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口中又是委屈又是前程好过状元郎的赵庭铮, 此刻正在宫里,等着皇帝召见。
少年身量颀长,玉冠束发,目如朗星,比之几年前,退却了稚气,多了几分少年英气。
王公公上前,也就是昔日瑄王府的王管家,自从瑄王萧逸宸自五年前登基称帝,他便和冉月一同来了宫里,伺候在萧逸宸左右。
王公公想着叫赵庭铮去偏殿里等着,虽说现在日头并不强,但站久了总归还是热的。
赵庭铮摆手,冲王公公笑了笑,少年的笑容比那早春的花儿还要耀眼几分。
“不了,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就好。”
王公公知他的性子,知道没法说服赵庭铮,只好叹息一声,回了临华殿,由着赵庭铮去了。
临华殿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摆设,时光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一切仿佛从前,只是坐在高位上的人不一样罢了。
萧逸宸此刻和兵部尚书林晟在里面说着话,王公公端着冉月刚泡好一壶茶水,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给两人的茶杯添满了茶水,做完这些,他躬着身子,退去了一旁。
林晟捏着茶杯把玩了一会儿,才对坐在书桌后面批折子的萧逸宸说:“其实赵庭铮这次,也担得起状元郎,你又何必非要给他一个榜眼。”
萧逸宸放下手中的笔,他喝了一口茶,才淡淡说:“年岁尚小,怕他飘。”
林晟不由失笑,这有什么小的,他正要反驳两句,抬眸恍然间看着萧逸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开来。
先皇五年前将皇位传给了萧逸宸,自己做了太上皇,一直在宫中修养着身体,不问朝事,直到两年前,不慎惹了风寒,加之中了青纱后,身体一直不太行,终究是没扛过去一场普通的风寒,于两年前驾崩了。
萧逸宸刚登基那会儿,朝野尚不稳定,虽说暂时没有外患,但先皇后期那会儿,精力大不如前,因此朝中的蛀虫不少,萧逸宸便要忙着整顿吏治,肃清朝野,加之丞相之位一直空缺着,因此许多事都要萧逸宸亲自来,那时忙到深夜都是常事。
后来崇德年间的许多旧臣相继离开,新的面孔渐渐出现在朝堂之上,现在的这一朝班底才算彻底建立起来,而后各项政策条令的颁布,使得大梁比之从前,更为强盛。
这五年,萧逸宸称帝五年的每一步,林晟都看在眼里,他无愧于黎明百姓,无愧于江山社稷,林晟只是叹息他愧于自己。
他扮演着一个好皇帝的角色,唯独将萧逸宸自己忘在了角落。
须臾,林晟从五年的光阴中回过神,他撇了撇嘴说:“有什么小的,他如今也十八岁了,沈一南当年也不过十六,就是状元郎,红袍白马的少年郎,惹了多少姑娘的欢心啊。”
林晟说着,勾唇一笑,当年的场景仿佛近在眼前,恍若昨日。
萧逸宸没接他的话茬,提起了沈一南,他便顺势问道:“他还在冀州呢?”
林晟摇头,“不清楚,近半年没有来信。”
萧逸宸皱着眉。
当年沈一南几乎是用自己的命去换太子的命,在先皇面前承认太子谋反有他的参与,并且为了得太子信任,他掉包了本该是死刑的赵楷。先皇震怒之下,沈一南一个死刑跑不了。
而他那时去牢里送萧北宁最后一程时,曾和沈一南聊了许久,沈一南告诉他说,想回老家冀州。
萧逸宸本不愿意,在他登基之后,丞相的位子,是他一早就决定好,要给沈一南的,而沈一南却说,想回老家,他自然不想放人。
然而转念一想,沈一南为了报那顺手搭救的一命之恩,便去了太子身边,搏他信任,引着太子动了谋反的心思,最后更是为了不让太子有翻身的机会,以命去相抵。
先皇或许从前喜爱和看好萧北宁,而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累在一起后,他也无法再对萧北宁放任下去,再如何,先皇也是将萧家的江山放在首位。
事关江山社稷,便不得儿戏。
所以最后萧逸宸还是放走了沈一南,让他回了冀州老家,没用大梁丞相之位缚住他,而那时,代替沈一南上了刑场的,则是一名死囚。
监斩官仍是卫钧,昔年监斩赵楷时,赵楷由沈一南掉了包,现下监斩沈一南时,沈一南由萧逸宸掉了包。
相似的两个过程,只是结局不一样罢了,得知赵进和赵楷父子仍活着之后,由先皇派人杀了赵家父子,而沈一南则是在萧逸宸的掩护之下,彻底离开了金陵,回了冀州老家。这一回,就是五年。
远离官场,潇洒自在的五年。
卫钧自那之后,也以自己办事不利为由,向已经称帝的萧逸宸递了辞官的折子,大约也是明白,当年站在萧北宁这一边,力荐萧逸宸去平遥,而在萧逸宸登了基之后,他的官途也就止于此,更甚至,命也止于此。
萧逸宸向来不是什么好说话之人,卫钧清楚,所以自己递了辞官的折子,萧逸宸懒得同他计较,准了他辞官的折子,新的礼部尚书也很快由侍郎接任。
除了吏部尚书仍是董谦之外,崇德年间的六部官员,五部皆由新人顶上,而至今,太初五年,丞相之位仍是空着的。
萧逸宸一直将丞相之位留着,等沈一南某一天回来金陵。从前许多人说沈一南这样的才情,十六岁高中状元,就该是大梁未来的丞相,他却跑去做了刑部尚书。如今,兜兜转转,沈一南,确实是大梁丞相的不二人选。
“在外逍遥了五年,也该回来了。”
林晟点头,早该回来了,他们这几年累死累活,新帝登基,诸事待兴,萧逸宸却唯独放任沈一南自在五年。沈一南头几年还好,隔段时日便会写信回来,报平安什么的,今年却是大半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也幸好萧逸宸现在终于不打算由着他去了。
“你过几日闲下来,去冀州寻他。”
林晟应下了,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林晟便要起身告辞,萧逸宸挥手说去吧。
林晟就快要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身,说:“对了,楚云鹤要登基了,你打算派谁去祝贺?”
萧逸宸手一顿,墨迹晕染开来。
……
赵庭铮从临华殿出来时,天色已晚,他溜达着,出了宫。
深色天际,红墙更映人眼,赵庭铮停了下来,不远处,林晟抱着双臂倚着墙,见他出来了,咧着嘴笑了笑。
两人去了林晟的宅子,这几年,相比较和萧逸宸,赵庭铮和林晟接触的更多,自然是早就熟稔了起来。
林晟府中的管家见他来了,揣着手笑眯眯的要去给他拿糕点吃,赵庭铮这几年来的勤,给管家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林晟等管家离开了,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打趣道:“乖孩子有糖吃。”
赵庭铮哼笑一声,说是啊。
林晟平日里虽然痞气十足,没个正形,但总归是打小就泡在军营里,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变不了,比方此刻,赵庭铮支着头,看着林晟坐的端正,心中不由啧啧称赞。
林晟倒是没他注意那么多,他这么多年一直便如此,早就习惯了,他正想着要如何从赵庭铮这里问点话出来,毕竟萧逸宸把人叫进去聊了一下午,他不信就殿试那点事。
“下午陛下……”
“嗯?”赵庭铮微微侧着头,疑惑的看着他。
“陛下和你说没给你状元那事了么?”林晟咬了咬舌尖,硬生生转了话题,他其实不关心这个,他只想知道……
“你想问陛下派没派我去南楚吧?”赵庭铮静了一会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
额……
这小孩,林晟尴尬地皱了皱眉,果然还是小时候可爱,逗两下就要脸红,现在长大了,会揣摩别人心思了。
林晟没说话,赵庭铮便也不说,就这样干坐着。
林晟:“……”更讨人厌了。
许久,林晟坐不住了,他向来没什么耐心,瞪了眼赵庭铮,说:“那陛下派没派你去?”
赵庭铮无辜的眨了眨眼,很爽快地摊手说:“派了啊,还有成王。”
这次不等林晟发问,他便说:“陛下让我和成王带着贺礼,过几日就出发去南楚,说这是给我的第一个差事,要我好好表现。”
林晟手肘抵在桌上,他身体前倾,赵庭铮很有眼力见的,也往前凑了凑。
“去了南楚,知道要干嘛吧?”
赵庭铮起初还有些疑惑,不就是楚云鹤登基?要这般特意来跟他提一嘴?然而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点头,说:“知道知道。”
“一定会在南楚打听到墨染的下落。”赵庭铮信誓旦旦的保证。
林晟满意了,他挥了挥手说:“成了,你回去吧。”
赵庭铮:“……”
赵庭铮:“糕点还没来呢。”
“噢,忘了。”林晟淡淡说:“吃了就走啊。”
赵庭铮:“……”
第88章 相似
这日下了朝, 萧逸宸沉着脸回了临华殿,王公公在外面吩咐着小太监和小宫女,做事时都动静小一些, 别触了陛下的霉头。
今日早朝时,太傅高博又很没有眼力见的上书要陛下纳妃, 其余大臣眼观鼻鼻观心, 装作没听见,殿中只余太傅又倔强又不服老的声音回响着。
从太初三年至今, 每一年太傅都会上书要萧逸宸纳妃, 扩充后宫,绵延子嗣,而不是现在这样,后宫空置着,犹如摆设。
朝中有的大臣心里跟明镜似的, 坊间传言,陛下多年前就有个心尖宠,放在身边养了十多年,虽然他们现在并没有见过陛下身边有什么让他放在心上宠的人。
但传言也不无道理,毕竟从陛下还是瑄王时起,有关他的心上人小话本就满天飞了, 无风不起浪嘛,所以没事还是不要去跟陛下提这没有意义的事情。
只不过太傅比较倔强罢了。
萧逸宸靠在椅子上, 半晌都没有动作,一旁站着的小宫女大气都不敢出, 谨遵着王公公的教诲,深怕惹恼了陛下。
许久,直到王公公进来通传, 说成王来了,萧逸宸才从思绪中回过神,他揉了揉眉心,掩去了几分疲惫。
“宣。”
萧以安今日早朝告了假,说是身体不舒服,萧逸宸见怪不怪,毕竟萧以安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身体不舒服要告假,萧逸宸懒得理他,由着他去了。
萧以安行了礼,萧逸宸摆了摆手,让他坐。
“不是身体不舒服,怎的来了?”
萧以安这几年,脸皮是越发的厚了起来,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现在好些了,就来看看你。”
不待萧逸宸说他什么,他便转移了话题,一点不给萧逸宸数落他的机会。
“听说高博那老头,今日又在朝堂上气你了?”
萧逸宸:“……”
“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就是人老了,事多。”
萧逸宸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萧以安摸了摸鼻子,看人这样,也不太需要他这个做兄长的来安慰安慰,可能已经适应了太傅这每年就要上演一次的戏码,别说萧逸宸了,就是他每年看着都嫌累。
你说图什么啊,人又不听你的,不会因为你两句话就变了心思,要纳妃了,累不累啊。
不过说起来这个,萧以安神色正了正,他今日也是为了这事来的。
“你确定了,要我去……南楚吗?”萧以安犹疑的问。
萧逸宸闻言纳闷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点头说:“确定啊。”
闻言,萧以安身体瘫在了椅子里,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了,许久,他无力道:“我还以为你要亲自去南楚呢?”
那谁不是很有可能在南楚吗?他以为萧逸宸应该按捺不住了,要亲自去南楚寻一下,这样大好的机会,趁着楚云鹤登基,光明正大的去南楚,背地里寻一下消失了五年之久的人,不是正好么,谁承想,最后是让他和赵庭铮去呢。
王公公去他府里传旨时,他还以为听错了,稀里糊涂的接了旨,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来宫里看看萧逸宸的意思。
万一后悔了,他现在还没走,一切都来得及。
然而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说,确定啊。
萧以安不死心,决定再问一次,为什么呢?也不是他有多关心萧逸宸的感情,当然,有那么一点点吧,更多的是,他懒得从大梁往南楚跑了,相隔万里啊!!!
舟车劳顿不说,当年从平遥返回金陵时,一路的杀手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映象。
“明日我就要出发了,你现在要想亲自去的话,还来得及。”
萧以安语气诚恳,神情真挚,仿佛真的为萧逸宸考虑,犹如一个为弟弟着想的操碎了心的兄长。
萧逸宸不为所动,他淡淡打量两眼萧以安,“朕知道你想什么呢,这事没得商量,收拾东西去南楚吧。”
萧以安挫败下来,见没了希望,他垂着头噢了一声。
萧逸宸打发走了人,他看了一会儿折子,只是半晌都没能批完一个,折子上写了什么,他压根没有看进去,脑海中一会儿是萧以安方才说的,你要去么?一会儿是墨染神色不安的模样。
他烦躁不已,摇了摇头,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部被抛除在外,待低下头,白纸黑字上,晕染着一片朱红。
萧逸宸:“……”
这已经是近几日的第二份折子了,被搞成这样。
王公公见状,当作没有看见,他很是贴心的弯下腰问:“陛下,要不要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