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此刻忽而明白,无论他走到哪一步,多么强大,都无法周全保护爱的人,唯一能做的只能让世道太平。天下苦战久矣,一日有战争,一日就无法得到实际的幸福。
权力和能力,无法带来真正的幸福,只有和平可以。
李冬青汗毛倒起,心情久久无法平息。
李冬青对宁和尘道:“雪满,我真的爱你。”
“我最害怕的,就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李冬青说,“怕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天下、江湖……战争,对我而言不值一提。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回到中原。我醒过来的每一天,我都怨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留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想逃跑。师父,我求你了,别再离开我了。”李冬青哀求道。
宁和尘眼角划了两行泪,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王苏敏为了救我而死。”宁和尘终于说道。
李冬青愣了一下,宁和尘又说了一遍:“王苏敏为了救我而死!”
李冬青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脸,说道:“师父,看我,看着我。”
宁和尘片刻之后,才睁开眼睛。李冬青道:“我不能替他原谅任何人,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命,他自己的选择,师父,雪满——”
“王苏敏自己做的决定,”李冬青说,“我没权利替他责怪你!”
宁和尘终于转过脸来,悲伤地看着他。
李冬青:“如果有一天,我为了救你而死,你也不用去求火寻,或者是什么别人的原谅,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为你去死,因为我爱你。王苏敏虽然不说,但他喜欢你,一直很喜欢你,我也没权替他原谅你,我们都会做一样的事。”
宁和尘:“你如果替我去死,还不如直接给我个痛快。”
李冬青微笑了起来。
宁和尘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聪明的小孩。”
一直只有李冬青能安慰到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明白他的痛苦和茫然,看出他的徘徊,李冬青精通于人性,却不用这个本领作恶,他只想让人活得更开心一些。
宁和尘无数次涌起强烈的冲动,李冬青不该如此,这肮脏的世界配不上李冬青。他想要把一切都捧在手心,送给李冬青,送给这个聪明、善良的小孩。
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夫,到底是什么感觉,宁和尘深深地品尝过了。
李冬青说道:“三日后入长安,之后我给你最想要的。”
宁和尘:“我想要什么?”
李冬青:“幸福。”
闻人迁从大帐外咳了咳,说道:“李冬青,外头还有东瓯的流民,等着你解放呢。等半天了。”
“就来,”李冬青吻了一下宁和尘的手背,“等我。”
又是这个,宁和尘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这是李冬青曾经许下的诺言:让他幸福。
十七岁的少年,有债必还,一诺千金。第一次见他是如此,之后每一次都是如此。
天下的英雄啊,齐聚于此。
三日后,长安城外,兵陈于此。
李冬青也当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将军。
长安城内外,陈兵十万。李冬青手下,不足五千人。
刘彻只在城墙上草草地见了他一面。刘彻站在城墙上,李冬青坐在马上,闻人迁走出去,城门打开,韩安国走了出来。
两方使者面见,闻人迁说的话,与昨夜李冬青所教的一样。
昨晚,在昏暗的灯光下,李冬青说道:“他只会派出两个人,要么就是韩安国,要么就是新任宰相,公孙弘。你并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很好认,公孙弘已经耋耄之年,相貌昳丽,英俊伟岸,他很得刘彻欢喜,所以我猜,刘彻不会派出他来,你会遇上的是韩安国。”
李冬青:“韩安国是一个政治家,以退为进,以攻为守,步步为营。他很狡猾,也很谨慎,他比你大了好几轮,光论谋略,几个你也玩不过他,但是不用怕,因为他为刘彻说话,他自己可发挥的余地不大。”
闻人迁:“我该怎么说?”
李冬青:“你只需要传达两个消息——”
“其一,我们所有所求,就是自由。朝廷从此从江湖撤出所有权利,江湖也会恪守规矩,不会插手朝堂。”
闻人迁:“其二呢?”
李冬青:“其二……告诉他,杀了他轻而易举。”
闻人迁顿了顿,点头说道:“没问题。”
长安城下,闻人迁道:“韩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不懂你们权臣们的心思,就直说了。我们就只有两个要求:一,别再插手江湖事,江湖也不插手朝堂,我们和平相处;二,不是打不过,而是不想打。”
闻人迁抬头,指了指刘彻,对韩安国道:“我们随便出个人,都能直接要了刘彻的命。”
韩安国笑了起来,颇为和善的样子,说道:“这个不是不大信的。”
韩安国也跟着他抬头去看刘彻,悄声道:“皇上也不是随你杀的。”
闻人迁也悄声说:“我们盟主也是。”
韩安国:“不知道你们盟主能给你们几年和平?江湖如若只靠一人撑着——他是会死的,他死了,谁护佑江湖?”
灯光下,李冬青对闻人迁说:“他会策反你,会让你自我怀疑,让你不坚定。也会他会说,我是带着你们胡闹,这是一场闹剧——不要听他的,你策反不了他,因为他不得不忠诚于刘彻,但是他很可能会松动你。”
闻人迁:“我怎么做?”
“随他去说,”李冬青看着他,“让他感觉他说服你了。只有这样,他才会多说,越说越多,也就会透露越多信息。”
长安城下。
闻人迁说:“江湖出我辈,难道英雄还会断绝吗?江湖人,都是武学奇才,李冬青很稀奇吗?这天下并不少有。”
韩安国:“不少有?你给我找出第二个来。”
闻人迁:“宁和尘。”
韩安国:“宁和尘绝不是江湖可以依赖的人,他恃才傲物,这才是武学奇才的宿命,就是不羁。不世出人才不爱拘束,就算你能找得出这样的人才,他们也不会有李冬青这样的野心和责任心,他不会想要生下来就背着枷锁,不会想要为江湖献身。百年之后,李冬青死,江湖也就亡了,这一亡,就是彻底断绝。”
“而如果现在投降,”韩安国说,“江湖还会存在。”
闻人迁有一瞬间的犹豫,韩安国道:“而且你们未必会赢。长安城手中十万兵马,都是从边塞召集而来,他们精于作战,有些人的实力,不必江湖人差。”
“你们把边塞的士兵召回长安?!”闻人迁瞪大了眼睛。
韩安国说:“皇上志在必得。”
闻人迁:“……”
他确实有些吓了一跳,可却不是因为恐惧,如果边塞的士兵召回长安,那谁守护边塞?
韩安国却误以为他是怕了,说道:“皇上会厚待俘虏,你们每个人,都能得到赏赐和官职,如果在战争中替朝廷斩获了匈奴人的头颅,还能加官进爵。但如果你们死在了这里,你们一无所有。”
灯光下,李冬青说:“如果他给你威逼利诱,听着就行。不想演了,就直接回来。你只需要把消息带到,到最后一刻,戏弄他,让他知道你的忠诚,因为你的忠诚意味着对我的信任,你对我的信任,意味着我的强大。他不会告诉刘彻你俩的全部对话,也不会被你的忠诚震慑,但是他回去告诉刘彻的时候,他的恐惧,哪怕一丁一点儿,也会被放大数倍,传达给刘彻。刘彻敏感,多疑。”
李冬青:“你要保证,你先走。”
长安城下,闻人迁看着韩安国圆润的脸蛋,说道:“韩大人啊,你们不是志在必得,你们是疯了罢?”
“边塞的兵马也动,”闻人迁说,“我没觉得你们厉害极了,我觉得你们山穷水尽了。”
闻人迁一躬身:“我走了,韩大人,我的要求请务必带到。”
韩安国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闻人迁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了。
闻人迁踏下桥,走向了李冬青的身边,李冬青眼睛看着刘彻,微微低下头,听闻人迁耳语两句,忽然皱起了眉头。
李冬青确认似的看了一眼闻人迁,闻人迁点了点头。
长安城上,韩安国走上城墙,刘彻看着下头,问道:“如何?”
韩安国:“他们有两个要求——”
“哦,”刘彻说,“那就不必说了。”
韩安国:“诺。”
刘彻:“无非就是让我放他们自由之类种种。才也猜得到。”
韩安国没有说话。
刘彻回头端详了他一眼,说道:“韩大人,你怎么了?”
韩安国:“?”
“怕了?”刘彻问道。
韩安国当即跪下:“臣没有。”
刘彻点了点头,看着下面,李冬青隔着一条护城河,望着自己。
李冬青说:“伊稚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他肯定是把卫青放在了边塞镇守,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卫青,也不能没有兵。”
宁和尘:“伊稚邪消息没有那么灵通,这一战打完,他再把兵调回去,也不迟。”
李冬青微微摇头,说道:“如果伊稚邪得了消息,中原危矣。”
闻人迁:“那还打吗?”
李冬青沉默片刻,说道:“打。长江,你去一趟雁门、辽东、云中等地,如果有匈奴骑兵踏入中原,马上回来告诉我。”
霍黄河一勒缰绳,凛然道:“好。”
李冬青:“即刻动身。”
霍黄河和宁和尘对视一眼,纵身骑马,扬长而去。
李冬青:“通知下去,时刻准备听令撤退,如果匈奴兵进犯,我要每个人都能马上撤退,将你们的刀锋对准草原上来的跳蚤。”
闻人迁道:“是。”
李冬青眼看着前方,说道:“接下来,算一算家里的账。”
第99章 托遗响于悲风(五)
李冬青掉转马头, 几千双眼睛盯着他, 手里握着武器, 眼里信念不死。李冬青看见他们的眼睛,又蓦然想起了王苏敏。如果王苏敏活着,也会是这里的一员,会这样信任地看着他,会为他上战场。
李冬青说了最后一句话:“杀进未央宫。”
话音落地, 几千人消失在了马背上,天空黑压压地累满了人,韩安国瞪大了眼睛,望着传说中飞檐走壁的侠者们, 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把护住了刘彻,说道:“护送皇上回宫!”
城墙上射出无数火/箭, 江湖和朝堂的战斗终于来了!
这注定是血战、死战、两败俱伤之战,但是不得不打的一战。
李冬青不可能饶了任何一个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鏖战超过了一整天。这已经可以载入史册, 没有任何休息、整顿、不喝水,吃饭,杀人杀了一白日。可以说史无前例。
闻人家、闻钟家、仓山河、厉家等等……险些死绝。
闻人迁在暴怒中吼道:“长城不倒, 此志不渝, 黄河不绝,此心不灭!”
所有鏖战中的江湖人重复道:“长城不倒,此志不渝, 黄河不绝,此心不灭。”
叶阿梅在怒吼中丧失了意志,倒了下去,被宁和尘接住,带了出去,宁和尘将她放下,又要回去,叶阿梅拉住他,说道:“雪满。”
宁和尘转回来,笑道:“你还没有要死。”
“我知道,”叶阿梅也笑,“我只是孩子没了。”
宁和尘笑脸顿时落下,看向她下/身,那居然是她自己的血!
宁和尘一瞬间慌了,叶阿梅却道:“无……所谓,这可能是老天爷的安排,我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叶阿梅脸色苍白,躺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羌笛,递给他,说道:“还给你罢。”
宁和尘:“还我干什么?”
“别装不知道,”叶阿梅道,“我喜欢过你,你心里明白,我嫁给他,就是因为想看你会不会来找我。”
宁和尘接过那根羌笛,看着她的眼睛:“现在不喜欢了?”
叶阿梅点了点头:“喜欢别人了。”
宁和尘:“冬青告诉我了,闻人迁不错。”
叶阿梅:“我知道,你俩都不是什么好人,男人,都没有什么好东西。”
“闻人迁是好东西?”宁和尘问。
“他是……对我不错的坏东西。”叶阿梅渐进虚弱,“没有好的。”
宁和尘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动作、心思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此月份小产,叶阿梅能不能撑得下去,谁能说得准?
宁和尘将她放在城中的干草堆上,却见她昏迷了,他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去找医铺,迎面冲来两个士兵,宁和尘暴怒道:“滚!”
一脚将他们踹开,口吐鲜血地晕倒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传来了悠扬的琴声,宁和尘抱着叶阿梅,向天空望去,半空之中雪白的纱裙一闪而过。
一位歌女落了下来,接过了他怀中的叶阿梅,说道:“交给我罢。”
宁和尘转头望去,月氏大歌女立在墙头,无悲无喜地望了他一眼。宁和尘冲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李冬青等人已经杀进了宫门口,他贯穿了一个士兵的胸口,把他从自己的剑身上踢了下去,厉汉心大喜道:“是月氏歌女!”
李冬青却神色沉重,停了下来。
火寻昶溟说道:“大歌女来了,难道草原上已经得知了开战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