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宁被踩住小尾巴,理亏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他另一只手也顺着腰往下探,往前凑了凑抓紧他的袖子道:“我那都是喝醉了胡言乱语,你不能当真的。”
塞北王惶然将手抽回,踉跄着后退两步:“你果真说过要赶我下堂?!”
他失魂落魄,刚才只不过是跟殷宁开玩笑,却是万万没想到殷宁昨晚说的那些话真的是这个意思。
殷宁这才知道他在套话,后悔不迭。他也不顾得纠正“下堂”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否恰当,赶紧踩着鞋子过去哄人。
“我是一时糊涂,并非真心要离你而去。这世上,我还能找到一个人像你这般对我好么?”殷宁急得满头大汗,自打他早晨睁开眼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嘴唇都起皮了,“我只是怕你后悔。你如今大张旗鼓要娶我,闹得世人皆知。可你儿时只见过我一面,又怎知我这十年是狼是虎?万一婚后几日,你发现我早已不像你记忆中那般美好想要再娶,岂不让人以为你塞北王朝令夕改,有损威严......”
“宁儿,我们塞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认准了人就不会变心。少年相遇,我心里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那时候你说话我听不太懂,回来后便日夜学习。可我再怎么寒窗苦读,学中原风花雪月,终是东施效颦。”塞北王有点伤心,打断了他的话,垂头丧气地连成语都用错了。
他从柜子里搬出一个木匣放在桌上,打开来取出一沓纸,认真地一张一张摊开。
“每年塞北和大熙之间使臣往来,或有部下秘密进京,我都命他们雇画师,描一幅你的画像。”他指着最左边的一张已经泛黄的纸,“后来两国战事吃紧,来往中断,我急得掉头发——好在有一个画师愿意一次多收些银子,以后可以每几个月寄一幅画来。”
他拿起那张画,感慨道:“这是你我刚分开的那一年,使臣头一回带回来的。我最喜欢这一幅,也最像你。可惜我抱着睡了好几天,有些皱了......”
殷宁哭笑不得,被人时刻窥探的感觉并不算好,他也没打算跟塞北王计较,只一张张翻看着那些画。
有几张似乎是像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殷宁想,也许是跟父亲出席一些宴会,被有心人画了去。
塞北王找的画师必然不差,混入这些文人风骨的宴会趁机描摹也不是难事。
往后翻了翻,却不太对劲了。
殷宁看着逐渐走样的画稿,心情复杂。
他哪有这么好看。
殷宁想着自己上了私塾之后便少在外抛头露面,那画师何来机会见自己。应该是随便乱画一气,怎么好看怎么来。
他算是知道屋里挂的那一幅惊为天人的画像是怎么来的了。
还有几张脸几乎一模一样,都冲着一个方向,有的图在写字有的图在骑马,马还只有三条腿。
画残了的稿子也拿到塞北王这里来骗钱。
殷宁忍不住有点心疼地看着塞北王。
他没多久就翻完了这些画稿,深以为塞北王见到自己之后没有转头就走,颇显露真心。
“父王登基之后,我便是塞北王储,再不能随意走动。这中间千里迢迢,我比你恨。”塞北王也有些激动,他闭了闭眼睛,手指抵在胸口平复这过于汹涌的情绪,“但我重任在身,父王急于让位、好逍遥山水,又无兄弟姐妹助我脱困。塞北七七四十七部、千万条人命......”
殷宁忍不住提醒:“七七四十九。”
塞北王哽了一下,挥挥手从容略过:“就算我想你想得再怎么辗转反侧,我不能去啊,宁儿。”
殷宁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地说:“以后我在这里,你一下就能找见我了。”
门廊底下送水进来的阿风听到里面情意缱绻,偷笑着轻手轻脚地退下,往外走去。
“阿、阿风?”
阿风抬头看去,揉了揉眼,拐角那儿站着的......那是个啥?
寒柯和他不熟,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柔和一些:“你是不是叫阿风。”
“是!”阿风本要去小厨房盯着他们给少爷做早膳,半路跳出个铁面阎王,造型还这么诡异,吓得差点跪倒在地。
“大王和王妃,可起来了?”
阿风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也不敢看他,小声说:“是、是已起了。您......您、您您您有事要通传吗?”
寒柯点点头说:“不必,我自去请罪。”
他话音落下,阿风只觉得一阵风扇过来,面前掉下两根半截的干枯树枝,抬头看去,寒柯已经步履蹒跚地走远了。
寒柯艰难地背着十几丛连夜拔起的荆条,这东西耐寒耐碱,在塞北大地上长得如鱼得水,冬天也不枯萎。
他早晨迎着露水拔了许多,一股脑绑起来背在身上,看起来活像是背着一把比人高两倍的巨大蒲扇,一走就往下掉叶子。
他走到塞北王和殷宁寝殿门前的空地上,慢慢维持着平衡跪下来,声音洪亮:“罪臣寒柯求见!”
他连喊三遍,塞北王阴着脸和殷宁一起从屋里出来了。塞北王踏出门槛张口就想骂,结果被寒柯震住:“你这是做什么?”
他从台阶上下来,在最后一个台阶上停住,居高临下地看了寒柯半天才走过去,从他身上背的枝条上扯下一串失却水分的小花:“你这是孔雀开屏吗?”
寒柯上身赤裸,后背已经被荆条磨破,见塞北王责问他的头越发低下去,声音却坚定不移:“臣来负荆请罪。”
他十分恳切地道:“木盛糊涂,犯下大错,皆因我而起。”
塞北王轻轻松松地扯着那一大丛荆条将寒柯弄得东倒西歪,不一会儿就玩腻了,将他放倒在地,自己则走上台阶到殷宁身边说:“一人过错一人当,宁儿因此事受了伤,他的罪责,谁都不能替代。”
寒柯狼狈地爬起来,荆条的尖刺已经刺进了血肉之中,他却丝毫不觉一般:“屡次伤及王妃,木盛难辞其咎,属下作为守卫王城的大将军更是该死。大王要杀要剐属下绝无怨言,只求大王将我们一同关押。我将以死谢罪,告慰王妃所受之苦。木盛年轻,您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第64章 内部矛盾
“你这是想拿命来威胁我?”塞北王似笑非笑,又看了看跟着出来的殷宁,用他听不懂的塞北话说,“寒柯,我已经给过他三次机会,自认为仁至义尽,他三次都选择让我失望,你以为我不觉得惋惜吗。”
寒柯站在寝殿的大院里,一时间气氛凝滞,奇怪的是远处下人窃窃私语他却能听清一般。
“寒柯明白了。”他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屡次冒犯大王,伤害王妃,我和木盛死不足惜。”
他是个武将,一向沉默寡言、直来直往。如今绝望之下,言语谈吐之间便带了些无法遮掩的怨气。
塞北王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寒柯是老塞北王挑出来留给他做肱骨之臣的好苗子。两人说是君臣,底下还有几分手足之情,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
不就是说自己为了殷宁置他俩于不顾,非要重惩么。
他到底有些心凉,寒柯因为木盛,竟然被蒙蔽心智、愚昧至此。
“木盛若是不服气,大可以跟你跟我直说。我并非因为宁儿受到伤害才要重惩他,是因他现在手段肮脏、伤害无辜之人。”塞北王接着说,“我本来就没想处死木盛......关心则乱,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把这件事交给你处理。”
寒柯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木盛这事做得不忠不义,被塞北王这么直白地点醒羞愧得满面通红。
殷宁在一旁听不懂塞北王说得是什么,和阿风大眼瞪小眼,乖巧地在一旁不加干涉。
但他能看出塞北王跟寒柯说着说着忽然情绪低沉,油然而生一种给保护欲,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正自觉众叛亲离的塞北王怒然拂袖,下一瞬反应过来后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伸手牵回来。
殷宁并不介意,将他紧紧地攥住。
塞北王自觉得到了支持,内心越发脆弱,逐渐往殷宁肩头靠去,想做出小鸟依人状。无奈殷宁比他还要矮一截,他的脖子没有耍把式卖艺人那般灵活,只得无奈作罢。
但他还是顺势挽住殷宁的胳臂。
寒柯伏地叩拜,后悔道:“是臣愚昧,是非不分,求大王降罪。”
他背上的大把荆条也一并扑在地上,向巨大扇子扇出一阵大风,满地灰尘冲殷宁和塞北王两人铺面而来,呛得殷宁直流泪。
塞北王穿着练武时着的一身短打,而殷宁已经穿上了大袖子的外袍,他自己呛得咳嗽不止,赶紧伸着手用袖子去捂住塞北王的口鼻。
“赶紧把你背上的孔雀毛拔下来,在这现给谁看。”塞北王看到殷宁眯着眼直流泪,奇迹百花地呵斥寒柯,“滚出去。”
寒柯哑口无言,想把背后的荆条大蒲扇拆掉,然而来之前这是属下给他绑的。寒柯的手下也都是实干派,二话不说用大粗麻绳将荆条在他背后捆得严严实实,他根本无法用自己的手够到绳结解开。
旁边的下人们都在拐角屋檐下躲着,见塞北王和寒大将军吵成这样谁还敢上前。寒柯像追自己尾巴的猫一样努力了几次后,只能灰溜溜地背着那玩意儿告退。
殷宁被沙子迷了眼,还心急地问塞北王:“你没事吧。”
“我没事。”塞北王看他挤眉弄眼的,下意识地回以羞涩表情,但很快就发现殷宁是沙子进到眼睛里去了,“别动,我给你吹吹。”
说完他便在门廊底下,极为严肃地捏住殷宁的下巴,凑近了轻轻吹了几下。
殷宁被沙子磨出眼泪,朦胧中看着塞北王近在咫尺的脸。
看惯了他温柔或滑稽的样子,忽然一本正经的塞北王让殷宁又回忆起刚来塞北、两人初见时自己紧张忐忑的心情。
他提心吊胆一路忐忑,以为来了便是一世悲惨。
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奔波万里,恐惧不安的心就这样好好地被他接住了。
“你脸怎么红了?”塞北王捧着殷宁的脸皱眉头,“是不是寒柯在那跟大扇子一样的玩意儿里下了毒。”
殷宁慌乱地左顾右盼:“啊,有吗,倒也无不适,大概是天暖物干、心火燥热。”
一阵狂风吹过来,房梁上的冰碴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塞北王很是不解,殷宁今天怎么忽然这么抗冻了。他倒觉得冷,裹紧了衣领说:“我们先进去吧。”
殷宁红着脸走进殿里,塞北王摸了摸他的手:“这不是冻得冰凉吗?”
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刚才你和寒将军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塞北王心中警觉:“宁儿,我并非有意瞒你,我和你同体一心,话无不可对人言......”
“我知道。”殷宁对这些看得非常理智冷静,并不介意。
就算他和塞北王有了极为亲密的关系,事及国家大事,总得有规矩。
“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说这些事都是木盛做的。”殷宁正经问道,“木盛是谁?”
“是侍卫总管。”塞北王回答。
“!?”殷宁目瞪口呆,“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心目中的侍卫总管总是个乐呵呵的老好人,对他也毕恭毕敬,堪称无微不至。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害自己?
“打一开始,唐伯豹能从王城中把你偷走,我就觉得奇怪。”塞北王说起这事还气愤不已,他忍者破口大骂的冲动,说,“我手下之人查到木盛形迹可疑,频频在大熙送来的男宠们的居所附近逗留,那时我便起了疑心。”
“我将此事交给寒柯去办,却不想他疏忽至此。说来你表哥倒算是个通透人,虽然愚不可及,但终究并不是想要害你。擒获他之后,我命木盛和寒柯严刑逼供,然他一人大包大揽,只说我王宫处处疏漏,却不提是谁接应他。”
塞北王自信道:“王宫之前确实守备不严,但你来塞北之后处处都是我亲自部署安排。”
起初,他乍一听唐伯豹说的那番话,还真自责了好一会儿,觉得是自己疏于管理,才让他有机可趁,通过这些漏洞把殷宁偷了出去。
然而他回头细想时,唐伯豹那些话只不过是模糊视线并自夸一波,如果没有内奸接应,他根本就无法靠近寝殿。
只有对王城内各层巡逻极为熟悉、且有一定权力调动侍卫的人,才能办到这件事。
除了木盛,已经无他人可想。
塞北王最后悔自己错信了寒柯,他不但没有及时制止木盛,还错纵给了九皇子接近殷宁的机会。
“我让寒柯看着木盛,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事已至此,他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吃一堑长一智,“也是我错估了他的心思,没料到他对木盛竟然如此情深似海。”
阿风手里的瓜果盘“啪”地掉在了地上。
塞北王不满地看了门口一眼,阿风连滚带爬地跑了。
“什么?!”殷宁的惊讶不比阿风少,他怕塞北王找阿风麻烦急忙拽着他问话,“等等,你方才说,木盛是侍卫总管,寒将军和、和侍卫总管......”
塞北王摇头叹气。
寒柯对木盛的心思不是无迹可寻,早在几年前寒柯求他让木盛退出军营,留在王城做总管的时候他便觉得奇怪。
但当时他刚继位不久,心思都在朝政之上,唯一的闲暇时候都在思念殷宁,不曾关注身边人的情感问题。
这俩人到底怎么勾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