他逃走之前一遍遍地劝自己和他一同走掉。
他走之后……
那之后……
白鲤双眉紧促,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手心握出了血都浑然不觉。
那之后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怎么会,怎么能够……怎能做出那样的事!
白鲤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了那些自己曾经刻意忘却的,再也不愿记起的事。想起了自己为何选择失忆,为何别的记忆都可以触景生情,一点点解封,唯有这一件,被特意屏蔽掉,之前几次误打误撞都没能想起来,唯有这次终于记起。
他慢慢抬起抚摸着红雀脸庞的手,轻轻退远了,坐在床边直到天色大亮。
红雀睡得不甚安稳,摘下假面不过是知道了自己的自欺欺人,在外人面前带着假面不过是为了隐藏身份,在白鲤面前却是早就没了这个必要。
摘掉面具的感觉让红雀觉得有些不安,但或许是有白鲤陪着身边的缘故,红雀竟没再做什么噩梦,只翻了几次身,最终不自觉间一只手捂住了额角的伤痕。
窗外一缕阳光洒在身上,将红雀叫醒,一睁眼就看见白鲤坐在床边,安静的出奇。红雀感觉到他情绪不对,便轻轻坐起身从背后环住白鲤的腰身,枕着他的肩头柔声问道:“怎么了?”
不料白鲤一直在出神,竟没发现红雀已经起身,惊的浑身一颤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红雀的动作只得维持着现有的姿势。
“主人……您……您醒了?”
“怎么回事,昨晚你对我可不是这种诚惶诚恐的态度,我可记着你把我逼到墙角的事呢。”
红雀笑嘻嘻地说着,半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属下……属下知错。”
白鲤低声说完,就垂下头一动不动地坐着。红雀明显感觉到他的失落,心中很是疑惑,便松开了白鲤,想做到他身边,却不料刚一松手,白鲤就翻身跪在了地上。
红雀一惊,白鲤这段时间被自己想方设法地宠着,已经很久没有随随便便地跪下了,极少的几次里都是出了大事。
不过是睡了一觉,这能出什么事?莫非白鲤是在自责摘了自己假面的事?
红雀轻叹一声安慰道:
“行了,假面的事我没生你的气,本来就不该在你面前带着,你替我摘了更好,反而帮我跨过心里那道坎了。”
白鲤慢慢抬起头,有些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随后神情变成了纠结,犹豫了许久才说道:“谢主人宽恕,但……属下还要一事要告知主人。”
“你说。”
“属下斗胆,不知能否求主人一个恩典。”
“你说。”
红雀轻叹一声,手指扶上了白鲤紧咬的下唇,待白鲤不知所措地松开嘴后又把手指送到白鲤齿间。
“想咬什么就咬这个,别伤到你自己。”
白鲤连忙向后退去,摇了摇头,眸中已然有了水光。
“属下能否求主人答应,属下若是惹您生气了,请您随意打罚,属下会听话的,您想要怎样都行……只求您……求您别弃了属下……哪怕您气极了将属下关进牢里,只求您能偶尔去看属下两眼就好……”
“你做了什么啊觉得我会这样对你?”
红雀心中情绪翻涌,他听着白鲤一句句卑微至极的哀求,想到的全是曾经白鲤照拂自己的样子。全是白鲤偷偷教自己轻功,为自己包扎伤口,用功绩为自己换药,甚至替自己挡下过几次刑罚,偶尔在值夜班时瞥向自己就寝的地方。
若是没有白鲤,自己根本活不到今天,更不会有那些点缀在那段冰凉漆黑的时光中那点点散布的暖。
又或是侥幸一个人逃出来后,终日与梦魇为伴永远无法安眠,直至变成那些被自己带出暮云山庄的绝大部分影卫的样子,变成一只失去了情感的木偶。
怎么会对白鲤心生怨恨呢?怎么会想要终日对他打罚,甚至再也不愿见到他呢?
白鲤轻声说道:
“雀儿……我……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红雀心中巨震,他曾设想过许多白鲤找回记忆时的场景,无论怎样都应是无比的欣喜。此时却只有心惊,与更深的疑惑。
“你想起什么了,和我说说,指不定又是你误会了……”
“我想起来自己在你走后都做了些什么。”
白鲤摇头,再开口时,两行泪已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滑下。
“你做了什么?能不能先告诉我,说不定我根本不会生气的。”
红雀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有什么事会让白鲤自责成这样,自责到明知自己不是他的主人,还要跪在自己身前祈求惩罚。
“属下差点就害了您……”
白鲤按着计划悄无声息地做完了所有行迹的掩饰,将红雀的逃跑伪装成一场事故,回到山庄领了罚,重伤让他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才能面前站起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六九,你轻功复习的怎么样了……”
无人回应。
白鲤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人已经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鲤本以为关于六九的一切会在他离开那天截止,自己再也不必想他,再也不必操心他是不是又会受罚了。直到这一刻,白鲤的心里仿佛被挖走了一大块,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关于六九的一切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
“六九,你帮我拿点纱布来……”
“六九,我这个月省下瓶伤药你拿去……”
“六九,你……”
白鲤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多年都是因为想要护着他,想要帮他逃跑才撑到现在的。如今白鲤已不知道自己还应为了什么继续撑下去了。失去了理由,疲累与疼痛都显得那么难熬。
如果六九还在……
如果我当初不曾帮六九离开……
六九当初……是不是曾经说过不想逃走的话?
白鲤没意识到自己在接任务时已经有意去找红雀的线索,千方百计寻找再见他一面的机会。直到白鲤真的寻到了红雀的踪迹,潜藏在红雀身后跟了他许久。
他看见红雀一点点试药,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干呕,心疼的快碎了。
那一刻,白鲤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抱起红雀将他带回去解毒……然后……永远将他绑在身边……
不,不行,怎么能让他回到那种地方!雀儿可是从好几年前就渴望着逃离的啊。
白鲤看着红雀的伤痛,却也知道他此时是真的自在,快乐。嘴角是不是地仰起几分笑意,坚定的眼神从未露出过后悔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