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吴将军的声音就弱了下来,再过一会,吴世年就会跑过来,他趴在梯子上,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小声唤道:“荣荣妹妹,荣荣妹妹。”
张荣荣抬头,天上是一轮明月,明月下是吴世年笑着的一张脸。
“世年哥哥。”她这样喊道。
吴世年总会给张荣荣买很多东西,他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爬上张府的后墙,这一次,他给张荣荣带来百香楼的千层糕,后院很少有人回来,这里离前院很远,偏僻,再加上大夫人明里暗里的意会,张荣荣只有刚来那几天风光,后面便渐渐被人遗忘。
吴世年把千层糕用白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着,糕点还带着温热,一点也没碎掉,吴世年翻过墙时,一旁的竹林摇曳,月华静静流转。
两人就坐在长廊上,一起吃糕点。
“啊。”张荣荣略微迟钝地发出一声,唇角还有糕点渣,她对吴世年道,“世年哥哥,你以后翻墙小心些,之前就有小偷从这后墙翻过来。”
“是、是吗?”吴世年面上一红,欲盖弥彰。
张荣荣煞有其事地点头。
张荣荣吃完一块糕点后,心情微愉悦,她轻轻晃着脚,歪着头问道:“遇见你真好,世年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记忆里,只有祖母会对她这般好,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她,张荣荣不理解,为什么吴世年也会对她像祖母一般,给她稀奇的玩意儿,给她好吃的糕点。
张荣荣这句话说出来,吴世年蓦然面上一红,他忍不住放慢呼吸,只觉得就连耳尖也开始滚烫起来,张荣荣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穿着粉红色的衣裳,头发扎在身后,一张脸懵懂干净,月光轻轻吻着她的面容。
“我娘说了。”吴世年结巴,“我娘说,小姑娘就该宠着些。”
他把最后一块糕点塞给张荣荣,能感受到张荣荣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吴世年努力吸腹,佯装毫不留意。
张荣荣低头,小口吃着糕点,声音低了起来:“你对我很好,就像我祖母一样。”
夜风从两人身边吹过,轻柔地拂开张荣荣额前刘海,吴世年看着张荣荣低头,眼睫似蝴蝶羽翼在微微颤抖。
“你想你祖母吗?”他察觉到张荣荣的情绪,他关键时候嘴笨,不知该如何安慰人。
张荣荣压低了声:“祖母在老家,见不到。”
吴世年觉得小姑娘可怜兮兮的,他不希望张荣荣难受。
从老家来到京城,一转眼便人生地不熟,祖母又年迈,没她陪在身边,该又多寂寞,祖母总念叨着她爹白眼狼,祖母总会摸着她的头发,叹息道:“我家荣荣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和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起,过着食不果腹,贫穷的生活。
张荣荣吸了吸鼻子,听到吴世年朗声道:“别难受了,等到了以后,我带你去老家,带你去见你祖母,当然,祖母要是愿意,还能把她接过来。”
“真的?”张荣荣猛然抬头,眼中里星辰闪耀,不过她似想到了什么,神色又黯淡下去,“爹爹不会同意的。”
吴世年拍了拍胸脯:“这不是有我嘛。”
“我答应你,以后带你回家,见祖母。”吴世年许诺道。
张荣荣眼中星光无限,她露出大大的笑容,重重地点了下头:“嗯!”
吴世年整日往张府后院跑,他爹心大,倒没注意过,可他娘不一样,他娘怎能不知道儿子心里想啥呢,听闻张剑把女儿从淮扬接回来了,那个女儿她见过,姑娘眼神清澈,但看上去有些怯懦,想来这么多年一直被抛弃,如今回到陌生的父亲身边,自是拘束。
有一次,吴世年要出府,恰好碰见他娘回府,他娘看他随口道:“又去找你的荣荣妹妹啊?”
吴世年不好意思了,少倾反应过来,“您怎么知晓?”
待反应过来后,赶忙捂住嘴巴,他娘乐呵了,走过来,敲了一下他的头。
“跟你爹当年一个模样。”赵珍想起年轻时候的事,忍不住笑道,“白长一张嘴,不知道逗姑娘,光给人家塞东西。”
吴世年将怀中的小玩意抱紧,赶忙道:“哪有,我我我是去找李玟佑。”
“哦?”他娘自是不信,“什么时候,你和李局家那孩子这么熟悉了。”
“臭小子,还瞒着娘。”赵珍又捏了捏吴世年的脸庞,感慨她儿子脸上的肉,忍不住又捏了捏,“这么胖,人家姑娘会喜欢吗?”
“呜呜……娘!”吴世年又羞又恼地喊了一句。
待吴世年从他娘的手下逃出来后,他一面揉着被捏红的脸,一面跑去寻张荣荣,他不是没减过肥,上次减肥饿得差点连自己都吃了的时候,张荣荣给他带了糕点,张荣荣问他为什么不吃饭。
吴世年打死也不可能说出理由,他支支吾吾道:“我不饿。”
吴世年的肚子也发出一声羸弱的呻吟,他囧然不语。
淮扬以前闹过饥荒,没有吃的果腹,那种日子漫长而痛苦,张荣荣知晓饿肚子是怎样的感觉,她用真挚的目光看向吴世年:“我祖母说,能吃是福。”
张荣荣又添了一句:“再说,胖胖的,很可爱。”
胖胖的,很可爱。
胖的,可爱。
可爱。
爱。
那时,吴世年心跳如鼓,刹那间便红透了脸,耳垂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所幸夜幕掩饰,张荣荣说完后,又低头小口吃着糕点,吴世年这个胖子,伸出手,也拿起一小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便从舌尖一直窜上了心头。
当个胖子也不错嘛。
当个能保护张荣荣的胖子更是不错。
吴世年为了保护张荣荣,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他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夜里,窗边传来声响,他推开窗,便看到张荣荣爬在墙头上,一身粉色衣裳,她看到了他,朝他使劲挥了挥手,手上还带着糕点。
张荣荣一直想要回到淮扬,回到祖母身边,她不知晓自己来到京城的意义。
但当吴世年用笨拙的身影保护着自己时,张荣荣想,真好。
这人世尚待她甚好,亦如祖母,亦如世年哥哥。
第68章 兰台温酒伴月落
于是不知怎么得,走走停停,又是一年年末。
宫中宴请百官,歌舞升平,似乎与去年毫无差别,宫灯一盏一盏,从长廊亮起,大殿内通明璀璨,宫女们端着盘子,脚步匆匆往大殿内赶,顾锦带着锦衣卫,沿着宫道正在一丝不苟地巡逻。
大殿上,林暮舟身旁,只坐着皇后刘氏。
林暮舟看着群臣,一双眼威严,似乎想看到每个人的心里,刘氏正色,右手上依旧拿着一串从不离手的佛珠。
隔着舞女曼妙的舞姿,管弦之乐入耳声声,一旁的宫女将杯中酒满上,阮当归看着对面的林清惜。
林清惜正饮酒入喉,抬头与阮当归目光相视,阮当归隔着遥远的距离对他微微一笑,灯火都在阮当归身后,明与暗总会相逢。
林清言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喧闹的场景只让他觉得心更烦躁,他隐约觉得头痛起来,便以手抚额,闭上眼睛沉默起来,不过是一个张氏没了,似乎对谁都没有影响,所有人都是局外人,唯有他越陷越深。
李玟佑一直盯着林清言看,他看到林清言蹙起眉头,心中一紧,自从上次长街相见后,他就再没见过林清言,李玟佑觉得,他要同林清言好好谈谈,他想要从前的林清言回来。
吴世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隔着桌子喊了阮当归几声,阮当归也没听见,他觉得有些无聊,便用手撑着下巴,也不知荣荣妹妹在做什么呢,如果今回去得早,他想带张荣荣去护城河放河灯。
宴会散去之时,林清言便离了席,他一走,一直看着他的李玟佑便要跟在他身后离开,吴世年要去找张荣荣去,若是时间赶得上,放河灯的时候,还能一起看烟火。
于是三三两两,众人慢慢散去,林清惜饮了酒,坐在那儿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阮当归走到他身边,林清惜听到声响,才抬起头,看了一眼阮当归后,又低下头。
“醉了?”阮当归问他。
林清惜摇摇头:“未曾。”
“他们呢?”林清惜问阮当归。
“都走了。”阮当归道,“只剩下你与我了。”
林清惜沉默片刻:“你为何不走?”
“走?”阮当归笑了,他脸上的笑有些苦涩,他道,“我能往哪里走啊,我又没有家。”
阮当归嬉皮笑脸来了一句:“我就只能待在你身边,只要你别赶我走。”
林清惜看着自己的影子,眼睫轻颤,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再饮一杯,却又将手收回,半晌,他轻轻嗯了一下,他欲起身,阮当归伸出手来,骨秀分明的手,一把将他拉起。
“去兰台吧。”阮当归道,“就我们两个人,也要好好看一场烟火。”
第69章 兰台温酒伴月落(2)
林清惜跟着阮当归去了兰台。
今年,就只剩下他俩了,兰台依旧清冷,俯瞰整个京城夜景,从长街巷陌到护城长河,天上群星和一轮明月,热闹又冷清,一盏一盏的灯火亮着,似要通到天上去了。
阮当归脸上挂着大大的笑,不知从何处摸来几坛酒,是醉红尘啊。
“有些馋了。”阮当归说着,打开一小坛酒。
酒香萦绕,夜风寒意不绝,林清惜方才喝了酒,虽不至于醉了,但些许微醺,兰台好安静,耳边都是风声,兰台下的众生喧闹似与他无关了。
阮当归在一旁吵闹,于是他并不觉得孤单。
阮当归兀自道:“吴胖子这个没义气的家伙,说什么要去陪张荣荣,下次若遇见张荣荣,我定要告诉她,去年是谁翻墙进了张府做了贼。”
“珠花姐姐和鱼翰林看花灯去了,秋书死活缠着要去,不过去了也好,倘若鱼翰林欺负珠花姐姐,就让秋书咬他,那小丫头咬人可疼了。”
“近来未央池里的鱼儿,肥美鲜活,我瞧着好心动,可你又不许我吃。”
“我在宫外听了戏曲,梨园近来的曲子不错,只可惜你太忙了,未能同我一起。”
“怡红楼里的姐姐们可温柔了,长得漂亮,又笑得好看,她们让我常来。”
人间纷纷扰扰,阮当归不喜孤寂,亦不愿独自一人,寻林佩不得,林清言又不愿见他,他头痛难忍,便总想着逃避,寻花问柳,故作风流,从梨园出来,又宿在怡红楼,醉生梦死一段时间,回到宫中,却看到珠花哭红的双眼。
珠花道:“小公子,何必如此作贱自己?”
珠花一夜哭到天明,阮当归轻轻抚摸珠花的面庞,有些无措,像个孩子般慌乱道歉:“对不起,姐姐。”
这世上,总归有人爱着他,为了那些爱他的人,阮当归觉得,自己也应该振作起来。
阮当归抿了一口酒,酒冷,入口便暖,一路暖到心间,夜风凛冽如刀,吹得他面庞冰冷,阮当归和林清惜站在栏杆处,风把阮当归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
林清惜看着阮当归的侧脸,月光明暗,为人间镀上一层银辉,方饮酒的缘故,阮当归的唇色水光潋滟,少年有着精致的面容,眉长鬓角,眼尾却带着一股风流,侧脸线条柔和,他正说着话,说到某处,笑了起来,整个人鲜活如画。
“阮玖。”林清惜用清冷的声音道。
“嗯?”阮当归以为他喝多了,身体不适,赶忙看向他,“不舒服吗?”
“阮玖。”林清惜用固执的神态又喊他一边,他看着阮当归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嗯。”阮当归应道,“作甚?”
“阮玖。”林清惜又道。
阮当归有些抓狂:“喊我做什么?”
林清惜冰冷的面容忽然露出一抹笑来,那抹笑似云间露出的月光,皎洁无暇,他转头看着阮当归,一双眼脉脉,用几近叹息的语气道:“你在啊。”
真好啊,你在。
风停云止,月落无声,兰台下的京城街道熙熙攘攘。
林清惜看他的眼神过于深情。
阮当归愣在原地,半晌,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股说不出的情愫由心底蔓延,他感觉自己的面庞发烫,甚至连耳尖都滚烫起来,是喝酒喝多了吧,他赶忙又喝了一口醉红尘,却喝得太匆忙,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用袖子擦了擦唇边的酒水,白衣袖口被酒水氤氲成深色。
一抬头,却看到林清惜抱着酒坛,坐在栏杆上,他将一条腿曲起,仰起头,酒水便潺潺入他口中,本已束好的发冠被他随手拆了,玉簪扔在地上,一头长发随风而起。
他的后方是万里的群星,以及一片明月。
“你疯了,当心啊!”阮当归深怕他一头栽下兰台,赶忙抱住了林清惜的腰。
林清惜其实已经有些醉了,方才宴会上心烦意乱,不知不觉喝了许多酒水,如今又抱着酒坛喝,本想解渴,却越喝越渴,他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胸膛散发的热意似乎要将他灼烧,他试图去清醒,睁开眼来,只能看到阮当归的那双眼,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酒坛被林清惜松了手,落在地上,碎了。
林清惜张开双手,寒冷的夜风于他指尖缠绵不绝,他笑了,伸出右手将遮挡面容的长发撩起,平日禁欲清冷的面容,此刻泛上了红醺,美人如花隔云端,美人笑了,他说:“是风啊。”
“阮玖,你看。”林清惜微微抬起头,眼中留露出羡慕与向往,他轻轻喟叹道,“多自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