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地上的链子,破为眼熟,论手工样式,仿佛与容瑰公主送的那条有些相似。
容煜在殿外站了一站,才动身进去。
正月这孩子十分乖巧,平日里除了坐在台阶上和十四玩儿也没什么别的爱好。
容煜坐下来,问正月道:“你的师父可给你透露过他今后的行踪?”
正月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没……没有,师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是不会……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如此……”听这做派,倒是像极了张翎的那位师父。
白衣人,行踪莫测,又是颇通医术,当初正月让他找人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
“你可记得你师父的样貌。”唯独这一点,正月一直未提及。
这话倒是难住了他,正月想了许久才道:“我不知……知道,师父总是……带带带着面纱。”
面纱,是那个人没错了。
从南岭到盛京,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如此说来,无论身在何处,这个人一直没有离开过燕国。
“朕一定会帮你找到他的,若是想起什么,可再与朕说。”
“多……多谢陛下。”正月说话有些费力,说了这些也就不再说别的。
小孩儿的眼睛又黑又大,圆圆的葡萄一般。
容煜看他着乖巧的样子,心底下也方才那样沉闷。
他从桌上拿了块点心放进正月手心里,“去玩儿吧,别走太远。”
“是……”正月听到这句这才起了身,看了容煜一眼才往殿外入。
容煜看着正月背影,稍加思索。
从前樊将军提起这个白衣人,容煜只是心下有些好奇,如今这白衣人没见到,他的踪迹与东西却时时可以感知。
直觉告诉他,这人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这世上的读书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那人有这样的大的本,无论到哪一国,想要扬名立万,荣华一生,都是可以的,何必要如此在燕国浪迹,隐姓埋名为人治病。
倒不是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不计名利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也太不像俗世中人。
心底下的思虑还未解开,阿四进殿内,说张翎太医过来请平安脉。
来的巧,容煜也正想去找他。
张翎的动作数年来如一日,进门先请安,再放下诊箱,取出脉枕与丝帕。
容煜挽起袖子,刚放在脉枕上,蓦地又收了回去。
张翎刚从箱子里取出丝帕,见容煜收回手遂看了他一眼。
容煜咳了一声,道:“朕今日觉得身子甚好,不必诊脉了,正好今日你来,不如咱们喝杯茶。”
“喝茶?”张翎有些疑惑,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张翎把东西放回箱子里,才起了身。
容煜见张翎不再打算诊脉,心底下才松了一口气。
好家伙,那殷红色的痕迹真是无处不在,江逸白这小子是属狗的么。
阿四听见传召,进殿内搬了凳子,张翎这才坐下。
两人沉默了片刻,也不见茶来。
张翎觉得容煜今日这般反常,可能是有话要问他,可是容煜不开口,他一个做臣子的也不好总是去问。
“陛下……”还是阿四先唤了一声。
“怎么了。”
“您叫奴才进来,还要做什么来着?”方才只让赐坐,还没说其他的。
容煜反应过来,想了想,道:“茶,上茶,朕与张太医呷茶赏雪。”
“是……”
今儿晌午还说得了风寒的人,傍晚就敞着大门开始赏雪了,还真是好雅兴。
阿四退出大殿。
张翎百般不解,侧目悄悄看了容煜一眼。
容煜不开口,他也不好说什么。
都是不大会聊天的人,每每相见只谈正事。待上了茶水,两人又闷闷地坐了许久。
一直到日落西山,张翎才蹙了蹙眉。
容煜正准备让阿四为张翎蓄茶,张翎直接用手把被子捧进了怀里。
“不了,多谢陛下……”
他实在想去茅厕,再喝不下了。
“陛下,臣还有要事,今日若是不请脉,臣改日再来。”
“也好,你这就去忙罢。”
容煜放下茶盏,正准备起来,张翎忙起身道:“使不得,陛下不必送了。”
言罢,带着箱子火速离去了。
这是近些年来,张翎动作最快的一次,火急火燎的,果然是有要紧事在身。
容煜垂眸看了一眼杯子,白想起来要问的事没有问。
一下午这茶喝的没滋没味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儿。
“收拾收拾,准备歇息罢。”容煜道了一声,将精致的茶杯推到一边。
“现在?”
以往这会儿容煜应该在批阅折子,所以阿四问了一句。
容煜点了点头,“现在,朕今日身子不舒服,有些乏了。”
倒也没有多困,只是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已经不想再去细思量了。
男儿志在四方,不该为儿女情长所困扰。他就当昨儿是被狗咬了一口罢。
人扶着桌子缓缓起了身,阿四与银月正在收拾床铺。
罗帐被放下来,阿四瞧见绑帘子的绸带断了一截,遂往四下看了一看。
也不像是有老鼠的地方,怎么好声声地就断了。
待都收拾好,阿四才带着银月退出去。
内殿里头没旁人,燃着炭火的屋子窗户被开了个缝。
耳畔有呼啸的夜风声。
容煜望了帐外一眼,心底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说是不想,可闲下来总还是忍不住去想的。
江逸白,这个名字实在太过熟悉,可是这个人他快不明白了。
脚步声伴着风声而来,容煜抬头,只见到罗帐上印着的影子。
“是你……”
这身影,他实在太过熟悉。
“是。”
“你还来做什么,滚回你的偏殿。”
容煜的眸子垂了一垂,不去看罗帐上的影子。
江逸白立在帐外,眸光略有颤动。
“臣有错。”
耳畔传来这么一声。
容煜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理会。
江逸白道:“臣不该趁虚而入。”
“你也知道……”
他也知道是乘虚而入,可是道歉有什么用。
“可臣,是真心思慕陛下的。”
容煜闻言愣了一愣,哪怕是今儿早上起来,他都没这么愣过。
江逸白方才说什么。
帐外的人许久无言,似乎是在等容煜开口,可是迟迟没有等到。
“你……放肆。”
许久才等来这么一句。
容煜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只有这么一句话给他。他从来都没有把江逸白当做过男宠,也不希望二人之间会有什么越过规矩的举动。
他不强求别人,凭什么江逸白如今要来勉强他。
“这宫中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思慕过陛下的。”江逸白低声道了一句。
容煜静静听着。
江逸白接着道:“所以臣也不例外,陛下不是一直对臣说,要勇于追求自己心中所爱么。”
“男儿志在天下,朕宁愿你有更大的野心,也好过今日。”容煜是这么说过,可他心中的爱,不是一个人,是一方土地。
江逸白是容煜选中的人,他希望江逸白平步青云,也希望他大展宏图。但无论怎样,都不该像今日这般,他无法理解。
帐外的人静了一静,许久才缓声道:“陛下坐拥天下,可臣从来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毕生所求,不过有朝一日争得与您并肩,陛下志在四方,臣便志在您。穷尽一生为陛下效力,倾尽此身,为陛下所用。”
“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了,话说的一套一套
感谢“是江槿呀”的地雷~
感谢“zarax”的营养液~
第62章
这人怎么了,反了天了,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彻底昏了头,居然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你可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容煜问他。
江逸白道:“明白,这些话在臣心中许多年,今日之言绝不是一时之想。”
“你不像是活在人间。”容煜的眼皮跳了一跳。
活在人间的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
江逸白透过罗帐的缝隙看着容煜,道:“只要在陛下身侧,无间地狱也胜似蓬莱仙洲。”
“滚出去罢,朕不想听你说话。”
满口的疯话,容煜不想与他计较。
江逸白的眸光动了一动,旋即印在帘上的影子低了一些。
“臣为陛下守夜。”
“不必。”
虎狼在侧,容煜也睡不踏实。
江逸白没有言语,只跪在外头,静静待着。
容煜见他不走,也不想再费力气赶人。
守夜的人是不能睡觉的,江逸白爱去哪儿去哪儿罢,反正身子是江逸白自己个儿的,坏了也与他无关。
容煜想罢,转身盖上被子,赌气似的不往帐上看。
帐外的烛火摇曳,江逸白在灯下守着容煜。
这不是第一次守着容煜,以往宿在宣华殿,有许多个长夜都是这样的。
从天黑到天明,他舍不得睡去,光阴一瞬,皆在弹指间,在容煜身边的日日夜夜过得尤其快。
这一觉睡的不大安生,殿外的风雪吹了一夜,容煜时不时便能醒来。
翌日天明,鸡鸣声未起,容煜便醒了过来。
人披了衣裳下榻,刚撩开罗帐,便看见了跪在地上的江逸白。
“你……”
江逸白闻言,抬起头来。
稍带憔悴的眼角下泛了些青色,想来是跪了一夜都没有睡。
这个人,居然真的守了他一夜。
容煜心底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十分平静地对他道了声“起身”。
江逸白听见容煜的话才起身,一手托着地,一手放在膝盖上。
跪了一夜的人,腿麻的很,人刚站起来,又因为腿软跪了下去。
容煜的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为什么要扶江逸白,这是他自找的。
眸子垂了一垂,容煜绕过江逸白走到了案边。
江逸白自己站起来,慢慢走往容煜身侧去。
“你回去罢,时候还早,去收拾收拾。”容煜把案上摆着的帕子拿起来,擦了擦手。
江逸白没有说话,只抬眸看着容煜。
容煜放下帕子时看了他一眼。
下垂的眼角,带着些委屈的目光,江逸白整个人显得有些沮丧。
如果不是因为还记着那晚的事,容煜必定是会心软的。
江逸白看了他许久,问道:“陛下可是厌弃了臣。”
厌弃,怎么会呢。
在容煜心里,江逸白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后辈。聪明,上进,又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怎么会厌弃。
“朕同你的情分,从来都没有变过,也不会变。”容煜十分认真地道了一句,若不是有从前的情分在,容煜早将这个人赶出盛京了。
江逸白闻言,眸光滞了一滞。
他要的不是这句话,是一个机会,一个允许让他改变两人之间关系的机会。
容煜这一路走来,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绸缪,一个人布局,欢喜是一个人,苦痛也是一个人。
人在万人之上,心也在万人之外。
而江逸白所想的,便是让容煜的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爱他所爱,思他所思,让一份欢喜变成两份。
“外殿备好了羹汤,陛下用一些再去上朝罢,总是空着肚子不大好。”江逸白说罢,恭恭敬敬行了礼,转身出了内殿。
小厨房说容煜昨日中午没有传膳,江逸白不想因为自己让容煜没有胃口。
容煜看着他的背影,心下不大痛快。
攥着帕子的手紧了一紧。
内殿响起容煜的声音。
“朕是大燕的皇帝。”
音声有些发涩,其中的感情未知。
江逸白站了一站,深吸了一口气,出了内殿。
皇帝,这到底是怎样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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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宫六院,姬妾成群,这是端王世子容巡心中所想象的帝王。
治国齐家平天下,这是圣人言中的帝王。
容煜眼中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样子。
江逸白站在阁楼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想了许久都没有想明白。
晨起上朝时,容煜与诸位大臣议事,半眼都没有看他。
退了朝,江逸白便一直在梅园的小阁楼上坐到了傍晚。
桌上的茶有些凉,柳暮雨放下杯盏,抬眸看了一眼江逸白,道:“殿下心急了,以陛下的性子,十数年都不一定反应过来,你蓦然与他做了这样亲昵之事,他是断然不会接受的。”
“本王知道,只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回不去了。”
他也不愿意回去,这份心思埋在心底下太久,久到朝思暮想,梦里梦外,挥不去,抹不掉。
柳暮雨闻言略略笑了一笑,道:“有些人的心思,是不会往外说的,不管心中多在乎,表面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你总说陛下没这个意思,可你到底不是他,或许是心中也喜欢,只是察觉不到呢。”
“这样……”
若是这样,便简单多了。
江逸白托着窗棂,阖了阖眼眸。
耳畔静的很,能听见枯枝随风摇摆的声音,以及很奇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