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出来,自然不是为了看裴印棠,但需得去一趟公主府。
人从马车上下来时,在门口接人的是容瑰公主。
“见过皇兄。”
已经出嫁的人将头发绾起来,梳成了候门贵妇人的发髻。
“免礼,你家驸马呢?”容煜故意调侃了一句。
容瑰公主掩面笑道:“不是驸马,是匹野马,昨儿和几个公子出去吃酒了,今日怕是回不来。”
“吃酒?”
容瑰公主点了点头,“借酒焦愁吧,裴哥哥这也算是有家回不得。”
几个人从正门进去,来到翠名居的大堂。
容煜与容瑰公主说了几句话,席间带着顾云三人离开了一趟,留江逸白一人在堂上等着。
一刻钟后,唯有容瑰公主自己回来。
“陛下与顾总领呢?”江逸白看见她,问了一句。
容瑰随口道:“去茅厕了。”
“茅厕……”
两个大男人一起去茅厕?
第21章
明月楼前,身着鸦青色衣裳的男子抬头。
织金的发带垂在脑后,一双凤眸微微上挑。
“我这一身如何?”容煜问了一句。
顾云看着他,蓦地笑着摇了摇头。
容煜不知他笑什么,也没想问,正准备抬腿往明月楼里去,忽被顾云拽住腰带向后拉了一拉。
“你说过我可以进去的。”
方才在公主府都说好了,容瑰陪着小孩儿,他和顾云两人一起去明月楼问消息。容煜长这么大,还没进过这种地方。
“今日之事若是叫你娘亲知道,定然饶不了我。就不要为难我了。”顾云十分和蔼的看着他。
“是么……”
容煜觉得每每离开宫里,顾云就好似比他大了几十岁似的,总管着他。
“那我就在这儿逛逛,你早些出来。”
“好。”
顾云亲眼看着容煜离开,才转身进了花楼。
不是顾云有偏见,就容煜这样貌,脱下朝服往把人往青楼里一扔,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头牌。他可舍不得叫容煜进去沾这些烟火气。
明月楼这条街是没有旁人眼线的,十里开外都是内院的人。
内院五年前才设立,监察百官,只为容煜一个人做事。
短短的五年时间,盛京中虽少见内院中人的身影,但百官们的一言一行,皆在内院的掌控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容煜没有在一开始没有怀疑谭杏儿的缘故。
一但进了盛京这片地方,就是活在无数双眼睛之下。倘若谭杏儿的身份当真有问题,那就一定是内院出了问题。
容煜不太敢想,可是不得不想想到这一步。
人走在街上,停下脚时,眼前正好是一家叫同心斋的点心铺。
容煜走进去,伙计见到容煜,俯下身问道:“公子要买什么?”
“栗子酥。”容煜道了一句。
伙计愣了一愣,俯身道:“您稍等片刻,栗子酥还在做。”
容煜点了点头。
不多时伙计从楼上下来,请容煜上了二楼。
二楼的地方很大,走廊深处的屋子关着大门。
“掌柜的,有贵客。”伙计唤了一声。
里面传来门锁落地的声音,伙计对着容煜行了礼,然后独自下了楼。
容煜推门而入时,唯见一展屏风挡在门后。
绕过屏风便是另一个天地。檀香袅袅,滴水声不绝于耳。
白衣人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手中握着一把折扇。
“陛下今日怎么来了。”清润的声音传入耳中,男人放下手中的折扇,扇坠碰在桌面上发出响声。
每次这人这么搁扇子,容煜都担心那价值千金的扇坠会被碰坏。
容煜自己找了地方坐下,道:“副总领该知道我想来做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便是内院的副总领柳暮雨,因着幼时患病无钱医治,耽搁了病情,落下了腿疾,也从此带了一身古怪脾气。
同心坊便是专门为这位不愿见人的副总领,置办的栖身之所。
柳慕雨轻轻叹了口气,清冷的眼眸微垂,转动椅子下的木轮,去了柜子前。
葱尖儿似的手取出几张写着字的纸来。
柳慕雨关上柜门,启唇道:“臣派人去查了,安阳侯确有一私生女,母亲刘氏乃是盛京人氏,琵琶女出身。那谭杏儿小时被养在乐坊里,到九岁母亲病逝才与安阳侯相认。所以谭杏儿确实是安阳侯的私生女,这一点陛下毋庸置疑。”
“朕不怀疑谭杏儿的身世。”
“那……”
“朕怀疑裴府谭杏儿,并非养在乐坊的谭杏儿。”
“陛下的意思……”
“一个女孩儿九岁便被养在深闺,想来无人知道她的样貌,便是换一个人,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她母亲是哪个乐坊的?”容煜问了一句。
柳慕雨道:“盛京有名的玲珑坊。”
“玲珑坊。”
确实是有名的地方,不少达官贵人设宴都是请的玲珑坊的乐师,容煜迷了眯眼,没再说话。
容煜不说话,便是最为可怕的时候。谁都不会知晓,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心底下到底想的是什么。
宫里头的下人只知道容煜性子好,待人和善,却不知容煜的刀剑斩过多少仇寇,容煜的脑袋出又想出过多少计谋。
“着人去玲珑坊问问吧,晚些时候叫顾云再去一趟安阳侯府。”
这几日天气晴好,雪也都化了,正好给顾云刺探消息提供了便利。
容煜说罢,目光落在一侧放着的小香炉上。
柳暮雨会意,将手中的纸顺手丢进了炭火炉子。
“副总领……”容煜说到一半,改口道,“让伙计帮我带些点心回去吧,甜口的。”
原是打算让柳暮雨过几日进宫去太医院看看腿疾的,想来这人也不愿意见到张翎。还是等过些时候,让张翎出宫比较好。
“点心?”柳暮雨的神情有稍纵即逝的异样,明明刚才还在说正事儿,这会儿怎么就到点心上了。
“点心。”容煜点了点头,表示柳暮雨没听错。
一声不响的把江逸白丟在公主府,也没个解释,他总得带点什么安慰安慰小孩儿。
·
纸袋子里盛着杏仁酥和对面酒楼买来的几斤羊肉。
容煜抱着东西,在明月楼附近等着顾云出来。
一直到天色沉下去,人才从灯火通明的地方出来。
浑身的脂粉味儿,容煜被激的打了个喷嚏。
顾云朗声笑道:“果然不错,那从前在余香阁的小姑娘确实知道点东西。”
容煜很认真的听他讲话。
顾云却停了一停,将手往容煜怀里的点心上伸去。
容煜抬胳膊把顾云的手挡了回去,“这是给小孩儿吃的。”
“小孩儿……您这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什么小孩儿不小孩儿的,他都十来岁了,你十来岁都入军营了。”顾云提醒了一句,唇角耷拉下来。
容煜道:“你比我都要大几岁,就不要跟一个孩子计较了。先告诉我,你在明月楼打听到什么了?”
“路上给你说。”
顾云说罢,抬脚往前走了几步。
两人带着东西回公主府去。
前不久余香阁的一个杂役被亲哥哥的买到了明月楼,顾云此次便是去明月楼找那位姑娘。
小姑娘在余香阁做了五年的杂役,与顾云也算是老熟人。端茶送水之间,也听到了许多细细碎碎的消息。
诸如两个月前,余香阁有个一个身怀有孕的姑娘跳崖了,再诸如那跳崖姑娘身无分文的哥哥,这些日子不仅不见悲愁,反倒是到日日往勾栏瓦肆里去寻欢作乐……
容煜一边听,一边放慢了步子。
“顾云。”他唤了一声。
顾云停下来,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烟花巷柳当真那样好吗。”容煜的眸子落在顾云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顾云被看的心下生出些许不安。
烟花巷柳的姑娘好吗,仿佛万种风情都比不得眼前人的一声吩咐。
“也……还好。”
顾云低了低头,故意躲开了容煜的目光。
第22章
公主府灯火聚燃。
容煜回来的时候脸上是带笑的。眼下天色不早,小孩儿不知道其中缘由,也不知等着急了没有。
已经换回常服的人推开了大堂的门,却并没有人迎接。
小孩儿正和容瑰公主在下棋。
顾云向来不喜这些个斗来斗去的东西,瞥了一眼,便带着茶点坐在一旁吃东西。
容煜没有出声,静静看着二人对弈。
是阴阳棋,这棋是曾周游各国的一位方士所创。将两军交战缩在了方寸棋盘之上,因着玩法稀奇有趣儿,在民间和皇城都很流行。
宫里有专门教授阴阳棋的先生,容瑰公主的棋技整个皇城里很少有人能敌。
容煜默默看着,忽觉江逸白这一盘棋下的很有趣儿。
看似处处受制,实则已诱敌深入。容瑰公主杀的厉害,已然乱了自己的阵脚。
不出片刻,容瑰已然快没有回还的机会。
江逸白的目光散了一散,问道:“可否悔棋?”
容瑰愣了一愣,片刻后,洋洋笑道:“自然,你是头一次玩儿,我让着你。”
“多谢。”江逸白说罢,撤去了最为关键的一个棋子儿。如果说方才江逸白布了一个阵,现在这个阵的阵眼便被撤去了。
容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开始破阵。
不出一刻,江逸白落败。
“输了。”小孩儿脸上没什么表情,输的坦然。
容瑰公主歪了歪脑袋,叹道:“已然十分厉害了,第一次就这么好。”
“第一次?”容煜闻言看了江逸白一眼,他还以为小孩儿是从前学过的。
江逸白从方才便知道容煜进来了,等下完了棋,才起身对着容煜行了礼。
容煜明明说带他出宫的,可是到了公主府自己就跟别人走了,这是什么道理。
鼻息间隐隐有劣质脂粉的香气,江逸白想起来若水说过,顾总领是在花楼安家的人。
他抬眸看着着容煜,眸光沉了一沉。
很乖的孩子,便是站着不说话,也十足惹人怜。
容煜看了许久,这才想起来解释,他把怀里的东西直接塞进了小孩儿的怀里,低声道:“今日去见了个故人,去的匆忙没与你说,方才街上看见这些,我想你该是不曾用过晚膳的,带回来给你尝尝。”
打发小孩儿的东西,江逸白心里是不稀罕的。可当温热的的纸袋子被塞进怀里时,江逸白的心还是软了。
冰天雪地里走这么些时候,这些吃食居然还是热的,应该一直被捂在怀里吧。
容煜这才坐下来,容瑰公主围容煜身边,说江逸白下棋的天赋好,一定要请个好些的师父教导。
容煜应下她。
屋里头四个人围着炭火炉子说话,小姑娘叽叽喳喳说的聒噪,一个人造出了十个人的架势,混不像嫁过人的。
宫门落锁前,几人离了公主府。
顾云将两人送进宫城,一转眼又没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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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华殿内,江逸白坐在矮榻上看着殿外的景色。
天阶夜色凉如水。
江逸白很喜欢大燕的月亮,月光穿过夜色落在雪地上时,整个院子都明晃晃的。
容煜解了大氅,走过来问他道:“方才明明可以赢的,怎么突然悔棋给了她机会?”
江逸白闻言,回过头来看着他道:“我是第一次下棋,赢了她,不大好。”
原来是因为这个,这小孩儿什么时候学会体贴人了。也不枉这些日子好吃好喝的待着。
容煜正想着,江逸白突然问他道:“花楼里好玩儿吗?”
“这……”这些个地方,容煜也没去过,不过看顾云成日里流连忘返的模样,应该还不错,“还好。”
容煜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去过。
江逸白垂了垂眸子,深呼了一口气,道:“少去罢,伤身。”
“嗯……嗯?”
容煜明白过来江逸白说的什么意思,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他变了,他被一个小孩儿劝谏了。赶明儿,他得原封不动的把这话带给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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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将近,内府已经张罗着要过新年。
司衣鉴来了宫人为容煜量制新衣,过了年容煜就十八了,这些年个子长了不少,腰身倒是一点都没粗。
正好今日江逸白在容煜殿中练字,容煜便让许司衣给江逸白也量了尺寸。
小孩儿这些日子养在宣华殿,明显高了一点儿,脸上也有了些肉。本来苍白的面色,多了不少血色。
“我还有衣裳的。”江逸白觉得自己不用这么铺张。
许司衣笑道:“辞旧迎新,没有件新衣裳怎么能行呢。”
“辞旧迎新……”江逸白低声念了一遍,一抬眸,正看见在整理衣裳的容煜。
这句话不错,辞旧迎新,今时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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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的雪,冬日里几乎从不停歇。一场接着一场,像是要遮盖住事,将一切重头开始。
容煜幼年丧父,六岁前是欢喜,六岁之后便只有一日复一日的筹谋。
梁相说过,身在帝王家,便不可有情。
容煜是帝王,却也是普通人,他希望自己在意的人可以常相见,也希望在意的东西能得以妥善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