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赵婉娘说的杨家家主是杨琼?”肃冼点了点头。
杨宅在这应是有些年头了,藤蔓自墙根爬遍了整片围墙,斑驳的白墙上裸露出了大片的土,坑坑洼洼地像是被钉在墙上的人影。青苔自屋内瓦片的缝隙中冒出,郁郁葱葱的植株将整座杨宅或多或少的遮掩起来。天色有些昏暗,明明灭灭的灯烛在不远处摇曳,杨宅死寂地宛如一座无人打理的巨大坟茔。
“哒、哒、哒。”黏腻的空气中回荡着二人的脚步声。穿过一条长廊,前头便是一排房屋。光线被长廊周围攀附的植株层层滤去,稀薄仅能依靠两侧燃着的灯烛照明,幽深地宛如一条通往阴间的墓道。
“杨家这么大,怎连个小厮也见不到?”宁桓跟在肃冼身后,小声地嘀咕道。他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周围,黯淡的烛火下,只觉得身后始终跟着一道阴恻恻的视线。
宁桓不安地循着那感觉朝后望去,空无一人。他微微蹙紧了眉,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头顶,骤然对上了一双血色的眼眸。宁桓的心下一紧,整个人踉跄地朝后退了步。只见眼前的女人穿着一身大红衣服,面色惨白,青白的手指抓着顶上的柱子,攀在廊上,微俯下身,黑色的长发直直地垂下,飘荡在宁桓头顶一寸的地方。
肃冼听到动静,诧异地回过了头,顺着宁桓的目光望了过去,“是个傀儡装饰罢了。”他扬了扬下巴,指着不远处另一个黑色的轮廓,说道,“那边还有一个。”
宁桓的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顶上的红衣女子,半晌过后,发现她仍保持着静止。烛光落在她灰白的脸上,折射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宁桓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这……这也太真了吧!”
说话间,肃冼已走出几步开外,宁桓见状急忙跟了上去。无人注意到,当二人转身时顶上女人的眼珠兀地转了转。
长廊快到尽头,几乎每十步就会有一个白衣侍女的傀儡伫立在一旁。穿过了那条长廊,一排房屋的最里出现的一间门上贴满黄符的屋子。二人走了过去,透过那层白色的窗纸,隐约可见正中摆放着一具黑棺,白色的蜡烛绕着棺身围成了一圈,透着一股道不出的焦腐味。肃冼的眸光落在那具黑棺上,顿时蹙紧了眉。
宁桓靠在一边,眼神飘忽地望着周围,心道着此后再也不去看什么傀儡戏了。冷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天色愈发暗了,周围的气温也又降下了几度。烛光在停放着黑棺的屋内摇曳闪烁,白色的窗纸上自上边垂下了一个人头的黑影。
黑色的发丝拂过了宁桓的脸颊,宁桓一颤,脑袋僵硬得朝上望去,只见他头顶半寸的地方,方才那个红衣女子正俯身望着他,黑色的长发遮掩住了周围所有的光,眸光所及之处只有那血红的双目。
“啪”的脆响,红衣女子的脑袋掉了下来,“轱辘轱辘”滚落到了宁桓的脚边,那双怨毒的血色眼眸仍大张着,死死盯着宁桓。宁桓仍没回过神,脑袋却机械般地望向了身侧,肃冼不知何时拔出了刀。他微微抬眸,红衣女子剩下的半身还攀附在房梁上,“不自量力。”肃冼冷笑道。短刃在手里舞了一个漂亮的花刀,正要动手,忽听到后边传来了一人的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肃大人来了,实在有失远迎。”
肃冼见了来人,冷哼了一声,缓缓收回了刀:“杨当家。”他淡淡地道出了来人的身份。
大厅内,烛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杨齐望上去满脸的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强扯出一抹笑,问道:“肃大人这会儿找来,不知有何贵干?”
肃冼微呷了一口手中的热茶,漫不经心地道:“能来做什么?自然是问你来买盘铃傀儡的。”
杨齐闻言微微一愣:“可肃……肃大人这不是不喜这些吗?”
“从前不喜也不代表现在不喜。”肃冼的下巴朝宁桓的方向扬了扬。宁桓坐在一侧的角落中,挺直了背脊,正一副正襟危坐的摸样。要说这厅内未免也过于诡异,每张背椅后都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侍女傀儡,带着呼吸的寒流直瘆得宁桓后脖颈直冒冷汗。
肃冼勾起一侧嘴角,说道:“我这位朋友家中一支独苗,指望着他能中举光名门楣,可是啊——”肃冼恶劣地笑了笑,“他脑子不行。”
宁桓正紧绷着一根铉,对着肃冼的调侃也只能忍气吞声,龇了龇牙也算作小小的扑腾了一下。
杨齐了然,笑了笑道:“自然是可以。只不过这些日子三不地管得严,没人敢往内进货,得等过些日子。要不然——大人改日来取?”
肃冼哼哼了一声,手支着下颚,微微勾起了唇:“那可不行——”肃冼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这朋友急着用呢。不然我们就再这杨府上待到杨当家把东西做出来?”
“这……”杨齐看上去颇为为难。
“那就麻烦杨当家安排房了,也不必麻烦,我与那小子一间屋就行。”肃冼一副无所谓地道。
杨齐瞧见肃冼打定了主意,心急如焚便也无他法,这煞神是得罪不起的。他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招呼身旁的小厮说道:“你快带肃大人和宁公子下去休息。”小厮点了点头。
二人进了屋后,宁桓便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杨琼的下落?”
肃冼回道:“还记得方才那个停黑棺的屋子吗?”宁桓点了点头,“那上边钉着六十四颗镇魂钉,周围的那些白烛是用尸油炼制的。你说什么东西要用尸油灯和镇魂钉同时镇住吗?”肃冼眯着眸,“盘铃杨家内究竟藏了什么是不敢让我们知道的。”
天色已经全暗了下,宁桓舔了舔干涩的唇,恹恹地趴在桌上:“杨家这么大,也没有几个小厮在。到现在都没人给我们送壶水进来,”
“咚咚”,屋门被敲响,宁桓起身去开门。黑暗中一张脸探了进来,面上像是抹了层厚厚的白粉,唯有嘴唇那处如血般鲜红,烛光照在他漆黑的瞳仁上,他惧光般地转了转眼珠宁桓一愣,遂即果断地“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
“怎么了?”肃冼屈膝靠在窗边,闻声诧异地抬起了头。
宁桓背朝着门,那“咚咚”的声音再次有条不紊地响起,“你去开门。”宁桓的眼神飘忽地往一侧转去,整个人病怏怏地趴在了床上,他鸵鸟般地将头蒙在被衾里,“我今天的稀奇事一次见的够多了,容我先缓缓。”
“就这点出息!”
肃冼挑了挑眉,起身开了门。那张鬼脸仍站在门外。肃冼漠然地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小童放下了手,僵硬地转过了身子。月色很暗,这条漆黑的走廊内唯有他们的这间屋渗出了一点光明,小童退回了黑暗中,“哒、哒、哒”一声一声,黑暗的走廊有东西顺着木制的楼梯缓缓走下去了。
宁桓自早上起便没有喝过水了,这会儿也从被衾中钻了出来,他端起桌上的水壶便往茶碗里头倒了一杯水,打算一口闷下。
“等等。”肃冼叫住了宁桓。“怎么了?”宁桓端着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诧异地抬起了头。
肃冼端过宁桓手中的茶碗,放到鼻尖闻了闻,又拿过了桌上的壶,他蹙着眉道:“这水里面有东西。”
宁桓瞪大了眼睛:“杀人灭口?”
“那杨齐没那么大胆子,只是一般的迷药罢了。”肃冼不屑地“嘁”了一声,“毕竟迷药和毒药,被我发觉了可是两个下场。”
“可……可是他往我们茶水里放迷药又是什么意思?”宁桓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窗棂敞开了半天缝隙,冰冷的月色映在窗纸上,寒风从窗缝中灌了进来。肃冼冷笑了一声,眸中涌动着一股暗色,盯着窗外回道:“那就要瞧瞧他们今儿晚上要做什么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了。”
宁桓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盯着桌上的那壶茶水也不说话了。
第98章
“宁桓,醒醒了。”是夜,肃冼摇醒了伏在桌上睡着了的宁桓。“怎么了?”宁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起了头。
“杨齐他们抬着黑棺出去了。”肃冼蹙着眉,轻声说道。
“黑棺?”宁桓仰着脑袋,缓慢地重复了一遍道。他微垂着脑袋,费力地晃了晃头,方才从朦胧的睡意中醒过神,“那……咱们是要跟上去吗?”宁桓小声地问道。
肃冼“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宁桓的身上,瞧见他那副恍惚摇头的模样,好笑地道:“你可别晃荡了,再晃你这脑瓜子的水都要倒出来了。”
宁桓闻言,微微一怔,果真听话地停下了动作。他漆黑的眼眸眨了眨,迷茫地望向肃冼,“为什么脑子里会有水?”肃冼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做声。宁桓歪着头微蹙起了眉,眼神在烛光下变得愈来愈清明。半晌,他抬起了头,没好气地回道:“你脑子才进水了呢!我……”
“好了好了,知晓了,宁家还指望着宁少爷这聪明的脑瓜子高中举人,光宗门楣——”肃冼打断了宁桓接下来的话,拖长了语调敷衍地应声道,“也别磨蹭了,赶紧走了,一会儿人都没了!”说着,肃冼催促地撸了一把宁桓毛茸茸的脑袋,绕了过去。
宁桓轻声哼哼了一句,跟在肃冼身后,正事在前他先不同肃冼一般计较,他娘可是说了,他的脑瓜可聪明着呢!
肃冼端起了置放在桌上的白烛,室内的光暗了些许。清冷的月色正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无数黑色斑点的黑影徜徉在墙上,窗纸被寒风吹得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吱呀”,门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喘息,肃冼拉开了屋门。屋外是条漆黑的走廊,隐隐绰绰的烛光之下,长长的走廊内每隔着十步便站着一名侍者摸样的傀儡。惨白的面孔似是抹上了一层白色的粉末,鲜红的唇大咧了开在烛光照射过来的瞬间,脸上的表情俱光地皱在了一起。傀儡们僵硬而缓慢地移过了脑袋,双目无神地齐齐注视着屋门外站着的二人。
宁桓战战兢兢地缩在肃冼的身后:“这……这些东西……”
“别管他们。”肃冼淡漠地扫了一眼长廊上的傀儡,轻声回道,“走了。”
镰刀似的勾月正悬于空中,灼灼的月色亮的诡异。杨宅内,一群身着缟素的人正抬着一具黑棺从大门外走出,借着月色,宁桓看清了那为首之人,是杨齐。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宁桓疑惑地问道。
肃冼摇了摇头:“跟上去再说。”
二人跟着杨家人出了杨宅,夜风很大,四周漫起了青白色的雾气,再看不清周围房屋的轮廓。脚下的青石板砖逐变成了黏腻的黑土,踩上去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坡渐渐地变得陡峭起来,路愈发难走了。远处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芒,似是一片平整的旷野。那些抬着黑棺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肃冼拉着宁桓藏进了附近的植株背后。
“砰”的一声黑棺落了地,那光芒来自周围燃烧的白烛。宁桓皱着鼻子,浓郁的焦腐味正是肃冼说的尸油灯的味道。
“尘归尘,土归土——”杨齐喑哑的嗓音在远处响起,回荡在萧瑟的冷风中。
天幕仿佛被剪开了一道划痕,月光倾覆了下来。宁桓摒息望着着眼前的这一幕,此时黑棺内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砰!砰!砰!”像是其中有东西要破棺而出。周围人霎时变了脸色,急切地望向杨齐:“杨当家,这是——”
杨齐的脸色一片青灰,冷汗不断地自他的额头下落,他睨了一眼众人,绷着脸沉下了气道:“莫慌,你们先把黑棺下了葬。”
“砰!砰!砰!”敲击声还在不断持续,力道大地似乎是要将那棺材盖击碎了。几人犹豫着,迟迟不肯上前。
“都还愣着做什么!”杨齐见状,怒吼道,“三不地你们什么没见过,现在竟怕这个?”几个人被催促着不情不愿地走上了前。黑棺的四角被抬起,落入了一个早已挖好的四方深坑中。“尘归尘,土归土——”黑土一抔一抔地落下,月色下如一场傀儡扮演的默剧。
“尘归尘,土归土——”随着最后一抔黑土的落下,棺材被严严实实地盖上了,声声沉闷的钝响声也逐被掩埋在了这片黑土之下……
“杨当家,这……这样应该就没事了吧?”其中一人担忧地问道。
“所有的事情都按着大哥的吩咐去做了。”他的目光望向那块掩埋着黑棺的土地,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长叹了一声道,“但愿吧,但愿那个东西不会找来了。”随后,杨齐带着杨家人离开了。
不多久,待那些人走远后,肃冼与宁桓从植株后走了出来。“方才那棺材响了,你听到了吗?”宁桓的眉不安地轻蹙了起来。肃冼点了点头,他回眸看向宁桓:“你留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寥白的月色下,郁葱的大树像是蛰伏在身后的鬼影,寒风吹来,宁桓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环顾了左右,瞧见肃冼已走到前头,连忙追了上去:“我、我还是和肃大人一道吧。”宁桓拢着袖子,整个人缩在了肃冼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这周围,“那……那若有什么事我还能照应你呢。”
“照应我?”肃冼闻言,倒是诧异地轻轻挑起了眉,他眸光中掠过一抹戏谑的神色,勾着嘴角问道,“宁公子是照应我呢,还是你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害怕?”
“差不多,差不多啦——”宁桓谄笑了一声,打着哈哈应付道。
月亮稍上移了些。肃冼与宁桓渐靠近了方才那个埋着黑棺的深坑,新土与旧土的交界清晰可见。
“你说那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宁桓小声地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