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迟音一进去便知道自己进错地方了。
那一爿小院,白梅开得卓艳,在纷纷的雪里被吹得摇曳生姿,带着似有若无的清香,让人觉得恍然。
沈明河就在那头的窗边,散着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似乎在拿那桌上的白纸接被风吹进去的雪花,然后一抬腕,蘸着雪,那人泼毫挥墨,一气呵成。
迟音刚踏进去就被发现了,他眼看着宫人急匆匆进去,然后沈明河的笔一顿,不知道听到了什么,顺便一个侧头望向他。只他朝着迟音望的时候明显心不在焉,表情还没收回来。于是,他刚一侧头便让迟音看到那样一个清浅宁静的笑。然后那人猛地一怔,眨眼间又变回了他熟悉的冷清神色。
第18章 全员吵架
本该挥袖就走的。他那时候与沈明河不说势同水火,可到底是尴尴尬尬,而今自己突然冒出来,坏了别人雅兴,确实该好自为之。
只是迟音那天心情着实不太好,就是不愿意好自为之。索性就木着脸等着回禀后的宫人赶自己。连着怎么怒骂沈明河的词儿都在宫人走近的时候想好了。
挨罚便挨罚,反正他日子素来不好过,如履薄冰,日日受气,便是战战兢兢又如何?沈明河不还是没有给过他几个好脸色。今日他就撞破天地肆意妄为怎么了?
只是想象中的画面却没有来。出来的却是个长得不错的宫女。
“皇上,摄政王让奴婢传话过来,今日天冷,皇上不妨进去烤烤火。待到暖了身体,再派人送您回去。”
过来回话的宫人是个机灵的,脸上掬着笑,本就秀美的脸,温温软软说话的时候便是一派的温柔妥帖。
虽然打死迟音,他也不会相信沈明河会说出这样的话。可到底让他这气闷在心里再发不出来了。
迟音记得自己当年抬着下巴哼一声便别别扭扭地走了。而今想想,倒是有些怅然若失。
沈明河上辈子从生到死都被人当了恶人,装成一副穷凶极恶的面孔,任由世人指着骂。
许是唯有那时候,才是真真正正的褪去虚与委蛇,毫无伪装的他。皎然如雪,清灵素雅。
若是自己那日踏进去,是否有揭开他疯狂的恶劣的伪装的机会,能去抱抱孤独平静的那个他,安抚他那踽踽独行,迎着风霜雪雨的凄凉?
是不是若是那样,沈明河日后便不会对自己那么狠辣绝情,只身赴死了?
面前清凌凌的笑和记忆慢慢重合。迟音呆呆望着沈明河,像是一片雪倏然飘进心里,满心的冰凉萧索,带着钝钝的麻意,有些无措迷茫地回望着他。
待到沈明河收了笑,迟音才深吸口气,狠狠咬着下唇,眨眼间收了神色。试图将方才那怅惘的情绪慢慢平息下去。
他要冷静,沈明河还站在这里。他还有机会。还有让沈明河回头是岸的机会。在他撞破南墙之前。
“皇帝,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新皇登基,若是无大赦天下之昭,咱们就这么着了。”沈明河坐在椅子上,早就侧过了脸,气定神闲地说着话,却丝毫不看他。
迟音怎么看都觉得这人脸上正带着看戏的淡然。
可一想到沈明河在自己身上到底干了什么,又觉得不忿。可再不忿也要忍着。听到沈明河清闲自在的语气与他说话,连忙一个瑟缩,装作一副小可怜的样子,匆匆道:“自然有要说的。”
迟音手心紧紧攥着,坐在宝座上有些坐如针毡的样子,听到沈明河问他,忙垂着头问沈明河,可语气却是软软的,总觉得带着些怯弱不安。“爱卿,朕好不容易登基御宇,赦免个个把人,可行?”
“皇上,你赦你的。”沈明河眼皮子眨也不眨,一副软硬不吃的态度,清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周围极为刺耳。
台下的百官因着这句话直接就炸了。
“什么叫皇上赦皇上的,摄政王未免太过自视甚高了。难不成皇上做的决定还容您置喙?”身后一个迟音叫不上名儿的大臣激动得青筋都要暴起了,死死盯着沈明河恨不得把他吃了。可惜有贼心没贼胆。也就做做样子罢了。
陈怀恒在朝里德高望重,而今身陷囹圄,迟音说出这番话来,他们知道迟音是要赦免谁,不少人也把希望寄托于此,而今听见沈明河这般态度,自然心里有气。
“陈大人你说摄政王自视甚高,难道你不是?摄政王还没说什么呢。你在这儿针对谁?”
“李大人这话可不对。什么针对不针对的,皇上今日才登基,咱们君君臣臣之间才开始,能针对谁,可以针对谁?”
“孙大人,架可不能拉偏。君君臣臣是刚开始,可能在这儿站的,谁不知你与陈大人皆是陈太傅得意门生。”
“本官帮理不帮亲,姜大人可莫要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大家心里门儿清。承天门重地。可别昧着良心说话。”
“该言而默才是没良心。本官问心无愧,宁冤而死,不默而生。总比那些狼心狗肺,另投他门的墙头草要好。”
“说什么狼心狗肺,捕风捉影之事,是长舌妇人所为。孙大人长于妇人之手,难不成连毛病也学到了?”
“姜学义,说话是说话,罪不及父母。本官被谁养大与你何干?你若非要掰扯,你爹那二十八房小妾哪个不是妇人?想必你耳濡目染的厉害,连着吵架之道都学了十成十。”
“胡言乱语。呸!”
“无耻小人。呵,啐!”
……
突然乱成了一锅粥,见惯了大世面的迟音心里稳如老狗,面上却瞪大眼睛,望着下边吵到面红耳赤的百官,装作无措地看了眼沈明河。发现沈明河似笑非笑,仍旧一副寡淡冷漠的样子,眼里一蒙,委屈地在自个儿位置上咬着唇。
“众位大人,承天门重地,还是莫要大放厥词的好。惊扰了圣驾,谁都担待不起。”顾行知站在首位,连着看都没看后边,抬起头来望了眼迟音快要吓得哭出来的样子,这才拍了拍手,承天门外围的侍卫们便突然一齐跺了跺脚。
所有人瞬间便噤了声。这才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而坐在迟音下首的那个人到底是靠什么坐上去的。大家不服气地互相望了几眼,逡巡了一遍格外肃穆的侍卫们,到底是不甘地闭上了嘴。
迟音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心道顾行知这下马威着实不错。倒是不知道是故意为他迟音准备的,还是为了今日这局面准备的。
若是为了他准备的。可惜,他重来一次,捏着沈明河的老底,还能怕顾行知搁这儿班门弄斧?
“既然吵完了,朕就继续说了。”迟音清了清嗓子,稚嫩的脸上一片慎重,犹犹豫豫地看了眼沈明河,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摄政王您让朕赦朕的,可朕若是赦了呢?这案子跟您有关便不是小事。朕总得问问您的意见。”
“既知道不是小事,皇帝又为何要提出来?”沈明河眉头都不皱一下,顺遂说道。“陈太傅悉心教导你多年,本王知道皇帝对他有恻隐之心。可情可饶,理难渡。断案之事,自有公道。皇帝如此行事,到底是厚此薄彼,有失偏颇。便不怕伤了忠臣心?”
一番话说下来可真是一点脸都不要。
他哪里表现得像个忠臣了?迟音心里叫嚣着,恨不得擎着沈明河的肩膀狠狠晃动几下,让他清醒清醒!
“朕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摄政王与陈太傅无异于朕的手心手背。伤了哪个朕都不好受。可他而今岌岌可危,于摄政王而言不过是宅心仁厚不予追究的小事,对太傅而言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摄政王能否准了朕这次?”迟音心里腹诽,面上却是悲痛极了。紧张地捏着椅子,望着沈明河眼里含星布雨。哪怕坐在高位上,却是一副鹌鹑样子,看着就好欺负。
看着台下的不少大臣们摇头晃脑,唉声叹气的。一点天子颜面都无,日后还不是被沈明河压得死死的?
“皇帝,可知道法理难容。”沈明河静静望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看似左右为难,说话却一点不留情面。一甩袖子,干脆道:“判刑断案的是刑部,与本王无关。这等案子,他若无罪,自然不必你赦,他若有罪,本王便是想饶也饶不过去…”
“那有什么案子,是您能饶的?”迟音喉头一哽,听了沈明河的话连着肩头都耷拉了,说话都怏怏的。偷偷看了眼沈明河,小心翼翼道。“安国公的行吗?他今日大放厥词,属实不对。朕在这儿替他给您赔罪。”
“今日奉天殿的事情,本王当做不存在也就罢了。安国公年轻气盛,自然容易冲动。皇帝偏宠他,本王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沈明河静静对上他的眼睛,眼波有如一潭幽泉,毫无波动。
“摄政王说真的?”迟音眼睛突然一亮,生怕他要反悔一般,快速问道。
“本王说的自然是真的。”
一个棒子一个枣,迟音自然知道沈明河在想什么。陈怀恒必死,可总不能让迟音一个人都保不住。安国公和顾行知素来交好,他有心提拔顾行知,自然不会让吕谦的事拖累顾行知。这个时候深明大义一番,能够省好些麻烦。
好一个面面俱到的手段。
迟音若有所思点点头,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看着又甜又软,可就是让人觉得心里一凛。让人蓦然觉得像是一只舔着猎物的血却摇晃着尾巴的老虎。
“既然如此。”
迟音突然变了脸,一扫方才战战兢兢的样子。一手拍在椅子上,深吸口气,背着手站了起来,凌厉问道:“太傅陈怀恒的案子审到哪里了?”
第19章 争锋
“回皇上,陈怀恒犯的是谋逆的大罪,而今刑部已审明裁决,正在大理寺平允。”
顾行知身后站出来个人,迟音认出他是现在的大理寺少卿洪卓盛。本以为会是顾行知站出来,却没想到这次顾行知连手都没插。迟音便连面子都不给,突然绷着脸,发狠道:“堂堂太傅,不经朕裁决便课以大罪。你们未免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若是让贤臣蒙冤,你们谁能担起这个责任?”
“那皇帝说说,怎么才是把你放在眼里?圣上亲审吗?”沈明河在迟音拍椅子的时候一愣,可片刻间便反应了过来。扫了眼僵直在那儿支支吾吾的大理寺少卿,递了个眼神,示意他退下。
“那又有何妨?”迟音一甩袖子,素白的脸上一片凛然。“这等大案,为何不呈给朕?朕若是今日不问,是不是你们能直接将太傅斩了?”
“人人都知皇帝你与太傅亲厚。避嫌守义,不过是不让你为难。”沈明河面色不改,轻飘飘接下迟音的话道。“再说,这案子,皆走的是正常程序。何来不公正,让贤臣蒙冤之说?皇上要圣裁,总要说出质疑问难之点。否则在这儿发怒,未免也太过无理取闹了。”
“朕无理取闹?”迟音心里越是想笑面上就越是生气。快步下来站在沈明河面前眯着眼睛,恨恨道。“重大案件需要三司会审。你说是正常流程,都察院呢?他们怎么说?”
“皇上,都察院也已复核。这案子,这,这案子无甚问题。”又一人站了出来,脑门子上沁着汗,有些语无伦次。
“你是谁?也能当都察院的家?”迟音心里窝火,转身瞪着他道。
“臣,臣都察院副都御史,简立文。”
“副都御史?都御史呢?”迟音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得意洋洋望着一众大臣。
“宣,都察院都御史吕谦。”站在迟音身后的王小五反应极快,拂尘一抖,尖亮的嗓音就传遍了四周。
“皇帝,你可以。”沈明河一顿,王小五还没喊完他就意会了。说出来的五个字,字字带着森森寒意。
“那是自然。”迟音背对着他,吓得绷了脊背,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凭什么还怕他?便小声回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摄政王张牙舞爪这么些时候,也得让别人撒撒气了。”
“臣吕谦,叩见皇上。”吕谦总算是走了进来,颀长的身姿清雅得像是一根随风轻荡的翠竹,只那一张脸波澜不惊,让人感觉那翠竹叶上着了霜。
迟音扫了眼随着吕谦进来面色愈发发白的顾行知。又回头对王小五笑笑,这才重新转头朝着吕谦,雀跃道:“大理寺卿对陈怀恒的案子无甚建树,都察院那儿怎么看?”
“皇上,都察院对陈怀恒一案有异议。”
“哦?”
“兹事体大,因此特求皇上开恩,重新三司会审。”
“何时能审?”迟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有顾虑地望了望身边的沈明河。还是紧张问道。
已经把沈明河逼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可若是不给吕谦审案的时间和条件,吕谦也没办法。
“此时,此刻。”吕谦深吸口气,如玉的脸上现出一丝决然,郑重道。
吕谦的声音不异于一锤重音砸在所有人的心上。四周又沸反盈天了。
方才说话的不少人而今面面相觑,有的直接吓得汗如雨下,抖着腿,时不时地瞄这四周,不知道在找着什么。
“承天门重地又不是衙门。怎能由你们擅专放肆?即便是审,三司皆归摄政王掌管,总得过问过问摄政王。”从吕谦出现便一直缄默的顾行知终是开口了。只那底气到底不足,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楚神色。
“是吗?”迟音哼笑一声,看都不看顾行知,转过身子去,盯着一派如常的沈明河。“可朕准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在迟音与沈明河之间逡巡,一会儿看看沈明河,一会儿看看迟音,却发现这两人一个赛一个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