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萧逸宸点了点头。
初春时节,春光和煦,御花园精心养着的花儿早已争相开放,萧逸宸就近坐下了。
他平日里甚少来这里,一是忙,二是没心情。
王公公差人拿来了茶水,些许糕点。
萧逸宸随意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片刻后,他眯起了眼睛。
好甜。
不由地,他想起了墨染。
他自己无所谓甜不甜,但墨染却是不喜吃甜,想着,他笑了笑,若是墨染吃了这个,怕是眉头都要皱成一团。
王公公见他眉眼都弯着,很是愉悦的样子,以为他喜欢吃这糕点,便偷偷记了下来,下次若是陛下还要吃糕点,便上这种。
一块糕点,却是打开了萧逸宸记忆的洪流,由墨染不喜甜,到他冷着脸,面对自己时,只要稍一撩拨,就会脸红的不成样子。
墨染感情匮乏,却把他仅有的,珍贵无比的情,毫无保留的都给了他。
萧逸宸叹息一声,胸腔处酸涩不已,萧以安说以为他要亲自去南楚,其实他何尝不想去啊。
五年前,他登基的前夜,和任鸣风喝到酩酊大醉,那一夜他和任鸣风说了什么,他后来都记不太清了,唯有任鸣风说的,楚云鹤来了大梁,他一直记得清楚。
墨染还活着,甚至就在南楚的消息令他心神震荡,他想去南楚找他,然而那时候朝堂还不稳,他根本抽不开身,别说去南楚了,他抽身出趟宫都很难,每日堆积如山的政务,等着他去处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情,就置黎明百姓于不顾。
他既然选择了坐上这个位子,就会负责到底。
但也不是没有派人去南楚寻过,花费数月时间,除了带回来的消息,墨染极有可能是楚云鹤那刚刚宣布回了南楚的弟弟之外,根本见不到人,也无从带回墨染。
墨染身上的胎记,无意间丢了的玉佩,他之前就有想过墨染的身世,但也只是猜测罢了,直到任鸣风说楚云鹤拿着墨染丢了的玉佩在寻他,他便确定了,墨染就是楚云鹤的弟弟。
所以那时候也不急了,墨染与自己的家人刚刚重逢,肯定是要待在一起一段时日,待够了也便回来了,所以他没再派人去南楚,也禁止了旁人谈论南楚的事儿。
然而这一等就是几年,墨染始终不见回来。
后来朝野稳定了,不再那么忙的时候,有些心思就开始蠢蠢欲动,万籁俱寂,睡不着的某一个夜晚,他甚至动过现在就去南楚找他的念头,然而,当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那些冲动,随着黑暗一起退却,只余一堆心凉不已的灰烬。
他止不住的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要不怎么还回来?或者是从小就缺失的那份家人的爱意,现在补了回来,以致于他不舍得回来自己身边?
他不确定了,不确定在墨染心里,究竟是自己更重要一些,还是他的家人更重要些,当然,他也不想把自己和墨染的家人放在一起比较,因为两者是不一样的。
他可以在别的事情上一往无前,唯独在对待感情,对待墨染的这件事上,他退缩了。
始终没有自己亲自去寻墨染,从前是忙,后来则是不确定。
虽然平日里,无论什么方面,感情也好,旁的什么也罢,一直都是他在引着墨染在走,可他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这时候,没人能来告诉他,该怎么走。
宜妃不行,跟他相识二十几年的林晟不行,墨染亦是不行,只有他自己,摸索着,哪怕是碰的头破血流,也要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可感情不一样,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他需要两个人,共同来走。
……
赵庭铮出发去南楚前,去了林晟府上,说是要在走之前一块喝次酒,之后会有几个月见不到了。
林晟笑,没有揭穿小孩是因为时隔几年,再次踏上故土,心里慌乱,才来寻他,他拿了酒来,两人依旧坐在上一次的石桌前。
赵庭铮没有用碗,他拆开一坛酒,和林晟碰了碰,就仰头灌下一口。
林晟没拦着他,反而笑着说,有他当年喝酒的风范。
赵庭铮不由瞪他一眼,然而沾着水光的眼睛,没有丝毫威慑力。
林晟哈哈大笑起来。
赵庭铮更郁闷了,他隐约觉得,来寻林晟,不是个好的决定。
酒过三巡,赵庭铮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了,他酒量本就不怎么行,这么豪饮一番,自然是撑不住。
林晟倒是还很清醒,甚至一点上头的迹象都没有。
想当年,林晟也是伴着黄沙落日,饮下烈酒的男人,这点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见赵庭铮已经醉的厉害,他起身,想着扶着人去歇息,心里还觉得稍微有点对不住他,明日就要出发去南楚,今日却在他府里喝醉了酒。
林晟摸了摸鼻子,刚才应该拦着点的,不应该由着他这般喝下去,明日舟车劳顿,又该是一番头疼了。
赵庭铮由着他扶着自己,他的手搭在林晟的脖颈处,少年的身量这几年犹如抽了节的竹子,可劲长,现在已经和林晟差不多高了,隐隐还有超过他的意思。
“小孩酒量不好,就不要瞎喝。”林晟对着身边的人说,也不管按着现在的状态,他能不能听明白。
赵庭铮点了点头,他现在因为酒的关系,脸格外红,也格外乖巧,林晟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出言反驳。
林晟满意了,他扶着人去了从前赵庭铮去他府上,就一直歇着的院子。
林晟把人放在床上,替他收拾妥当,盖上了被子之后,林晟推开门,要走,赵庭铮突然开口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收留我吗?”
这才是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即将要再次踏上南楚,心里复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萧逸宸那样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收留当时没有丝毫用处的自己。
疑问从南楚开始,答案也应该在再次踏上南楚的土地之前,知晓。
萧逸宸毫无疑问,不会告诉他,他隐约觉得,林晟知道,是以今日,在离开大梁,去往南楚的前一天,来寻他。
林晟脚步一顿,知道赵庭铮口中的这个他,是谁。事实上,他不确定萧逸宸当年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收留了赵庭铮,他没有陪着他去南楚,只是在几个月后,得知萧逸宸带回来个孩子。他那时打趣,说那是萧逸宸的私生子,为此,他还被萧逸宸追着在军营里揍了一顿。
可他感觉,自己心里的猜测,和萧逸宸收留赵庭铮真正缘由,是极为相近的,尽管,若是当面去问萧逸宸,他八成会一脸冷淡的说,我乐意,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留就留咯?有意见?
他缓缓转过身来,在赵庭铮定定的神色中,他先讲了一个无关赵庭铮的故事。
十九年前,金陵落着雪,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跪着一个孩童。
孩童神情冷漠,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中年男人,和来往的行客交谈着,要卖了这个孩子。
原因是家中实在揭不开锅,无法再养的起这样大的一个孩子,只好忍痛放弃他,只求一个好心人带走这个孩子,给他一个吃饱穿暖的生活。
男人虽然说的诚恳,只是眼里没有丝毫的情意,甚至是要五十两银子,才能带走这个孩子。
林晟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因为赵庭铮打断了他,用着肯定的语气,说着疑问的句子。
“这是墨染?”
林晟无声点头,随后,他推开门出去了,就算后面的他不说,他相信赵庭铮也可以明白。
赵庭铮楞了半晌,忽而笑了起来。
因为有着不负责任的爹,萧逸宸从前对墨染心软了,后来也因为墨染,对同样有着不负责任的爹的他,心软了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萧他迷茫了呀~
墨染下一章出场呦,重逢也要提上日程了~
第89章 墨染
翌日, 马车等候在宫门外,禁军统领林海亲自带着一队禁军护送赵庭铮和萧以安去往南楚。
太初三年,太上皇驾崩时, 时任禁军统领的魏诀便递了辞官的折子,而后由林海出任了禁军统领一职。
旁人艳羡于林海年纪轻轻就做了禁军统领, 民间一直流传着的说法便是, 当年跟着还是瑄王的陛下一同去了平遥,这一路被瑄王赏识, 才有了现今的地位。
林海听后一笑置之, 传言终究是传言,当不得真。
当年他是奉了魏诀的命令,一路监视瑄王,传消息回金陵,瑄王能赏识他才怪, 不杀了他泄愤都是好的。
至于为何后来提了他做禁军统领呢,林海自认为他比较识时务,且能力也说得过去。所以最后统领禁军也还说得过去。
况且,现在禁军的地位,远比不得崇德年间,现在陛下信任的, 也只有他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玄甲营和林晟手底下的兵部,这才是他的嫡系。
禁军, 早就不是崇德年间的禁军了。
禁军已经整装待发,林晟越过赵庭铮和萧以安, 对着亲自前来相送的萧逸宸说,已经收拾完毕,可以出发了。
萧逸宸自远处收回目光, 他点了点头,对赵庭铮和萧以安说:“去吧。”
赵庭铮没有立即走,他反而是上前了两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眨了眨眼睛保证说:“我会替你多留意的。”
萧逸宸楞了一瞬,继而反应过来他说的留意指的什么,他失笑,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挥着手说:“去吧。”
赵庭铮撇了撇嘴,转身上了马车。
萧以安知道自己此行是非去不可了,他和萧逸宸说了几句,便也上了马车,只是背影看着颇为萧索,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风采。
林海向萧逸宸抱拳行礼后,随着他的一声出发,打头的马车动了起来,萧逸宸目送着马车远去,他背着手,淡淡说:“回去吧。”
王公公应了一声。
马车一路出了金陵,赵庭铮和萧以安相顾无言,这几年,他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赵庭铮一直在叶桓的手底下学习着,偶尔也是和萧逸宸,林晟在一起接触,对于金陵城中大名鼎鼎的成王萧以安,他除了听说过他的许多风流韵事,便再无其他了。
萧以安则是懒得说话,一想到路途遥远,他这一路要颠簸许久,他就不想说话。
是以,现在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各自坐马车的一边,沉默着。
从金陵,到雍州,出了大梁,再到进入南楚,步入牧野的地界时,赵庭铮在此停留了一天,萧以安难得没有往青楼之类的地方跑,而是待在客栈睡了大半日。
赵庭铮没让禁军跟着,一个人在牧野转悠,沿着熟悉又不熟悉的街道,他静静地走着,时不时还会招来姑娘们的回眸。
他淡然处之,待停下脚步的时候,抬眸一看,眼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逼仄的小巷子了,白墙砖瓦,树影婆娑。
他恍惚,眼前的景象已经和蒙了尘的记忆出了偏差,他那时整日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给娘亲买药,不断的出入这里,被称为家的地方,现在已经很陌生了。
许久,赵庭铮笑了笑。
也好,过去的记忆就永远停留在记忆里好了,赵庭铮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点银两,就要去拼命的少年了。
……
几日后,萧以安和赵庭铮抵达了南楚都城——临安,南楚的大臣早已等待在了城外,迎接着此次各国前来祝贺的宾客。
城外停着各色的马车,侍卫分列两边,更远一些的地方,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逮着这个机会,摆着小摊,企图多赚一些银两,一时间倒也热闹。
南楚气候偏暖,要比大梁热得多,眼下正是晌午时候,马车里更是闷热,赵庭铮有些坐不住,和萧以安对视一眼后,两人不约而同的下了马车。
排在他们前面的车队还有两个,在等候着关卡处的检查,赵庭铮双手搭在额头前,遮着刺眼的阳光。
“真热。”
萧以安眯起眼睛边打量着四周,边说。
几年前武林大会时,他只到了牧野,并未前来临安,没想到,临安比之牧野还要热一些。
萧以安烦躁着,又想埋怨一下萧逸宸,但也只敢在心里,毕竟周围都是萧逸宸的人,回头再告诉萧逸宸,那不就没他好果子吃了。
赵庭铮刚想说先去后边的小摊前坐一会儿,周围的议论声却突然大了起来。赵庭铮疑惑的顺着声音来源看去,萧以安本来不耐的神色,突然凝固在了脸上。
一众惊呼声中,从城内走出个身姿俊秀的男人来,男人面容极为冷峻,眼神淡淡的,一袭黑衣更是衬得人越发强势,宛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刃,无人能遮其锋芒。
虽然男人身旁还跟着一个温文儒雅,面容清秀的公子哥,然而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还是被那黑衣男人吸引了去。
南楚的官员一见是四皇子楚九霄和丞相家的公子钟孟泽,纷纷转身行礼。
“参见王爷。”
楚九霄抬手,“不必多礼,你们忙,本王就是过来看看。”
主事的官员汗津津的点头,他就这么错愕的看着楚九霄站在了一旁,真的就是过来看看。官员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上前,躬着身子问了一句,“王爷,要不下官给您拿把椅子来?您坐着歇会儿。”
南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即将要登基称帝的太子殿下有多宠这个弟弟。
四皇子楚九霄早年流落在外,于五年前,才跟着楚云鹤回了南楚,当时四皇子重伤,还是神医亲自出手相救,才捡了一条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