浈献王吃完果子,又自觉要回到木牢里去。兰渐苏拦着他,道:“别进去了,我带你走吧。回浈幽。”
浈献王嘻嘻哈哈大笑。
兰渐苏凝眉:“你笑什么?”
“兰崇琰,当皇帝了,你知道不?”
“那又怎么?”
“他当皇帝了,你带我回浈幽?”浈献王歪着头,嘴巴咧得大大的,眼睛细眯成一条缝,手指着兰渐苏,嘲笑他的无知似的,“他发现了,勃然大怒。本来只想、只想慢慢地,慢慢地让浈幽子民适应沣朝专制,慢慢地让本王残余的旧部归顺沣朝。你这、你这一来,他直接发兵攻打浈幽,那你说,受苦的都是谁?”
兰渐苏顿时呆住。想不到浈献王看着智障,这些道理,竟还揣得明明白白。
抖着肩膀嘻嘻哈哈几声,浈献王又侧过身子,穿回木牢里,团成一团坐在角落。
他摊开两条腿,打了个哈欠:“本王不、不走。本王就待在这里,跟夜枭作伴,了却余生。你,带着忧儿离开吧。”
他此时声音正常,又像是不傻了。
兰渐苏迈动步子,来到木牢前,蹲下,盯着他:“既然如此,那我能问王爷你一件事吗?”
浈献王懒洋洋靠在木柱上:“问吧。”
兰渐苏问道:“你这般爱你的浈幽子民,这般怜爱百姓。当年,为何要随先帝,攻打楼桑,屠杀我楼桑国的子民?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
浈献王半合着的眼睛,倏然一瞪,呼吸陡地停住。他双眼不聚焦,呆呆望着一个点。
夜枭展翅飞动,发出凄诡的叫声,棚顶水光闪烁,群鱼来往,整潭池水摇摇欲坠,要掉下来一般。
“你知道吧……”许久过去,浈献王蔫声蔫气道,“当初先帝和我说,一寸山河,一寸血。每一个辉煌的王朝,都是要靠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堆积起来的。他说,那些人死了,但未来的人能活得更好。未来的天下,会更好。后来……后来……要是让本王回到那个时候……”他苦苦一笑,眼里的悔意瞬间又转作无奈的自嘲,摇头说,“本王没得选,本王哪有得选?”
兰渐苏眼眶润了一瞬,此刻对眼前的这位养父,充满深重的恨意。来自这具身体的主人,封存在骨头、血液里的恨意。
是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里传出来。兰渐苏起初以为是猫头鹰藏在里面叫唤。不多时,他又听见那奇怪的声音,似在喊他的姓名。
循着声音,兰渐苏看向左边黑暗的角落。那里隐约放着一尊大物件。
他走向那个角落。逐渐,他看清角落里,一个被布纱包捆得像木乃伊的人,被绑在木架上,直挺挺立着。
包在厚厚纱布底下的那张青肿的嘴,吃力动着:“兰渐苏……兰渐苏……”
兰渐苏瞧见他那口黄牙:“你是田冯?”
田冯咧咧嘴角,发出动物似的声音。好半天,兰渐苏才听出那是个笑声。
“你……楼桑国人。”田冯哑嗓说出这几个字后,便咯咯发着诡怖又叫人讨厌的笑。
他尽管变得不像人,阴阳怪气的劲儿仍是一点不少。兰渐苏厌恶地皱起眉,扭身便想走。
田冯道:“等等……”
兰渐苏不理会他。
田冯道:“楼桑案……极乐巅……腐草……”
兰渐苏停下脚步。
他转过头,望见纱布底下,那双还像野兽般的眼睛。尽管这人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眼睛,却还是一如往常,充满着狡诈与阴险。
他着急要说什么话。
“要逼……要逼畜生翻楼桑案,要、要找出证据……证据,腐草上面……”喘了一口很长的气,田冯瞪大眼死死盯着兰渐苏,怕自己会立即断气一样,十分急切地说,“先帝起居注,太史宫……太史宫九玄匣,钥匙……兰崇琰身上……”田冯剧烈咳嗽,咳出黑血,“兰渐苏,救我一家老小。”
话毕,头重垂下,口中黑血倾吐在地上。
田冯断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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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第一百一十回 我们有血海深仇
浈献王不愿离开困枭池,苦于暂没合适的逃脱计划,兰渐苏唯有先让浈献王继续待在那里,先行离去,再另想法子。
田冯临死前说的那本先帝起居注,存在太史宫的九玄匣里。这是大沣的规矩。君王生平不为人知的事情太多,怕君王擅改史官的起居注,大沣自开朝以来,所有起居注都要封存在九玄匣内,钥匙藏匿的地方,不予人知。
但到了兰崇琰登基,九玄匣他要亲自管。起居注,他每一页均要亲自过目。因而,那把本该不为人知的钥匙,被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弄到,并带在身上。
好在史官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该怎么写还是怎么写。兰崇琰每晚看那起居注,倒不生气,反而颇得意大沣有这么实诚的贤臣。
*
皇宫张灯结彩,红幔从东宫铺到西宫,宫道每隔十步便一盏缎面大红灯笼。近几年来皇宫连办丧事,好事没一桩。忽然来了件喜事,将整座皇宫映得红澄澄。压抑的氛围被红艳的喜气一扫而净,倒让人觉得别扭不安。
宫里要来喜事,还是桩国喜。
皇上要娶妃。
白喇国跟大沣国虐恋情深,三打三和,连累白喇公主在大沣国三进三出,如今又叫白喇国送来和亲。铁打的白喇公主,铁打的和亲对象。当初白喇公主要嫁的人是太子,如今要嫁的是皇上。
身份虽变了,却是同一个人。冥冥中,二人天缘不浅。
兰渐苏看白喇公主跟兰崇琰的感情故事,放到他前世那些编剧们手中,能编撰出七八十集超长古风绝美爱情巨著。他兰渐苏的身份,指不准还能在这本巨著中,捡个炮灰男二当当。
紫华楼楼顶,描金绘彩的围栏前,摆放着一张不做任何雕花工艺的小叶紫檀桌,桌上一壶玉液美酒,两盏金胎画珐琅酒杯。
兰渐苏撇开襟摆,坐在桌前。
他对面的兰崇琰,嘴角弯了弯:“朕还以为你不会赴这个约。”
先前一段时日,宫人多次去麟钦公府,除请兰渐苏上朝以外,便是请他入宫跟皇上饮酒。他总以办案为由推掉。
宫人为二人斟酒,兰崇琰先饮了一杯。楼阁外的红帐彩灯,为二人饮酒的氛围,好似是添上了一些轻松的色彩。但这抹明亮的色彩,轻松之中却又分外厚沉。
“先下去吧。”兰崇琰对身旁的宫人说。
身旁宫人半欠身,小心地退了下去。紫华楼唯余二人。
“田冯一家老小在被押往边疆的路上,叫解差偷偷放了。那两个解差也不知所踪。”兰崇琰仿若无意地提道,“朕猜想,是解差收了谁的贿赂。”
兰渐苏专注凝视一个被风吹得呼呼转的胖灯笼:“是吗?”
兰崇琰问:“你认为朕,该不该派人去追杀?”
“区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汉,两个微不足道的解差,何须浪费皇上你的精力。”兰渐苏把分出去的神收回来。
兰崇琰道:“兰大人所说极是。可朕,偏是不想叫田冯好过。”
兰渐苏道:“田冯已死。何况皇上要成亲了,还是少杀生,图个吉利。”
默了一会儿,兰崇琰说:“好,朕听你的话。”
兰崇琰对兰渐苏的这种……客气。这种叫人实在弄不明白的“客气”,不止是令旁人不解,令兰渐苏更为不解。
“崇琰。”兰渐苏看他一杯一杯将酒喝下肚,喊了他的名字。
兰崇琰“嗯”了一声。
他们的相处,在这平静的风吹下,短暂地平静着。
“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我现如今,已然一无所有。”
酒散出的热,将兰崇琰的脸,烫出一层薄红。他凝目望向兰渐苏,神情恍惚间,抹上一片茫然和无辜:“难道我们不能回到从前那样吗?”
兰渐苏说:“不能。”
兰崇琰凝望他,眼睛里透泛红灯笼照出的光。不明亮的天空下,他此刻表情似一个无辜的孩童。
“你母亲,杀了我的母亲。你父亲,屠了我的族人。大沣亡了我的国。我在大沣穿上这身官服,死后已无颜面对那六十几万楼桑国人。”兰渐苏说,“兰崇琰,我们有刻进骨子里的血海深仇。我们好不了。”
兰崇琰问道:“为什么不能让上一辈人做的事情,随上一辈人逝去?”
“那你刺我的那一剑呢?”
兰崇琰眼皮如同被烛光刺疼,跳了一下。
兰渐苏握着画有花卉纹的酒盏:“当时,你已经练成了楼桑秘术。为什么推不开田冯?”
红色灯笼的烛火忽明忽暗,随之,兰崇琰眼眸内的光烁,也暗下去。
兰渐苏喝了杯酒,低声轻哂,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了。他说出另一个理由:“你是大沣的君王,你代表的是大沣,可你连替楼桑人平反,向楼桑人道歉都做不到。我们该怎么回到从前?”
沉默很久,风在二人中间转过来,又兜过去。轻飘飘的一缕风,终究吹不垮横在中间的山川,填不满那道深不可丈量的沟壑。起伏凹陷,是一道即便过了几百年也祛除不了的疤痕,弥补不上的裂缝。
“渐苏,自你入宫,朕任你想怎么样,便怎样。为了你,朕放过了夙隐忧。你私去困枭池,让人贿赂解差,救走田冯的家人,朕也不去追究。甚至……甚至白喇国这桩婚事,若你说句话,朕也可……”他絮絮叨叨说了堆脑子一热冒出来的话,“你终究认为,朕囚着你,是要折磨你?”兰崇琰半低下头,神态渐冷回去。声音低低的,“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
兰渐苏问为什么。
“是因为……”
没说完,兰崇琰趴在桌上,不动了。
酒杯里,掺着兰渐苏一剂任谁玄法再高强,也挡不住的猛药。
*
夜半,兰崇琰醒来,身处龙榻上。
他拉开身上绣着繁密金丝的玄色龙腾被,叹着气揉着额角。
太监轻手轻脚端来一杯参茶,恭敬地奉上。
接过参茶,兰崇琰啜了口:“他去过太史宫了?”
太监道:“兰大人扶您回寝宫后,便拿了您身上的钥匙。因皇上事前吩咐,他想做什么便任他做什么,奴才等就没敢说破。事后,他没立即离宫。宫人说,那太史宫半个时辰前有人掌灯,未几,灯又熄了。想来,是去过了。”
“九玄匣呢?开过没?”
“有开过的痕迹。奴才已依照吩咐,事先将先帝起居注要紧的几页隐去。剩下的那几页,想来兰大人是瞧不出什么的。”
喝完一盏茶,兰崇琰把茶碗放回太监手中的茶托上:“他怎么会知道九玄匣藏在哪里?田冯那老狗,可不知道这个。”
太监犹豫了一声,半晌,手放在唇侧,小声道:“……翊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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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第一百一十一回 兰谡,姜谡
太监毕竟没读过太多书,隐去其中几张起居注,看似做得不留痕迹,营造史官采取大量留白处理的假象,然而兰渐苏还是一眼瞧出起居注的残缺不全。
妈的,哪个史官记载史实会大量留白?这跟做数学题采用留白解答法,让老师自己脑补学生的解题思路有什么区别?
发觉先帝起居注残缺不全的那一刻,兰渐苏便知,宫人智力普遍有待提高。其次,兰崇琰早已知道他会来这里。从兰崇琰在紫华楼上,提起他私去困枭池时,他就应该发觉这一点。
几页起居注所记载的零星线索,支撑不起推理的框架。兰崇琰对他既然有了防备,想必不会再轻易叫他拿到齐全的起居注。
陷入困顿,前路迷茫。兰渐苏拿出花无给他的木盒子,尝试打开,却徒费力气。看来,现在依然不是打开这个盒子的时候。
几页起居注里记载,公仪津一日向先帝提及极乐巅,提到那是一处蕴藏天灵地气之精华的妙境。自古便出生在山上面的生物,皆具有灵性,却有一物,凶残万分。
这一页断了。次页接下去的就是“先帝听罢大喜,命人前往”。
兰渐苏嘶气一声想,极乐巅有什么东西,能比斋峰堂的厨子凶残?
*
白姜地上,成排小鬼在那里唱曲儿玩闹,上次踢蹴鞠的那个小鬼头也在。
密密匝匝的小孩子人头,数来约摸十个左右。少见的阴间盛景,着实让兰渐苏吃惊之余,深感迷惑。
中元节还没来,这群小鬼头跑出来组织活动,是想干嘛?
兰渐苏逮着上次那个踢蹴鞠的小孩鬼问。
小孩鬼道:“我们一同来等接贵人。那位贵人的魂太沉了,鬼差怕我一个人拖不走,所以要我们一起来。”
五子拉棺,必得是八字极其重的人死去才会出现的景象。这里拢共有“十子”,这位贵人,看来是非一般的富贵。
兰渐苏问道:“城里头那首富还吊着口气?我以为他的魂早被你们带走了。”
小孩鬼说:“什么叫做首富?我们不知道要死的贵人是谁。但既然是贵人,肯定有法子不那么快死。”
小鬼这话讲得在理,京城首富卧病在床,几次险些归西,次次都叫一碗千年老参汤吊回来。确乎是没那么快死,这几个小鬼,想是还得在阳间多待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