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皇城外的人没什么区别,却又有那么一丁点儿区别。
城楼上的风有些大,城楼下灯火通明的景色又叫人舍不得下去。
容煜看着远处错落的灯火,道:“朕从小失去了父皇的庇护,体会过那种飘摇不定,日日担惊受怕的感受,所以朕想做到最好,成为天下人的庇护伞。”
这是江逸白第一次听容煜讲他的抱负。
一个很美好,而又很空泛抱负。可是从容煜的口中说出来,又仿佛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陛下觉得这件事,很容易完成吗?”江逸白问了一句。
容煜沉声道:“很难,可是朕还有时间,哪怕耗上一生,朕不后悔。”
他弯了弯眸子,清澈而又明亮,那是江逸白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睛,就像是能将人间的灯火都包容在其中。
“逸儿没有远大的报复,只想好好的活着。”
他得先活着,才能谈以后。
野心隐匿在深潭水一般的眸子里,任谁看,江逸白都只是一个病弱可怜的质子。
也唯有江逸白自己知道,他不是。
第23章
除夕前几日,宫里头除了顾云,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时候,顾云已经在盛京安阳侯府的房顶上守了整整五日。
内院副总领派去玲珑坊的人,在砸了不少银子后,打听到了谭杏儿幼时的大致样貌。另有从前认识她的姑娘说,谭杏儿每逢过节都会去城东的佛堂为母亲祈福。
容煜得知这些消息后,跟他说要不了五日,真正的谭杏儿就会自己现身。
为了这一句,顾云几乎不吃不喝的守在安阳侯府的房顶上,守得他都快麻了。
他有时候会怀疑容煜这么肯定,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就在心中的怀疑刚刚冒出头时,初一天还未亮,有马车从侯府偏门驶向了城东。
“啧,脸疼。”
顾云眯了眯眼睛,跟着马车向城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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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华殿,一夜的喧闹过后,心下有些莫名的空乏。
容煜昨儿晚上左推右挡,才挡下了臣子们敬的酒。
不得不说,酒当真不是个好东西,端王多喝了几杯,就把王妃任玉盈的刁蛮任性数落了个遍。
王妃是滴酒未沾的,听见这些脸色难看的很。一套闺房之乐下来,只怕端王的身子今日是不能进宫请安了。
江逸白靠在矮榻上睡得正沉,昨儿晚上小孩儿和阿四下了一夜的阴阳棋,想来困得不轻。
修长的手指在枕畔摸索,终于在缝隙之中发现了玉佩。
容煜松了口气,正准备将玉佩系在腰上,手中的挂绳一脱,玉佩落在地上滚了出去。
声音惊动了矮榻上的人,江逸白睁开眼,便看见容煜俯身在捡玉佩。
江逸白记得,这件玉佩容煜是从不离身的。看起来成色确实好,可燕国皇宫里什么样的宝贝没有,能如此看看重,必然是背后有什么情谊在。
“哟,陛下。”阿四也醒了过来,他走到容煜身侧看了玉佩一眼,道,“您放下就是了,奴才送到内府,叫他们给您做个新的换上。”
容煜将手里的玉佩擦了擦,放入袖中,道:“不必送过去了,叫她们随意做个绳子送过来就是。”
“也是,奴才这就去。”阿四言罢,即刻整理好衣裳,离了宣华殿。
果然有问题。
江逸白的目光落在容煜身上,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晚,容煜醉酒后念叨的“玉卿”两个字。
玉卿,这个名字可男可女,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
思量间,有人闯入了宣华殿。
容煜抬头,只见顾云肩上扛着个年轻女子进了内殿。
“陛下!”语气中带着些喜气,整整五日的守株待兔,总算是有了收获。
顾云将肩上的女子放在一侧的矮榻上。
容煜问他道:“这位。”
“便是真正的谭杏儿。”
顾云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
一个木兰花样的小玉牌落在眼底,晶莹剔透的,后头刻着一个“婉”字。谭杏儿的母亲,正是名为若婉的琵琶女。
把东西交给容煜,顾云这才坐下来。
丫头银月为他倒了杯水,顾云一饮而尽,喘了口气放才道:“错不了,这是她母亲在玲珑坊的玉牌,也是她认安阳侯时用的信物。”
容煜猜的没错,嫁到裴府的那位谭杏儿果然是冒名顶替的。
真相就在眼前,本该令人欢喜,可容煜却什么表情。
“宣安阳侯进殿罢。”站着的人缓缓道了一句。
阿四不在,守在门外的若水便即刻把消息送去给了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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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守岁之后要用一顿丰盛的早膳。
安阳侯刚坐在桌前,就收到了传召的旨意。
初一早上就这么火急火燎的把人召进宫,必然不是领赏去的。
安阳侯看了正妻一眼,叮嘱道:“照顾好孩子们,等三儿回来,告诉她不要乱跑。”
“是。”
安阳侯这才起了身,跟着阿四出去。
明安殿前的落雪已经扫尽。
容煜等了许久,桌上的热茶已经换过一次。
若水进来禀报,说阿四已经带着安阳侯等在殿外。
容煜点了点头,“宣。”
“宣安阳侯觐见——”
若水这声是阿四教出来的,即便是人不一样,喊法始终没什么不同。
容煜听见这一声,还以为是阿四的声音。
站在殿外的阿四听见若水,掸了掸搭在胳膊上的浮尘,回头道:“走吧,安阳侯。”
安阳侯没有言语,深吸了一口气,才迈了步子往明安殿偏殿去。
这是前些日子容煜召见裴印堂的地方。
“安阳侯认得此物吧。”容煜将双鸳鸯玉佩放在案上。
“认得。”这是他当日状告裴三公子的证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贴身的衣物。
“那,此物呢。”
晶莹的小玉牌往桌上一放,安阳侯即刻变了脸色。
玲珑坊的小玉牌玉质独特,用的是没有杂质格外通透的玉料。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刻纹独特寻常人轻易仿不得。
“陛下,此物是……”
“此物是什么,原不用朕告诉你罢。”容煜道了一句。
安阳侯即刻跪在地上道:“是贱妾之物,不知为何到了陛下手中。”
“不知为何?”容煜笑了一声,索性把手里的玉牌扔到了地上,“天子脚下,能如此鱼目混珠,安阳侯本事不小。”
“陛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容煜垂眸看了伏在地上的安阳侯一眼,问道,“安阳侯可认识余香阁坠崖而死的华小怜?”
安阳侯愣了一愣。
容煜接着道:“在余香阁将裴三公子放倒,再用假死的华小怜冒充谭杏儿,与三公子度了春宵。安阳侯此次入盛京,就是为了打这个算盘么。”
“陛下!此话不可乱讲。”安阳侯抬起头来,看着他道,“老臣忠心耿耿,若是有半分欺瞒,就叫老臣五雷轰顶。”
“安阳侯言重了,如此空泛的一句誓言,又有什么用呢。”
容煜一早看透了,什么人到了这个关头,为了活命都能扯谎。仗着老天爷从不开眼,就说出许多叫自己都感动的话来,除了架势哄人,没有半分真心。
安阳侯见容煜无动于衷,只道:“陛下,老臣……老臣三朝为官,陛下怎能怀疑老臣。”
容煜沉声道:“朕也不想怀疑安阳侯,可薛老将军亦是三朝的臣子。证据确凿便可定论罪名,不是安阳侯当日状告裴三公子时说的话么。”
容煜的话叫安阳侯心中沉了一沉。
他上当了,容煜叫公主嫁过去,根本不是为了平衡两家的势力,而是为了叫所有人相信,他一心安抚裴府与安阳侯府两家,对谭杏儿的身份没有半分疑虑。
若不是因为放松警惕,他不会同意谭杏儿去东城拜佛的。
不去拜佛,也就不会被容煜抓到把柄。
“臣……”
“人在盛京还要做这些盘算,安阳侯的心当真是向着朕么。”
第24章
容煜说罢,起身将关严实的窗子打开了几分。
燃了炭火的屋子,唯有留下透气的地方,才不会过于沉闷。
屋外上了日头,暖暖的照在人身上,就好似不曾有过黑夜一般。
又是新年了,有些事不必叫它等到第二年还来扰人。
两个人都沉默着,容煜在等安阳侯的解释。事到如今,唯有坦白才可以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
良久,安阳侯深吸了一口气道:“老臣兢兢业业数十年,还望陛下念在旧情,对臣网开一面。”
从始至终,安阳侯都在以老臣的自称。
容煜压回过身,问他道:“谭杏儿腹中的孩子是何人的。”
“臣不知,许是哪个嫖|客的罢……”
“糊涂,你为官数十载,构陷同僚,欺上瞒下,这就是你悟彻的为官之道吗。”
安阳侯闻言笑了笑,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牌,道:“陛下还年轻,为官之道,岂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陛下若是生气了,治老臣的罪就是。”
生气,容煜确实该生气。
安阳侯状告裴印堂的时候,他有那么一刻是相信的。
在容瑰公主还没有嫁过去之前,他是真的在为谭杏儿这样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做绸缪。
可事实不是如此,这段时日里内院送来的每一封密信都让他觉得,这个谭杏儿有问题。
“安阳侯找青楼女子假冒谭杏儿姑娘,是因为心中不舍吧?”
想来原本定下的人,就是真正的谭杏儿,到最后关头才匆匆改了计策。不然完全可以找一个训练有素的顶替,而不是青楼女子。
安阳侯蹙了双眉,静静跪着。容煜什么都知道了,那个人说的没错,小皇帝身在皇城心却不止在皇城。
越是沉默,便越是供认不讳。
容煜不知道是什么让安阳侯临时反悔,换了别人假冒谭杏儿,但正是这一步,才让安阳侯露了破绽。
“什么人指使的?”容煜问了一句。
这人在随州数十年,向来图个安稳守财。蓦然使了这么个计策,矛头直指裴家,却连个细作都不曾仔细安排,定然是有人背后催着。
“是臣一人所为。”
“为了什么?”
容煜知道这不是真话,但还是习惯性问了一句。
安阳侯面不改色道:“结交裴府,将势力拓入盛京。臣的两个儿子大了,臣不想让他们一辈子待在随州。”
此番话缓缓而陈,不卑不亢。不像是认罪,倒像是慷慨赴死一般。
容煜坐在椅子上,垂眸看着地上的人,“安阳侯方才说的非黑即白,朕会考虑。朕也告诉你一句话,今日不你愿告知朕的事,他日朕若得知,便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了。”
召见,询问。这样的事他不会做第二次,人心不都是软的,有些情义他在乎,但这朝中多得是不在乎的人。
“内院之名,臣也听过,臣相信陛下有朝一日能查出来不一样的东西,但臣今日的话已经说完了。”
“既然如此,就回去吧,往后再别到盛京了。”
好没意思,真心实意的问他,却听到了一早就想好的言辞。
安阳侯的身子滞了一滞,随即俯下身子叩了首。
“陛下……”他唤了一声,沉默片刻后道,“老臣谢陛下。”
这一声叫容煜的心彻底沉下来。到现在居然还在相信别人,他是大燕的皇帝,难道还不比旁人值得人信任么。
容煜看这安阳侯的背影,突然有些不明白了。
人退出去之后,容煜伏在案上,揉了揉额头。
蓦地,殿外有狗声叫入耳。
容煜起身,在殿门外看见了抱着“雪团子”正躲在漆柱后的江逸白。
“是你。”
“是我……”
被发现了。
江逸白垂了垂脑袋。
容煜把手伸过去,小孩儿怀里的狗舔了舔容煜的掌心。
“回去吧,天冷。”
江逸白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
没有惩罚,也没有责骂,这里可是前朝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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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内院的密信传到裴府,假扮谭杏儿的华小怜当即被裴家遣出了裴府。其兄长所收的银两与宅子也一并被裴家人上缴充公。
安阳侯收拾了东西,在当日便辞官还乡。
裴家对安阳候府的怒火不小。容煜想了想,直接大笔一挥勾去了谭氏子孙入仕的资格,连同随州的安阳侯的宅子一并收回。
这些都做完了,才算是安抚了裴府。
容煜看着从前内院递进宫来的密信,觉得安阳侯也算是有点子善心的人,往来都是银两问题,倒是不曾动过人命。舐犊情深,也不忍用自己的女儿做赌注。
只可惜善心是有,忠心却荡然无存了。没有忠心,又做哪国的臣子呢。
密信被悉数丢进炭火盆里,容煜坐在殿前抬眸看着殿外的景色。
雪花向下落,炭盆里的火星却带着烧尽的灰向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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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的重负,如今才算是放下了。
裴印堂洗脱了“罪名”,心下却并不高兴。这他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觉得,原来有时候飞来横祸是这么容易。
襄王府,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抱着怀里的猫,歪在竹椅上看着屋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