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风在他离开后一会儿,轻轻走出王妃房间,待察觉到没有任何声音后,匆忙跨出院子,突然间,背后一阵杀意凛凛的掌风袭来。
沈喻风敏锐察觉,倏地转过身去,挺身硬是挡了这一掌。
“是你?”
出掌之人毫无疑问便是那刚刚来过一次的蒙师傅,而他在看清沈喻风面容后,竟有刹那的失神,连出掌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沈喻风见他愣住,急忙纵身跳出王府院墙。
他万没料到那蒙师傅竟然一直守在院外,险些就被对方打伤,而对方看到他正脸时那错愕的眼神,更是令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然而到底为何会有这种熟悉感,他也说不上来。
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他在墙外稍稍思索了下,再次翻墙而入。
而刚跳下院墙,转身一看,那蒙师傅竟然站在他身后。
他抽出剑,剑锋往他身上一把刺去,那蒙师傅却只是随意地躲开去,摇头道:“我知道你今夜来此为何,实话实说,幻海云图救不了他们的命。师湛的毒,世上除他本人之外,无人能解。”
“你做再多事情,也不过于事无补。”
“与其深夜来王府偷窃,还不如回去陪他走完最后一段日子。”
沈喻风勃然喝道:“胡说!我偏不信!”
但他不知为何,心里却隐隐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眼前人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与王妃为旧情人关系,就证明他来长安,不是真心臣服于六王爷,因而没有必要帮六王爷骗他。
何况眼前人与师湛同出一门,对师湛了解甚深,他说那毒只有师湛能解,恐怕可能性极高。
云敛跟红怜,他只能救一个人。
那蒙师傅淡淡道:“我没必要在此事上骗你,回去吧,幻海云图你是找不到的,没必要浪费时间了。”说罢,衣袖轻摆,竟就这么走了。
沈喻风一阵哑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任由对方离开。
第60章 共赴黄泉
他回到柳家别院,天还没真正地亮起来,他先去看了云敛,看到那人还在床上睡得正沉。他靠近过去,为他把了下脉搏。
云敛虽是中了毒,又在雪山上引发寒症,好在身体体征尚且平稳,只要这几天静养,暂时还不会那么容易毒发。
他放下“明心”剑,把雪灵芝摆在桌上,脱了外衫钻进被窝,从背后把那人抱住了。对方似乎是被他粗鲁的动作给弄醒了,嘴里无意识地嘟囔道:“干嘛?”
沈喻风忍不住将头抵在他肩窝处:“我抱一下。”
云敛毒症再是严重,也被他弄得睡意全无,睁开了眼,看着头上帐顶,怔怔问道:“你在王府见到什么了?”
“没什么。”
“东西拿到了没?”
沈喻风沉默不语。
云敛见状心领神会,带着睡醒后沙哑的嗓音哂笑道:“罢了,也是命数使然。”
沈喻风心情更加低落,把头深埋进被窝,道:“我明晚再去王府一遍。”
云敛缓缓摇头:“何必呢,总不见得有效果。”
在山洞里他曾说幻海云图可以用来救人,其实全是他为劝走沈喻风而找的借口,却不料沈喻风执拗至此,明明知道一切都是他随口胡说,竟也宁愿深入王府,把幻海云图偷出来救他。
说起来,一切都不过强求天意罢了。
跟沈喻风不一样,他自始至终就没在意过自己的性命,活了也好,死了也罢,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只是看着沈喻风如此奔波劳累又黯然神伤的模样,他又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他低声叫道:“喻风……”
“怎么了?”
云敛轻叹道:“喻风,把我埋在天罗宫附近,好不好?我想见见那个将我养大的地方……”
沈喻风伸手过来捂住他的嘴,涩声道:“别胡说,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
云敛轻轻一笑,没有再说下去。然而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他们两个人都明了这没有说出口的话——云敛日渐憔悴的状态,可能熬不到救治的时候。
拿到了幻海云图又如何?
那东西究竟能不能解毒,还是未知之数。
沈喻风将人紧紧搂住,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异的念头:似乎就这么跟他死在一起,倒也不错。
这念头一经生出,简直是无可控制地蔓延开去,占据了他的五识神智。
是啊,如果真到了无力回天的那一天,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云敛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死的。
自确定了这个念头,不知为何,他烦躁失落了许久的心绪竟奇异地冷静下来,心里有了踏实的想法,两条手臂紧紧箍着怀里人,不愿撒手。
而云敛也十分听话地任他搂着,沉沉闭上眼皮。
两人相识半生,一直都是若即若离,难得有过现下这般岁月静好的时刻,他们相拥而眠,气息交缠,只是觉得这样躺着,心里都是前所未有过的平静。
突然,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隔壁院子响起:“红怜!红怜!”
沈喻风立时惊醒,连云敛也睁开眼。
红怜怎么了?
沈喻风与云敛四目相对,接着立马下床,夺门而出,直奔红怜夫妻二人的房间。
红怜自然是因为毒性发作导致口中溢血,昏厥倒去,那施凤亭站在床边,急呼她的名字,脸上带着慌张的神色。
沈喻风虽对此人极为厌恶,但眼下也没什么心思去训斥这个人,将人一把往旁边推开,自己坐到红怜床边,低声叫道:“红怜?红怜?”
好半晌,红怜幽幽转醒:“沈大哥……”
沈喻风应了一声,沉默着看她。
施凤亭在一边道:“怎么样?有解药了吗?”
沈喻风哼了一声,不去理他,怎料施凤亭忍不住一直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沈喻风沉默了一阵,轻声道:“找到了。”
“那快拿出来啊,”施凤亭催促道,“还磨蹭什么?”
沈喻风猛地朝他怒喝一声:“我自然会救红怜,你啰嗦什么?”
施凤亭被他蓦地发怒的样子吓得一怔,随即嘴角微扯,冷笑道:“不想救的话,也没必要装出那般大义凛然的模样,谁稀罕你们外人来救!”
说着他俯身伸手,要来抱走床上的红怜,哪知却被沈喻风按住了手,揪住了衣襟,接着挥拳狠狠打在他下颌上。
施凤亭被这一拳直接打趴在地,眼冒金星,嘴里还掉落了几颗牙齿。
沈喻风看也不看他,冷冷道:“就你这种软骨头,还不值得我出手,滚出去!”
施凤亭攥紧拳头,沾了血的脸上满是惊恐表情,但沈喻风武力出众,远不是赤手空拳的他所能抵抗,当下又惧又怒地瞪了他一眼,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裳,愤愤出了房间。
过了数息,只听门外方家兄弟齐声道:“主人。”
施凤亭的声音十分洪亮,似乎是要让房里的人听到:“你们两个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回自在城!”
方家兄弟齐声应道:“是,主人!”
沈喻风在房中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毫不理会,一心关注着再度昏睡过去的红怜,接着,他取出怀里的解药,垂眸看了一眼,又看了红怜一眼。
片晌,他长叹一声,将药丸用温水化开,掰开红怜苍白的嘴唇,把解药给她服下。
服了药的红怜药效不到一会儿就见效,身上开始起了变化,从原本死人一样的灰白脸色,渐渐恢复红润的血色。
红怜慢慢睁开眼,感到病体沉珂之感消散,心知毒性已解,眼含感激地叫了一声:“沈大哥……谢谢你……”
沈喻风起身走出房间:“好好休息吧。”
红怜还没来得及问他去了哪里,过了片刻,从门外传来拳脚风声与施凤亭凄惨的叫声:
“沈大侠救命!”
“我再也不敢了!救命啊,别打了!”
“求求你了!”
只听沈喻风愤怒的声音伴随拳打脚踢声传进房间:“我看在你是红怜丈夫份上不会对你出手,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敢欺负她,我决不轻饶!”
施凤亭连声求饶:“是是是,沈大侠,我记住了,我不会再欺负红怜了!”
躺在床上的红怜满脸焦急之色,过了一会儿,沈喻风再度折返回来,红怜急忙问道:“沈大哥……”
沈喻风道:“我打了他一顿,以后他不会再欺负你了……”
红怜默然片刻,想起问道,“沈大哥,你是……你是怎么拿到解药的?王府那么危险……”
沈喻风缓缓摇头:“不是我,是云敛。”
红怜一诧:“是他?”
沈喻风顿了下,徐徐道:“他为了帮你拿到解药,自愿服下师湛所留下的毒药,现在中了跟你一样的毒。”
其实本不必告知红怜的,但他沈喻风一来不愿揽功名,二来也不愿让云敛的一番苦心白费,便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红怜错愕:“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为了成全我的君子之义才这么做,”沈喻风喟叹道,“我沈喻风何德何能,此生能拥有他这样的挚友。”
红怜急忙道:“那你,你怎么就把解药给我了呢?”
“他死了,有我陪他,你死了,无人陪你,”沈喻风轻轻摇头道,“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何况,这是他的心愿,我应当尊重他的想法。”
红怜浑身一震:“这……”
“放心,我会尽力救他,”沈喻风却不容她继续说下去,摆手说道,“外面都商量好了,等天一亮,就收拾行李跟你丈夫离开长安吧,这里不适合你们。”
“可是,可是他——沈大哥,若真的救不了呢?”红怜欲言又止,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迟疑,“我,我不是在咒他,只是,只是想说,万一呢?”
“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沈喻风在方才房中便显想得很清楚了,现下说出这番话,可以说是毫无迟疑、无比坦荡,“若真的到了无药可救的那一天,我便陪他共赴黄泉。”
终卷 幻海真相
第61章 故人故梦
当天红怜四人在天亮时分离开了柳家别院。
沈喻风唯恐被他们惊扰到房里的人,更怕王府的人搜到这里,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停留太久,几乎是下逐客令似的赶他们出门。
红怜毒素虽解,身体依旧没有恢复,被扶上马车时步履缓慢,不住地回眸,凝望站在门边的沈喻风。她预感到,或许这一次离别,或许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沈喻风了,不知怎么地,突然从眼角垂落一滴眼泪。
方家兄弟也是有些不舍,站在沈喻风面前与他珍重道别。
与他们三人的依依惜别不同,施凤亭自然是恨不得立马走人,冷眼在一旁看着,等三人话叙过程中,不断催促道:“还不快点?”
方家兄弟见主人心切,不敢逗留太久,匆匆话别几句,跳上马车,驾着车动身离开,沈喻风就站在门边目送他们在晨曦薄雾中远去。
经历这一系列事故,虽然过程波折不断,好在红怜终于安然无恙,他也落下心头一块大石,关上门,进屋抱住被褥中的云敛,在他耳边低声道:“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云敛闭着眼轻笑,“你早该这么做了。”
沈喻风握住他垂在被窝外冰冷的手,柔声道:“送他们离开长安,我也算完成了赵大哥的嘱托。”稍停顿了下,“不过,若是再来一次,我宁愿被自在城的家丁乱棍打死,也不愿再遇上这些事了。”
云敛哂道:“那是,当大侠也是很辛苦的。”
沈喻风失笑,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在柳家别院的日子就这么平波无澜地过下去,沈喻风为了拿到幻海云图,其后几次夜闯王府,每次皆是无功而返,甚至有一次还被王府护卫发现踪影,双方厮杀一场,他杀了四五十人,自己也受了伤狼狈而去。
柳含烟听说云敛中毒之后,召集柳家所有势力,将长安有名的宫廷御医、游方郎中甚至江湖术士都秘密延请过来,众人或是放血祛毒,或是重药猛灌,最后都起不了什么作用,摇头叹息间给出同样的回答:“此毒世上闻所未闻,在下实在束手无策,请两位准备后事吧。”
说得柳含烟泪眼汪汪。
沈喻风也是心烦意乱。
之后就像是认了命一般,他不再执着于幻海云图,也不再让柳含烟请人来看病,而是留在柳家别院,整日里守着云敛。而云敛也有默契地没有谈起毒性之事,双方似乎都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静静等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天。
唯一令两人不解的是,云敛身为云家当家少主,他得罪了六王爷,竟然没有连累到云家庄的任何一人。云家的生意依旧如火如荼地运作着,没有了少主坐镇,这个庞大的云家商海,依旧运转自如。
云家庄管家得知他们住在此地后,时不时带着人偷偷过来,向云敛汇报云家近况和拿来一些需要他过目的账簿。
一开始沈喻风尚且容忍这群不速之客的叨扰,直到有一次云敛在翻账簿时呕出了一口血,沈喻风二话不说,把所有人驱逐出别院,将大门紧锁上,再不许任何人上门。
直到后来,连柳含烟也被他拒之门外。
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人都不理,他们就守着这个院子,哪也不去,连对六王爷之事也完全抛诸脑后。
这日刚过午后,长安城下完一场雪,暖日初升,沈喻风抱着云敛出了房间,在院子里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