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敢应声,好在舞姬伴着乐声进殿,登时歌舞升平。
殷宁自打进了殿门,便再也没出过声。
眼前轻歌曼舞,那浑身缀满金铃的塞北舞姬腰肢纤细、长腿动人,落在他眼里全是一片片乱七八糟的红纱。
刺眼又乱人心神。
大殿上塞北王和王妃的宝座并不紧挨着,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腻在一起。
然而殷宁几次转过头去想跟他说话,都只见他在专心致志地欣赏舞姬的美色,目光中多少带着点沉醉欣赏。
他鼓起的勇气再而衰三而竭,从窝囊憋屈中又生出一股子气愤,恨不得上前推搡塞北王来看他表演打退堂鼓。
歌舞过后各国的来使一一向塞北王道贺敬酒。殷宁本来蔫着,不知怎么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酒杯都捧到眼前了。
殷宁下意识地去看塞北王,只见他和使者操着一口自己听不懂的话,正交谈甚欢,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顾得上搭理自己,又有人在旁边举着酒杯等着,只能将酒灌了下去。
这塞北的御酒度数高,一口闷下去殷宁脸都辣红了。他舌尖被酒液窜过,立马发苦发疼,鼻腔里也冲进来一股子呛人气息。
塞北王像是并未注意到他被人劝酒的窘迫,殷宁也只能一杯杯陪着喝下去,更没有机会和塞北王说悄悄话。
一轮酒敬完,腹中空空的殷宁已经两颊飞红,胃肠里被那些烈酒蛰得生疼,仿佛有一团火在烤。
“你没杀他。”此时殷宁终于能平静地开口,他看着塞北王,目光中意味复杂。
塞北王听到了,但只是看了殷宁一眼,命人带阿风上来照看他。
殷宁觉得肚子里翻腾得厉害,没等阿风前来便用最后的理智向塞北王告罪,由侍卫总管亲自护送着前去更衣。
他自出了正殿,再也维持不住端庄身形,然而他也不要侍卫总管搀扶,自顾自跌跌撞撞地往殿后走去。
冷风一吹,殷宁酒醒了半分,却更觉得头也开始疼起来,恨不得自己还是像刚才一样迷糊混沌。
“王妃,您这是要去哪儿啊。”侍卫总管不动声色地提着灯笼,摆手让手下都在小花园门口等着,“这边可不是憩室的方向。”
殷宁听不太清他的话,刚才喝进去的酒都变成了火燎烤他的血骨皮肉,难受得要死。
“王妃要更衣,那下官先不打扰了。”侍卫总管看他在林叶深处越走越深,回头看了一眼原地等待的手下,刻意高声道。
殷宁还在往黑暗处走,隐约间听到背后有人叫他。这更是让他觉得大殿里实在是太吵了,也太喘不过气。
一番番听得懂听不懂的吉祥话伴着烈酒催到眉睫上,把他变成年节的时候脚被拴在杂耍人肩上的掉毛猴子一样围在中间,他快要想要走到离那儿更远的地方去才好。
忽然他脚下一滞,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向前栽去。
还在他走的是树下的泥土地,不算坚硬。殷宁摔了一下倒觉得没什么,拍拍衣服就自己站了起来。然而起身后周边一片漆黑全是乌压压的叶子,已然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第60章 第60章
“他竟敢这般对你。”
阴冷男声在寂静中响起,一道人影从树丛中走出,伴着穿林的西风,越发显得阴暗龌龊。
纵然是殷宁已经醉眼迷蒙,借着月光认出来人后,仍惊出了一身冷汗。
“九、九皇子,您不该到这里来。”他迅速看向周遭,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游荡到了僻静的花园里来,且目所能及没见到一个守卫。
自从上次唐伯豹掳走自己后,塞北王下令严查,王宫里各处戒备森严,如今这里怎么会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本皇子确实不该来。”九皇子深情款款地开口,又发觉自己语气不够柔和,补上几句,“临行之前,母妃被我气得卧床不起,可我还是来了。宁儿,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殷宁扶着树站着,觉得肚子里被酒烧得一阵阵翻江倒海,却因为没吃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他用最后的理智强行压着不许自己露出干呕的狼狈模样,口中泛起苦涩酸水。
九皇子只顾着无病呻吟,黑暗中哪里看得出殷宁不适,接着说:“我只为你一人。”
殷宁后背的冷汗沾湿了衣服,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站直了冷漠地说:“九皇子喝醉了,还是回驿站休息为好。”
九皇子感慨道:“我知道你恨我,你该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怎么能允许他们把你送到这里来,受这样的委屈,吃这样的苦。”
不远处树丛里唐伯豹被手下合力压制四肢并捂着嘴,一动都不能动。
他看着这一幕目眦欲裂,无声呐喊:畜生!!!
殷宁面无表情,心里没底,只能赶紧思索脱身之策。
这个地方离大殿不远,若突然高声呼救,九皇子应该会忌惮两分。
但若是迟迟得不到救援,这样做恐怕会惹怒对方,当下之计,还应按兵不动。
九皇子还在故作姿态:“我本想着,就算是看在大熙的份儿上,他也该对你以礼相待。可刚才我亲眼见他对你不理不睬,还任凭你被人灌醉,真真是心如刀割。宁儿,我后悔了。”
他眼中满是愧疚,衣冠楚楚地站在对面深情望着他:“原本我以为你我只需隐忍一时,便可以长相厮守。现在他对你这样不好,我就是舍了太子之位,也要忤逆父皇,把你带走。”
唐伯豹手脚身子皆动弹不得,只能张嘴试图咬黑五的手。
快松开让爷吐两口,再不松开都快咽了!!!
他的功夫比手下们都高,但仅限于单挑,如今被围攻便没有招架之力。
唐伯豹的手下们多夜里行走房梁、潜伏有方,忠心耿耿地按住主子不许他出声或动弹。这么一来,殷宁和九皇子对这边的微末动静竟然毫无察觉。
殷宁心里冷笑一声,明明就是他一手促成了这桩事,现在又来做好人。
他挺直了腰板:“我和塞北王举案齐眉,不劳大熙九皇子费心。”
九皇子脸色马上难看了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这么纡尊降贵,足够感动殷宁,再慢慢游说,殷宁必定为他所用。
想带他走自然是假,让殷宁和他里应外合,为自己提供塞北军情、好可以去父皇那里邀功才是真。
他这人急功近利,又觉得别人都是好摆布的傀儡,部下离心,连自己的太傅都另投了别处。
最近他在朝中越发举步维艰,连比自己小的弟弟都逊色。否则还不会走投无路想到来塞北讨这个巧。
“你以为你在塞北能有什么好下场?”九皇子从未碰过这种钉子,好好的算盘打了水漂,说话就不客气起来。
他这一路饱经颠簸,想的当然不是殷宁身子骨弱受这些苦有多么难受,而是觉得自己为了来塞北付出颇多用心良苦,殷宁应该感激涕零马上尽忠才对。
而刚见面便左右都劝不通,他自然觉得殷宁不识抬举。
“塞北崇尚武力,刀剑打天下。你那点学识在这里根本一文不值。就算塞北王他喜欢男人,你姿色平平性子固执,也难得他欢心。”九皇子没想到殷宁才来了塞北几天就远不如以前好摆布,难免有些烦躁。
“我得不得他欢心与你何干。”殷宁又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九皇子心术不正。可他也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要脸,和他敷衍都嫌晦气,不欲多说转身便走。
九皇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快步上前就要抓住他衣领。然而他还刚勾到布料便觉得眼前一花,胸前剧痛紧接着就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不远处树丛里被人捂住嘴的唐伯豹停止挣扎,没被手捂住的上半张脸全是心满意足之色。
舒服了。
“怎么醉得这么厉害?”塞北王心头一紧,迎面把殷宁接了满怀。酒气扑鼻,几乎只一瞬间他便觉察到情形有异,转头怒视侍卫总管,“你竟然敢给他喝酒。”
侍卫总管本觉得自己隐匿的很好,毫无防备地冷眼旁观。结果差点被塞北王的威压吓破胆,他一个激灵跪在地上,连连告罪。
塞北王没再理会他,对寒柯交代了句:“都关起来,待我亲自处置。”随后便抱着殷宁匆匆离开了后花园。
“宁儿,宁儿别睡。”
殷宁听到他熟悉的声音,觉得心里酸楚。
他刚才对着九皇子慷慨激昂斩钉截铁,可只有自己知道,那是空架子罢了。
他没有被九皇子动摇,但确实被伤到了心。
九皇子揭破了他美满的遮羞布。塞北王为什么会对自己一往情深呢,只是因为小时候那段短暂的缘分么。
他也不想非去琢磨个为什么,但他必须琢磨琢磨怎么办。
他已经动心了,他对成渊情根深种,他稍稍冷落自己,自己心里都难受,已经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日子了。
可自己这样无趣的一个人,现在在塞北,最后的一点价值都消失,形同废物。
成渊怎么会跟他白头偕老。
“宁儿,醒一醒,看着我。”塞北王摸着他身上凉津津的,心里焦急不已,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头发哄道,“哪里不舒服,宁儿,告诉我。”
殷宁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皱着眉红着脸,很难受似的捂着胸口。
“是这里不舒服吗?”塞北王怕他又喝酒又受凉,再生什么病出来,轻功飞快。说话间已经带着殷宁进了寝殿。
门口的小侍卫一溜烟跑着去侧殿喊盛医官来,塞北王进了寝殿便将人囫囵塞进被窝,自己也脱了外衣钻进去,用胳膊大腿把殷宁身子缠紧,暖他的手脚。
“去熬姜汤来!”他冲外面喊了一声,阿风连忙应下,亲自去小厨房盯着。
塞北王看殷宁紧闭着眼,心里又怕又后悔。他明知道侍卫总管心怀不轨生了二心,竟然还由着他作耗,想借此牵出幕后主使。
刚才殷宁离席,他也对使臣们宣称自己的王妃不胜酒力,让他们自己尽兴,自己则和寒柯等心腹跟着他和侍卫总管一路到了小花园。
没想到侍卫总管不仅安排九皇子和殷宁见面,还故意把自己给殷宁准备的桃花清酒换成了烈酒。
宁儿明明就坐在身边,自己竟就这么任由他被那些使臣一杯杯地灌下这些烈得连自己都扛不住的黄汤。
成渊啊成渊,你这个蠢货,直接将人一网打尽不好么,有什么能比宁儿的安全重要。
塞北王眼圈都红了,把殷宁抱得更紧:“是我没用,总护不住你。”
殷宁还是紧紧皱着眉闭着眼,再加上刚才他捂着胸口,塞北王生怕他伤着哪。关心则乱,便不停地在他耳边劝他睁眼,不要睡去。
“宁儿,求求你了,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耳中塞北王的声音越来越凄厉,殷宁睫毛颤了一颤。
他慢慢睁开眼睛,双眸一片清明,看人的模样并不像喝醉了的样子。
塞北王看到,那双水气朦胧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睁开眼后就藏不住的泪水聚成了一滴,顺着殷宁的脸颊流了下来。
这一幕落在他眼里,摧心剖肝,直直把他的软肋戳了个稀巴烂。
第61章 牢笼
盛医官和小松是专看顾殷宁的医官,无需参加宫宴。他们本已经早早地睡下了,结果还没入梦就被吵醒,只好拖着裤子衣冠不整地赶来。
一通望闻问切之后,盛医官忙里偷闲系好自己的腰带,说:“大王、王妃请安心,不妨事,老臣开一张解酒的方子,煎熬服下即可。”
塞北王揪着心没说话,还是殷宁道了谢,让两人自去熬药。
“宁儿。”塞北王简直要手足无措,他本还坐在床沿上,如今愧疚得只能慢慢靠床坐在地下,双目与殷宁平齐。
那副情态倒是和殷宁小时候背不出书,站在先生案桌旁等着打手板的样子八分相似。
“我未曾料到他们敢往你杯里倒烈酒。”塞北王艰难解释道,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殷宁听他絮絮叨叨,恍恍惚惚地渐渐出神。
他殷宁并不是怕背井离乡,也不怕被塞北王冷落。说起来,成渊对自己如此关照有加,已然是仁至义尽。
只是小时候那一点点的交情又算得了什么呢,成渊实在不必为了那几天光景把大好时光白白耗费在他的身上。
“成渊。”他唤道。
塞北王答应了一声,心里很是不安。
殷宁的眼睛明明看着自己,但却无神。
“为何要让我和亲?”
这句话分量不轻,像重石砸在塞北王心坎上。
“宁儿......”
殷宁打断他,认真再问:“为何要和我成亲?”
他不怕受到旁人的算计伤害,这些皮肉之苦对他一个大男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何况也怪不到塞北王的头上。
塞北王叹了口气,说:“自然是想和宁儿白头偕老。”
殷宁摇摇头,很惋惜又有点不满意这个答案一般:“为何想和我白头偕老。”
塞北王讶然抬首:“自然是因为小时候......”
他终于似乎有点明白殷宁的意思,说话都结巴起来,“宁、宁儿,你......”
殷宁笑了笑,转过头望向窗外,看着那轮近乎圆的明月:“总角之年,我曾承蒙九皇子搭救,属志结草衔环、执鞭坠镫以报。然龙蛇不辨,终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