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旧不停加鞭,口中喊着:“快啊,快啊,再快啊!”
她想逃离那个地方,逃离她噩梦中的魔沼。她要回到楼桑国。哪怕那里已被沣军付之一炬,万骨成枯,她都要回到那个地方。
腹疼得厉害,她侧过身姿,尽量要护住腹中孩子不受震荡。忽然她感到腹中一空,又急急停马,扑下了马去。她爬在地上,两手刨沙,浑身颤抖着,焦急喃道:“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风吹来一阵,沙土便厚一层。她找得十指破皮,终于在隆起的沙堆中摸到温热的肉。
孩子让她从沙土里刨出来了,但已没了呼吸。
她失力地跪在沙里,颤着肩膀抽泣,一时所有痛苦满上来,像无数根针填充她的心肺。她将孩子紧紧抱住,啸风中放声大哭。她哭太多的事情,国破家亡,备受屈辱,失贞。这一切她都想哭。她恨老天连这个孩子都不给她留下。
风沙中若隐若现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影,听见女人的哭声,便策马驰来。
年已显老的男人,身上裹着一条黑红的绒布,背负一把大刀,问女人在哭什么。
玉清笙哭得说不出话,只把孩子抬起来给男人看。
男人下了马,接过孩子,在孩子的后背上快速地拍了数下,孩子一口沙呕出来。婴孩的哭泣,响亮地盖过风啕,响得震天动地。初生,在无情的西北风沙中如此叫人敬畏一般地留下重响。
玉清笙止住哭,忙将孩子抱回来,擦掉脸上的眼泪鼻涕,看着孩子破涕为笑。
男人不说他话,骑上马便要走。玉清笙突然向他跪下,操着一口关外口音哀求:“大哥,大哥救救我的孩子吧!”
男人停了马,慢悠悠折回来,坐在马上俯望她:“你是楼桑人?”
玉清笙犹豫着没有点下头。她不知道男人是敌还是友,她只想让男人救她的孩子。
男人看出她在犹豫,道:“在下是鬼刀宗的宗主流不惑,鬼刀宗与朝廷素来势不两立。我瞧你衣着富贵,不像是寻常人家。你若是被朝廷迫害的楼桑人,便不必害怕。可你若是朝廷的贵人,哼,便当在下错救了一命。趁我未取你性命前,速速走吧。”
玉清笙抹掉残留面颊上的泪,风沙粘着泪痕在她面上抹开一片污脏。她向老宗主表明身份,朝老宗主跪行去,态度无比恭敬虔诚。她将孩子像捧起圣物一般捧高,磕了几个头道:“恳请大哥收留我的孩子,不要让他落入朝廷手中!”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一更~
95 第九十五回 一世为棋
鬼刀宗的老宗主重信义,不然也不会成为江湖人。
而江湖人所处的江湖门派,一定要跟朝廷对着干,不然还叫什么江湖门派?
鬼刀宗的老宗主收下了玉清笙交给他的孩子,带回宗门后,决心让这个孩子成为鬼刀宗的传人。
他竟让一个外族人成为鬼刀宗的传人,这自然有一定原因在里面。
如果说只是为了讲信义而这么做,那显得他太脑热,这个宗主便当得很没道理。
他们鬼刀宗有个祖师爷留下的规定,一宗之主不许采用世袭制。制度跟朝廷反着来,才能达到真正的与朝廷对着干。
可除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老宗主实在找不出一个心术纯正、年纪相当,又拥有魄力的人担起继承鬼刀宗的大任。许是为了暂平鬼刀宗当时的内斗,又为了保护好这个楼桑王的遗腹子,老宗主不顾门派中众人的反对,下令要此子成为鬼刀宗的传人。
兰渐苏从望旧的那面石壁里看到,鬼刀宗一门上下的女眷,将那孩子捧起来递传,经过一番继承仪式,传到一窝年迈的老婆婆手中。那些老婆婆拿起针,分别在他肩后上刺下一点青纹。隐隐约约地,刺出一个狐狸的形状。
玉清笙孤苦伶仃,势单力薄,到底还是没跑走,让朝廷里的人抓了回去。
朝廷里的人问她孩子呢,她不答。
公仪津和浈献王分别出去找孩子。他俩人找之前同气连枝,商量好谁找到那孩子,都得下手杀了,之后再骗皇上是发生意外死的。
要是孩子真落到公仪津手上,那定是必死无疑。可惜孩子,终究还是让浈献王先找到。
那日浈献王在村中饮酒,听到鬼刀宗的弟子讨论新传人是个婴孩的事。没人知道婴孩哪里来的,老宗主对谁都不说,他们猜测那孩子或许是老宗主在外头的私生子。假意说年纪小,心思纯,好扶植,实际是夹带私货,要搞世袭。
浈献王不是好奇八卦的人,对江湖纷争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不想去惹那些江湖门派,起初也就不把他们说的话放在心上。可当一个人找一样东西的时候,就会对那样东西特别敏感。他在找孩子,当然也对“孩子”这个字眼特别敏感。
他暗中跟随两个鬼刀宗的弟子,偷偷潜进宗门内。
一见那孩子,浈献王便笃定他是玉清笙的儿子。
那孩子的眉眼,生得简直与玉清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暗中常骂玉清笙是只狐狸精,尤其那双眼睛生得最像狐狸。彼时看到孩子,便也脱口骂出一句:“小狐狸精!”
浈献王偷走孩子后,原是要一掌拍死他。却见孩子眼珠子朝他滴溜溜地转,瞧着他发笑。
见婴孩这般纯真,浈献王想起家中的幼子,心头一触,又想到已叫他们害死的楼桑千万人,陡然觉得这条臂膀上压着千千万万的罪孽,居然下不去手。
最终,浈献王还是将孩子带回去交给皇上。皇上虽说不下杀令,却也不还给玉清笙,而是托给随行宫人照看。
浈献王不知皇上究竟为何要留这个孩子活口,若说是怕玉清笙记恨,此刻的玉清笙已不知孩子又落回他们手中,他们即便是将孩子杀了,只要不告与玉清笙知,玉清笙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皇上却叹气道:“你知朕膝下子嗣单薄,去年又折了龙儿,朕恐姜大人借此压朕的势,正缺个皇子。再者毗邻藩国皆有野心,若将来朕的皇子寥寥无几,定会给他们借由进犯的机会。”
浈献王似懂非懂地低着头,便听皇上又道:“他会是一枚好棋。”
这个孩子,是上天给他的一枚好棋子,他得活着,最好作为大沣的皇子活着。
回宫以后,皇上将这个孩子交给淑蕙妃抚养。宫里知道孩子真实身份的人不多,皇上是一个,浈献王是一个,而公仪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初淑蕙妃并不知孩子是哪位妃嫔所生。她入宫数年,只得过皇上一次恩宠。听闻皇上带回一个楼桑女人,待她疼爱有加。掐指算着日子,又从浈献王那儿听来几些话,淑蕙妃便知这孩子是那个楼桑女子所出。
淑蕙妃原本很恨这个孩子,想折磨他,把待在宫里这些年的哀怨、对他生母的嫉妒,全部发泄在他身上。
偏是这孩子生得好,又会对她笑,叫她不仅动不了怒,还在宫里有了活着的乐趣。皇上来不来,她也不在意了,成日在寝宫内逗儿为乐,沉浸在天伦之乐当中。
玉清笙成为妃子的第三年就死了。她死的那一夜,以往嫉恨她入骨的淑蕙妃,给她烧了纸钱,让孩子对天磕三个头。那晚淑蕙妃把孩子抱在怀里,心里感慨无限,又十分惧怕。
之后淑蕙妃帮忙处理玉清笙的后事。其他妃嫔对玉清笙妒恨难消,唯有淑蕙妃为其尽心尽力。玉清笙的宫人在殉葬前,将一面屏镜交给淑蕙妃保管,说那是玉清笙生前最宝贝的东西。
淑蕙妃收下了,在玉清笙的灵棺前低声同她讲,会替她照顾好孩子。
这孩子长大后,有着与常人不同的体质。他的眼睛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后来这孩子痴迷玄法,经常摆阵算卦。甚而一次,唤出一只楼桑国来的孩鬼。淑蕙妃训骂了他几次,才叫他颇有收敛。
但即便世上处处是不透风的墙,宫里也不会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不知让谁传出去,无意间叫皇上知道,皇上终于动起除掉他的心思。
抑或应说,皇上早有这心思。自他成功除掉姜大人,又得了几位皇子之后,他便逐渐觉得那孩子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个威胁,一个隐患。
那日淑蕙妃得知皇上已有杀意,冒险闯进宣策殿,跪在皇上的面前。
皇上时常郁闷,这宫里头的女人,总是爱闯、爱跪、爱哭。她们像没有脑子一样。可太有脑子的玉清笙,又对他不理不睬。想来有些时候,妃子还是该没脑子的好。
皇上没对她动怒,而是屏退众人。
淑蕙妃跪爬过去,抱着皇上的腿,淌着眼泪说:“臣妾没有孩子,渐苏是臣妾的孩子,是皇上将他送给臣妾的,皇上不能说夺走就夺走!”
皇上被她拽着腿,将手中的兵书翻到下一页,不耐烦地一声鼻息:“你想要他活,那你就得死。你愿意为他死吗?”
淑蕙妃的哭声停止了,眼泪安静地掉。她失去重心地滑到地上,没了骨头似瘫坐着。
她这年才三十二岁,入宫十九年,见过皇上的面,十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刚闯进宣策殿的时候,要不是旁边太监提醒,皇上差点要问一句“这疯婆娘是谁”。
她在宫里的这些年,早对君王之爱看破,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盼头。要是孩子没了,那往后这般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
“臣妾……”她吸着鼻子,眼神坚毅起来,“臣妾愿意为臣妾的孩子死。”
她眼神坚毅的样子,十分像当初宁死不跪的玉清笙。可见不管是有脑子还是没脑子,坚毅起来的时候,她们都是一个模样。
择日晴,皇上命人送糕点去祥仁宫,给淑蕙妃吃。
淑蕙妃吃下后,发疯,疯死。
孩子有了罪名,被禁足。之后,废衔,出嗣谱,驱逐出宫,保住了命。
公仪津没放弃要杀那孩子的心思,确切说是没放弃想找到神郁玦的心思。
嵌望死镜的那面石壁上,上演着那日的画影。二皇子游湖那日,杀手暗伏在船底。船上被收买的小厮引二皇子去船头看湖,湖底的杀手摇动船身,让二皇子跌进水中。
待二皇子坠湖后,他们又拽着二皇子的腿,不让他游出水面。
二皇子本该那个时候就死了的,只是万万没想到,千千也没想到,百百也没想到。玄幻的事情发生了,蓝倦,投胎成兰渐苏。
投胎成了这枚,被皇上安排操纵了一生的棋子。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啦
96 第九十六回 外敌临巅下
走出天机室后兰渐苏揉了揉眼睛,长时间观看影画导致他现在眼睛有些干。等眼润起来,山崖下凝聚的云雾越滚越浓,蒸蒸往上飘着缕缕轻烟。
挺直的松树屹立在崖端。说挺也没真的特别挺,有的只是特别直,直中带些倾斜,有点直直要往山下斜倒的意思。
兰渐苏怕它真的倒下去,会砸到山下无辜的路人。天降横祸这种事,除了楼桑人,估计没什么人能受得来。他便走过去想将它扶正一点。
揽着那棵松树往上拔了两下,兰渐苏发现他靠正常力量完全撼不动这棵树。这棵树像天生长得角度刁钻,要这么斜的。
这两下非但没把树拔直,还抖下了一堆松果砸在他脑门上。仿佛在跟他说:我就是要生得这样斜,干你屁事?
兰渐苏郁闷地扫掉落在头上的叶屑,索性坐下,靠上那棵松树。
风和着雾吹来,他的发丝不时飘进眼睛里,刺得眼睛又红又疼。留长发除了飘逸以外没半点好处。
渐渐地,兰渐苏的心情变得沉重,一直往下沉。除此之外,又很空虚。
他的沉重感来源于什么,已经没必要去多加详说了。他一个寄居者,尚且因为原主的真正身世而悲痛。如若是真正的原主得知这一切——
沉重感厚厚压在他身上,似乎是原主的死去的灵魂的分量。
而空虚,来自他灵魂的本身。他原先活在这个世界,有一个目标。查出淑蕙妃的死因。如今几面镜子将真相告诉他,他的目标实现了。
失去一个目标,使他不知道接下去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他靠在松树干上,清空脑子里那些繁杂而又无能为力的事情,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脸上被什么东西搔得痒,兰渐苏醒了过来。
他张开双眼,望见夙隐忧俯身贴得他很近,手指在描摹他的脸。
见他醒来,夙隐忧眨了下眼,手指停留在兰渐苏脸上没收回,那条游走下来的线条中断住。神情有种小孩被发现在捣蛋的心虚感:“你醒了?”
兰渐苏身体直起来,晃晃脑袋说:“本来只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不小心睡着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瞧你蔫蔫的,没什么精神。”夙隐忧见他眼睛发红,问道。这一整日不见兰渐苏,夙隐忧心里也极为担心。他心知兰渐苏是一个什么事都爱藏在心底,不爱拿出来要人分担的人。不清楚他是处处为人着想,还是实在懒得讲。
兰渐苏弯弯唇角,给了个不像笑的笑:“想到如今的处境,难免提不起劲来。”
“那便不要去想了。有一刻钟的快活,便快活这一刻钟。见你成日眉头皱着,我瞧着也难受。”夙隐忧的手指按了下兰渐苏的眉头,另一只手却一直藏在身后,不拿出来。
兰渐苏偏过头问:“你另一只手里拿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