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又曾想过,所谓的魏晋风流,士庶之别底下,作为背景板的那几千万民众的血泪。
刘协盯着崔琰,他可是太清楚这是什么人了。世人看他们,看到他们的才学,看到他们的风度,看到他们的正统。
可刘协太清楚了,这全都是狗屁!
这些所谓的“士大夫”,所谓的大族名士,他们心里没有国,眼里没有民,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私下却左右下注,不管是新朝还是旧朝,只要他们家族的利益能够得以保全,其它什么都无所谓——为百姓发声,不过是他们博取名声的途径,你真要他与民众同食同宿,他就要告诉你愚民多么难以冥顽不灵了。便如崔琰,若不是早与荀彧通信,如何能得到荀彧的引荐,在今日出现在皇帝面前;若不是借着谏言袁绍,博得了名声,又怎么会得到荀彧青睐?这就是“名士”的套路。
大族名士没有国家,他们的忠诚只奉献给自己的家族。
袁绍势大,那就投靠袁绍。袁绍倒了,那就归附汉室。都没有关系,反正不管谁做皇帝,都必须与他们合作——他们有这样的自信。因为确信自己有退路,所以他们也从不会搏命斗争。
他们的命太过金贵了。
皇帝凝视崔琰的时间有些久了,久到底下等待的诸人都开始不安。
底下荀彧、陈琳、沮授、冯芳与韩礼,都小心翼翼来回觑视,想要弄明白皇帝的反应,但都不敢擅自开口。、
在场唯二敢开口的,一人是荀彧,一人是曹昂。
曹昂了解皇帝,所以并不急着开口破局。
而荀彧因为是自己引荐的崔琰,难免要担些责任,出列开口道:“陛下,季珪(崔琰字)的意思是说……”
刘协摆手止住荀彧的话,仍是盯着崔琰。
崔琰直到此时,仍是神色自若。他又生得体格健硕,这么一看倒真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
刘协和缓道:“季珪,好字。你祖上是西汉崔业?”
崔琰答道:“臣乃崔业八世孙崔密次子。”
“这么说来,你上面还有位哥哥?”
“是,臣长兄崔霸,在清河郡耕读,不曾在外为官。”
一问一答之间,堂上气氛缓和下来。
刘协起身下阶,踱步于诸人身边,慢悠悠道:“朕有一事不解,还请季珪教朕。”
“不敢。”崔琰面色不变,道:“陛下请讲。”
众人都松了口气,以为皇帝是认可崔琰的才能,包容了这位名士,要问计行事了。
沮授暗暗看了崔琰一眼,心道,这人行事险是险了些,获益却也丰厚。
刘协不管众人所想,仍是慢悠悠道:“当初在洛阳,袁绍与大将军何进算得上是盟友。彼时何进已经控制住了宫中形势,就算不铲除宦官,外戚也依然占了上风。袁绍为何非要将宦官斩尽杀绝呢?”
众人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都看向崔琰,以为是皇帝考校崔琰,要看崔琰如何作答。
崔琰也是微微有些意外,定一定神,从容道:“宦官乱政,两次党锢之祸,当能看得分明。斩草除根,理所当然。”
“那照你这么说来,袁绍是好心了?”刘协缓缓问道。
袁绍公然反叛,怎么能说是好心呢?
就算崔琰再想表现倨傲,也不能在这种根本性问题上犯错误,忙又道:“人心易变,袁氏十年前忠心,十年后叛乱,大将军何进也难以预料。”
“哦?袁绍青年时就交结群雄,朕看他是早有异心。若洛阳不乱,天下不乱,如何显得出他来?”刘协冷声道,唇边挂着淡淡的讽笑,“他是天然的野心家,早就不甘于从前的地位。”从前袁家的声望,都已经无法满足袁绍的野心,他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登上那至高的皇位。
袁绍反叛,身首异处,在座诸人,除非是疯了,才会为袁绍辩解。
崔琰也不敢再开口。
一片静默中,刘协淡声问道:“清河崔氏,比之汝南袁氏,如何?”
也有对皇位的觊觎吗?
这一问中的恶意叫人不敢直面。
崔琰垂首道:“袁氏四世三公,臣等如何能与之相比。”
刘协哼笑一声,道:“袁氏四世三公,声播海内;清河崔氏之于冀州,不恰如袁氏之于天下?”
崔琰有些撑不住了,下意识看向荀彧,声气弱下去,低声道:“臣一族忠于陛下,绝无二心。”
“是么?”刘协似信非信,一个前几日还在袁军中做骑都尉的人,如今对着他说绝无二心,这是在过家家吗?但是大战过后,最要紧的就是安抚降将与昔日“敌占区”百姓之心,是以刘协只能以此敲打崔琰,却不能抓住不放。
因此刘协睨了一眼弯下腰去的崔琰,见他发际冒汗,也就不再痛打落水狗,眸光一转,问曹昂道:“朕方才说到哪儿了?”
曹昂接到皇帝的目光,微微一笑,道:“陛下才说到冀州青壮有三十七万之数……”
这一次崔琰便如锯了嘴的葫芦,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了。
刘协转身向上首走去,仿佛刚才那一场小小的风波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平淡而又从容道:“冀州青壮有三十七万,人口近四百万,六十多万户。这相当于半个国家,处理不可不小心。朕今日召见你们几人,也是想听一听你们这些‘当地人’的意见。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两桩,一是减轻田租赋税,二是抑制土地兼并……诸君有何高见?”他目光扫过,只见崔琰垂首站在荀彧身后,乖巧得仿佛一只打盹的鹌鹑。
恰好曹昂也从崔琰身上收回目光来,与皇帝隔空一望,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明天见!
第187章
当日颍川郡府之中, 刘协听过崔琰、沮授、韩礼与荀彧等人对冀州减免赋税抑制兼并的意见后,又留下荀彧、同时召见了陈群与钟繇。
此时颍川三大氏族,便是荀氏、陈氏与钟氏。
这其中荀彧一直在曹操身边出谋划策, 钟繇原本一直跟着皇帝,做到了尚书郎, 几年前被调出长安,做了司隶校尉, 督领关中兵马。在这场对袁绍的大战中, 钟繇从关中凑出了两千匹战马送来,算是很有帮助。平定袁绍后, 钟繇便应召赶往兖州来。只有陈群先后跟随刘备与吕布,但少年时与荀彧等人也相熟。
刘协见他们三人, 问人才选拔之事。
其实士族虽然长远看来,门阀政治是阻碍社会发展的,但在此时, 士族中的人却代表了当代的先进思想。然而就算是先进人士如荀彧、陈群与钟繇, 能想出来的办法,也还是给人才分三六九等,然后安排不同的职位。这跟刘协此前要曹昂和杨修做的事情是相似的, 非常依赖于有选择权之人的清正。此时的曹昂与杨修是清廉公正的,但如果这个位置上来的人腐朽了,那整个制度就会一败涂地, 根本拉不回来。所以这只能作为过渡期的权宜之计,而不能作为治国的长久方针。
刘协只听他们议论, 便心中有了底,知道“科举制”在当下,不仅仅是有客观现实上的阻碍, 在世人观念中也有很大的壁垒。这些人不是曹昂,他也不会在时机还未成熟时就吐露,因此只听他们议过,含笑点点头,道一声辛苦,没有表态。
一时荀彧、陈群与钟繇都退下。
刘协起来走动着舒散筋骨,对曹昂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这话既是对曹昂说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急不得呐。”
话音未落,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郡府之中,都是皇帝的郎官护卫,觐见之人到此也都是屏息凝气,会有这样的喧哗声,着实不寻常。
刘协眉头微皱。
曹昂已然抢出门去,“臣去看看,是何人在此喧哗。”他一步迈出去,望见来人,不禁一愣。
刘协见他背影愣住,也走上前来,探头一望,却见两位少年打得不可开交——正被众郎官分开。那两名少年,一名正是曹丕,另一名虽然不认识,但看容貌与袁谭有几分相像。
曹昂低声喝道:“曹丕,何事闹到御前来?还不快请罪!”
那两名少年这才从彼此愤怒的对视中醒过来神,曹丕还未有动作,那位与袁谭有几分相像的少年已经冲上前来。
曹昂立时戒备,挡在皇帝身前。
那少年却并不是要冲进来,到了跟前,“噗通”一声跪了,愤懑道:“陛下明明下令,袁氏余者皆除罪。曹二公子如何能抢夺□□?实在羞辱于我!”
刘协戳了戳曹昂肩头,示意他让开,走出来一看,却见那跪着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此刻双目含泪、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看着就叫人觉得他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刘协想了一想,问道:‘你是袁氏二公子袁熙?”
那少年点头应是。
原来如此。
当初朝廷大军平定冀州,袁氏二公子袁熙领兵在幽州。后来刘协派人贿赂了袁熙身边的谋士,又命马超领重兵前去,果然里应外合之下,不等用兵,袁熙便主动投降了。战争结束后,为了稳定民心,平稳政局,好让战乱之地尽快恢复生产,刘协的确曾经下令,袁氏余者皆除罪,也就是问罪不再扩大化。这样一来袁谭、袁熙两兄弟,的确没了罪名,但也没了地盘与兵马,下一步如何还要看朝廷的旨意。
可是在这之前,曹丕领兵攻破邺城的时候,俘虏了袁氏留在邺城的妻小,并且对袁熙的妻子甄宓一见钟情,不几日便纳为了妾室。如今也过了两三个月了。
袁熙是年十六,曹丕还未满十四,论起来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年纪,是能为情自尽的。
设若袁熙已经到了他长兄袁谭的岁数,只想一想自己判臣之子的身份,寄人篱下的现状,必然不敢把事情闹大,就算心中愤懑怨恨,也只会深深藏起来,伺机而动。
而假若曹丕不是情窦初开,也不会为了这样一桩事情,跟袁熙闹到皇帝面前,还大打出手,丝毫没有考虑会给皇帝留下怎样的印象,又会如何影响他今后的仕途官职。
刘协在屋子里听了一上午议事,原本满脑子的国计民生,想着王朝更迭之中、如何能够社会进步这等大命题,忽然撞上来两个为情决斗的少年,不禁有种走错片场的恍惚感。
刘协揉着发胀的眉心,心思从沉重的国事上暂且挪开,示意两名少年跟着进屋说话。
袁熙怒气冲冲跟在后面。
曹丕也爬起来跟着,走过曹昂身边时,对上长兄不赞许的目光,忽然热血一凉,察觉自己大约是做了蠢事——可难道要他置甄宓于不顾?他做不到。
刘协在上首坐定,看着立在下面的袁熙与曹丕,见袁熙腮上肿起来,大约是挨了一拳;曹丕却是乌青了一只眼睛,看来袁熙也没收着力道。
袁熙与曹丕的诉求都很明白,俩人都要甄宓。
可甄宓只有一个,总不能将人分成两半,至于上半月住在袁熙处,下半月住在曹丕处,这等法子只在小说家的作品里才会出现,现实中这么安排,那等同于是羞辱了袁熙与曹丕两人。
现下抚定冀州,乃至整个黄河以北领土,刘协需要曹氏与袁氏合作共赢。他需要袁氏去安抚民心,同时也需要曹操等人忠于汉室,以武力震慑余党。所以说,虽然袁熙与曹丕之争,看起来是小儿女的□□,但处理不好,一样会影响国政大局。
曹昂垂首道:“臣弟无礼。臣这便遣送他回家读书,至于袁二公子的妻室,自然还应归于袁氏。”身为皇帝的心腹大臣,他最清楚此时袁氏的价值,抢先开口约束自己弟弟,也是为了大局。
曹丕闻言,瞪起了乌青的眼眶,满脸不赞同,但是碍于长兄的威严,倒是并不敢开口,只是明显能看出是不服气、不甘愿的。
“年少轻狂,在所难免。”刘协语气倒是温和,道:“子脩不要苛责。”他看一看袁熙,又看一看曹丕,笑道:“倒是都练得一身好武艺。”
袁熙惨然道:“陛下,臣与甄氏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曹丕强占臣妻,臣若死了倒也罢了,如今臣明明活着,却与爱妻分别……”
刘协听着他言情剧般的台词,虽然有些幼稚,但看着他的模样,这情感还是动人的。
比起来,曹丕显然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当他攻破邺城的时候,袁氏还是叛贼,袁熙还割据幽州,他纳了袁熙的妻子,谁都不觉得有问题。但现下袁熙活着回来了,还免除了一切罪名,又是结发夫妻……但对于此时十四岁的曹丕而言,甄宓的魅力要大过所有这些阻碍与顾虑,他只知道,送甄宓回到袁熙身边,比剜了他的心还要让他痛苦。
曹丕神色桀骜,冷冷道:“我愿与袁二公子生死比斗一番,我若死了,一切尽归于袁二公子。”
好家伙,连决斗都喊出来了。
刘协不禁摇头感叹,“当真是少年人啊。”一转眼就见袁熙张嘴要应,忙摆手止住,道:“生命宝贵,岂可儿戏。你们既然闹到朕面前来,不就是想要朕给你们个公道吗?且坐下来。”
曹丕与袁熙都不屑于正眼看对方,余光瞥着,见对方不动,自己也不动。
曹昂怒道:“曹丕!”
曹丕压着火气,慢吞吞坐了,可是总觉得这一坐下去,就矮了袁熙半截,仿佛是自己先低了头一般。
袁熙随后也便坐了。
两人都等着皇帝发话,可是也都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放手甄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