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玦随意往上扫了一眼,就看见二楼东厢房进去一个人,一身宝蓝的袍子,看身形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本来没什么,可后面乌泱泱跟了十几个人,这就有点夸张了。
没一会儿沈成玦看见主人也到了东厢房,在门口先是点头哈腰,接着也进了里边。
沈成玦就明白了——东厢房里坐的是今晚的“大人”。
今晚李小园唱《拜月亭》,这在沈成玦眼里算陈腔滥调了,他没多在意,别出岔子就成。
时辰一到,下面伙计一声铜锣敲下去。沈成玦正准备上台,就余光看见东厢房里的人出来了,往廊边的飞来椅随意一靠,摇着一把扇子。
那扇子金灿灿的,映着烛火,晃眼。
这不是那一天那个老纨绔么!他这个人沈成玦或许不认得,可那把煊赫豪奢的扇子他认得!
李小园已经上台了,沈成玦来不及多想,也跟着慌乱的上去。
沈成玦抬手击几下弦,曲子就开始了。李小园的嗓子真没什么可指摘的,清清亮亮,说是“莺啭”都不为过。
尽管隔得远,沈成玦总有种感觉,摇金扇子的那个老纨绔,此刻定然是不怀好意的在看他。
可他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是来听曲子,不看戏台,要看哪儿呢?
沈成玦惴惴地把第一折 给弹完了,要下去歇息,等第二折开场。
刚下到台子底下,就看见北边有个金晃晃的东西。
那老纨绔下楼了!
还坐到了厅里来!
沈成玦装没见过,扭头直接走了。脚步却是有点发虚的,为什么虚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李小园在换衣裳,余光见他进来了,就问他:“你刚才咋弹错个音?平时哪错过。”目光不是责备,反而是关心他。
“我……有吗?”沈成玦不承认。
李小园看着他,笑了笑说:“那位大人坐楼下来了,你可要上点心!不然主人打断你的腿,让你以后瘸着上台。”
二折快开始了,沈成玦透过帘子,发现那个老纨绔还在下边大厅坐着。一想到待会儿二折了,这老纨绔就这么近的瞧他,他不自觉的捏了捏衣襟。
这才发现手心里满满是汗。
上台这么多回,沈成玦头一回紧张了起来。
他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不能让那个老纨绔瞧不起。可千万不能错!
但越这么想,他越是紧张了。不住的在后台调呼吸,又是吸又是吐的,李小园终于忍不住了:
“老二,你有毛病?”
这下沉成玦也不敢吸气儿了。透着帘子死死盯住外面那柄金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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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发难
过了一会儿,李小园回过头朝他说:
“你要真紧张,就想想‘那谁’。一想到他,你就平静了。”
沈成玦看着他,神色敛了下去,讷讷地说:“师哥,你说我这辈子……还能遇见他么?”
李小园笑得很开怀:“你连人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怎么见?”
沈成玦咕哝了一句:“那不是当时都打着伞么,几次在梅园里见他,都打着伞呢,谁也看不见谁。”
李小园像看傻子一样看他:“那你俩梦里见吧。”
“可是我如今……”沈成玦兀自叹气,倏地沮丧起来。
馆主人骂他骂的对,总还以为自己是沈家小公子呢,愣是拉不下脸赔笑。
可他心里还有念想,不想让自己脏了。
李小园劝他多少次让他想开——戏子,还巴望着能和世家子弟有交集么。
就算有,也是去人家府上当个玩意儿。
沈成玦凭着杨雀仙从前跟他爹的旧交情,方方面面受到杨雀仙的照顾,加之沈成玦文采尚可,又愿意填几首淫词艳曲往宫里送,给馆主人长脸,以至于沈成玦这么几年纵使沦落风尘,也不至于要卖笑求生。
馆主人念着沈成玦能靠别的门路挣钱,也愿意“小瑶枝”这块牌子在接客的红板上蒙尘。
李小园他们早已混迹于风月场,而沈成玦却是连手都没让人碰过。
“笃笃……”
小厮敲了两下桌板:“小园哥,二折要开始了。”
不过一想到“那谁”,沈成玦倒是真的平静了下来,他懒得搭理下边那个老纨绔,心里满溢回忆。
彼时沈氏也是名门望族,沈成玦还是沈家小公子——锦衣玉食,长辈万千宠溺,骄横又倨傲的沈家小公子。
那是一个见过好几次,却没见过脸的人。
当时,那男孩子打着伞从梅园过,他愣愣地看了人家半天,那人似乎也发现他了,停下来回望。
两人都撑着油纸伞,互相看不见脸,还是隔着好几株梅树。也是当时年龄小,跟着大哥去诗社的梅园,什么都不懂。
就只顾着看梅、看衣服了,谁都不好意思走近了看脸。
一连三天,沈成玦都去了梅园里,那男孩子倒也默契的去。只不过两人都隔着许多梅枝远远的眺望。
到第四天了,沈成玦不要脸地往梅树上挂了对玉佩,自己摘走一个,那男孩子看见了,就要过来拿另一个。
沈成玦却突然羞了起来,匆匆走开了。他绕了一大圈躲到暗处瞧,紧张的恨不得把伞柄给捏断了去。
没多久,他远远看见那男孩子把另一块玉佩收下了。揣宝似的揣着。
可那天以后,那个男孩子再也没来过梅园了。沈成玦每日都去,他在梅园徘徊了一整个冬天,等地一园子梅花都零落成泥,他也没等到。
但有玉佩呢,总能等到的。
三折四折的《拜月亭》,沈成玦都恍惚着,沉浸在那一年梅园的回忆里。曲调跟着李小园,幽怨的时候,琵琶音如泣如诉;到结尾团聚了,那琵琶音又圆圆绕绕,都是绵绵情意。
四折都完了,要下台,李小园也颇开心地夸他,说他这回弹得好。
沈成玦也跟着下台,一打眼看见那柄金扇子到了跟前儿。
再一抬头,老纨绔笑吟吟地站在台子前边。
沈成玦不愿意理他,抱着琵琶,匆匆就要走。没成想这老纨绔一翻身就跃到台上来,抬手拦住他去路。
“这位大人,曲子四折都唱完了,您还听,就要等下一出!”沈成玦离他近,不可自制就紧张起来,毕竟这老纨绔总不按套路出牌。台下边儿还有不少人在看。
“小瑶枝?”老纨绔走到他跟前,突然就叫他花名。
“干什么?”沈成玦警觉地盯着他。水绘别苑他骂了他一句,可他千想万想,想不到这老纨绔要屈尊跑到花柳巷来与他发难。
“名字艳,人却清冷。”老纨绔啧了一声,上下瞧着他,一副惋惜的神情:“大人掏钱来看你,笑都不笑一个?”
沈成玦涨红了脸,抿着嘴半晌,憋出来一句:“你看师哥去。他好看!”
说着匆匆就回头跑,想往另一边儿跳下去。
老纨绔两步追上,又拦住他。可还没开口呢,台子下面热闹了:
“带回去!回去屋里再慢慢聊!”
有人也跟着起哄了:“带回去!带回去啊!”
沈成玦就是个弹琵琶的。他不唱曲儿,长得又不艳,出班到现在从没受过这种事情。于是人一急,翻手拿琵琶砸了他一下。趁着他抵挡,惶惶地跳下台子去了。
馆主人在前边瞧见他这举动,吓得赶紧走过来赔礼道歉:
“大人!小瑶枝不懂事!您可千万别计较啊!小的,小的这就叫他来给大人您赔礼道歉!”
老纨绔一打折扇笑了:“道个歉就结了?”
主人直接慌了:“这……这,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啊!”
老纨绔压低了声音,对主人说:“告诉小瑶枝。宣阳侯顾琅,叫他去府上,”他故意顿了顿,才说:
“弹琵琶。”
说完转身往外走,头没回,就撂下一句:“有来轿子接。来是不来,让他自己想。”
台下边稀稀落落的开始有人吹口哨,又有人拍手,比什么都兴奋。厅里的气氛一下就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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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出班
直到馆主人过来,通知沈成玦带上琵琶去侯府,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是闯祸了。
沈成玦想都不想,当即拒绝。原因无他——李小园脸极艳丽,身上却总带着伤,沈成玦问他,他就是叹气,一下接一下的叹。
故而沈成玦一想到就要离开馆子,去外面过夜,心中就一阵恶寒。
沈成玦死活不从屋里出来,馆主人叩门无果。软的不行,来硬的。便厉声问他“你想害死我们?”,这一声下去,周遭寂静下来。
停了好一会儿,沈成玦才终于开了房门,极不情愿地拿着琵琶出来。与李小园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竟然惊愕地发觉,李小园看他的眼神之中居然带着艳羡。
侯府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寒馆门口,四品以上官员用的都是青缦。阑珊灯火里,沈成玦一下就想起他爹还是翰林院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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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管事领他一路穿行向里,沈成玦在阴影中,仿佛神魂出窍,一点一点挪动脚步。别人来,应当是面上挂好谄媚笑意的,而沈成玦却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走了不知多久,管事身形一闪,没了踪影。沈成玦停住脚步,发觉自己正处在空旷的中庭之内。
不知所措中,沈成玦随意打探四周,见到不远处有一张小石桌,旁边的人身材颀长,一身白绉纱袍子,身上挟着些许疏离的冷意,正静立赏月。
沈成玦常年待在戏班之中,已经许久未见此般清朗俊逸的少年人了,他顿时心中生出不少好感,欲上前问路。
可当那人一回头,沈成玦霎时如遭雷击——老纨绔换了身衣服。
他没拿那把金扇子了,沈成玦总觉得这有点不像他。
“小瑶枝。”侯府中庭此刻静谧,而他嗓音澄澈,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之中,让人忍不住回味。
沈成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不敢上前,只是警觉地站在远处。眼珠子不安的盯住那一张年轻又英气的脸孔。
像是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抗拒,老纨绔有些尴尬的轻笑一声,转而柔声问道:“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氏?”
沈成玦闻声,眼神变得古怪——这语调中竟然还有一些紧张之感,和寒馆里耍无赖的老纨绔有些不似。沈成玦茫然地想,这老纨绔为何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金陵人。”
脱口而出的谎话早已训练多次。杨雀仙能疏通关系把他的命保住,已经实属不易,却无法给他脱出贱籍,只得为他编造了一套假的身份。
装成金陵本地的贪官污吏之子,由砍头改为充入教坊司,又花大价钱把他从教坊司弄出来,才有了如今的小瑶枝。
听到他答金陵,老纨绔的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他,又低低重复:
“金陵?”
沈成玦自然地点头。
这老纨绔的表情由方才带着些不真实的温存,又转回冷漠。接着,有些自嘲一般的笑容浮在脸上。
沈成玦摸不清这些侯门贵戚的情绪,只觉得他们变化无常。
他有些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暗自揣摩今晚老纨绔让他过来的用意。
说是弹琵琶,可老纨绔对于琴曲之事只字不提。要说是别的,却又不见他有何轻浮举止。
正呆滞间,沈成玦的肚子有些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一声。
今日馆主人罚了他与李小园不准吃饭。罚李小园是因为李小园装病,罚他,是因为他出言不逊、屡教不改。
老纨绔疏冷的神情中浮出一丝笑意,好脾气地问:“没吃饭?”
沈成玦不答话,只垂首站在远处。
接着,老纨绔朝远处挥手,长随过来,他低低吩咐几句,又转而看向沈成玦:
“你不用害怕,我只是瞧你……”老纨绔的目光变得难以捉摸。“与我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你先在我府上吃点东西,吃完便差人送你回去。”
神色已经又换回寒馆里玩世不恭的倨傲模样 。
“坐吧。小瑶枝。”
见他不发难,沈成玦反倒有些愧疚了。老纨绔态度的转变让他一时间无法适应。他讷讷道:
“顾侯爷,瑶枝站着便可。”
顾琅听他语气软下来,活似野猫收起了利爪。不自觉笑看他一眼道:
“待会儿膳食来了,你也站着吃?”
沈成玦哑然。
他如今是个戏子没错,但骨子里还是一股文人的酸气,便低声说:“无功不受禄,顾侯爷要听什么曲子?我能弹,也大多能唱。”他顿了顿,又有点赦然:“就是……没李小园那种红牌的嗓子。还望顾侯爷多担待。”
沈成玦本想着,像顾琅这种常出入花丛的人,至少也要叫他唱两首艳曲,而且是时兴的艳曲。
可顾琅却没点曲子,只是很随意地说:“你出班去别人府上时,都是这副脸孔?”
沈成玦闻言有些手足无措:“出班,多是李小园他们这种人艳嗓子好的大牌去,哪轮得到我呢。”他眨巴两下眼睛,继续说:“顾侯爷府上,这是头一遭。”
顾琅一下就笑了:“怪不得在水绘别苑的时候,你胆子比他们大。看来是没吃过苦头。”
沈成玦想起那一日对顾琅不敬,便有些惶惶然:“那一日,”他别过脸,避开顾琅的视线,“多有得罪。还望顾侯爷海涵。”
顾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边打量他边问:“你读过不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