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沈家人,他是沈明河。皇帝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只捏在手里的傀儡。哪里有让一个傀儡呼呼喝喝的道理?
而今,沈明河既然已经明确说了,即便是他有机会提出来,也只是吃力不讨好,无力回天。
“是你,是你让顾行知来教朕大赦天下的是不是?”迟音怔愣在位置上,有些恍惚道。
顾行知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沈明河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去听任自己赦免陈怀恒,可还是来这样教他。那人两面三刀,打着吕谦的旗号,实际上是在替沈明河筹谋。就是要让他相信,赦免陈太傅这件事情可行。让他觉得高枕无忧,其实不过是被这人玩弄于鼓掌,让自己像是猫逗老鼠一般地羞辱。这才像是他沈明河的手笔。
“他说过不骗吕谦的。”迟音心里一酸,不知道是在替自己委屈还是替吕谦委屈。
说了那么多,终究是错付了。顾行知那厮再怎么看得纯善也只是个皮里阳秋的伪君子。
“他可没骗安国公。他骗的是你啊。”
是啊,正因为不能骗安国公,所以才来骗自己。顾行知阻止不了吕谦帮陈怀恒,又不想让吕谦趟这趟浑水,便索性来撺掇自己大赦天下,让自己和吕谦相信这样能救下陈怀恒。这样就能阻止吕谦穷尽心力为陈怀恒四处奔走。
可惜,吕谦聪明又执拗,哪怕知道迟音要赦免陈怀恒,也还是不敢全信。仍然暗地里寻找证据要为陈怀恒申冤。
“所以今日安国公根本就去不了承天门,看不到朕大赦天下是吗?若不是提前来奉天殿谏言,只怕连朕的面都见不到。”迟音眨眼间便把前后想通了。又是恨又是急,心里不知道骂了顾行知多少遍,起伏着胸口,连着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
“是又如何?”
“你就这么无动于衷?”迟音猛地甩了一把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沉声问道。“你明明知道他们没罪。却颠倒黑白,不分好歹,陷害忠良。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你来这儿,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何为黑白?何为好歹?谁又是忠良?”沈明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迟音跟前,敛手垂袖,那双漂亮的眼睛和迟音对视着,幽深似海,波澜不惊。
“你们口口声声说的这些,本王怎么全都没看到?”
“那是因为你一叶障目,不想看到。”
“到底是本王一叶障目,还是你们信口开河,没有本事让本王看到?总要有个说法不是?你也知道天理昭昭。黑的或许能变成白的。可只要你证明他是白的。谁还能抵赖不成?本王还没到那般不堪的地步。”
“依你的意思,只要朕让你看得到黑白,你便不会否认?”迟音眼睛一亮,突然明白沈明河是来提点他的。心里忐忑不安,忙不迭深吸口气,强打起精神问他。
迟音终于知道他们为何不愿让吕谦进宫了。上辈子沈明河虽说行事乖张,可治国理政却极有章法,御下更是赏罚分明,除非你惹他不高兴。否则,就像他说的,只要他看得见,那一便是一,二便是二。
当年他看中一个新科状元,喜欢到不吝亲手拔擢的地步。那新科状元自然平步青云,没过几年便风头无两。却在春风得意时候,被人参了一本,将他恶意陷害同期进士的事情戳了出来。待到证据确凿的时候,沈明河丝毫没手软,直接将人发配出去,一辈子都不准回来。
狠是真的狠,可正是因为沈明河够狠,那构陷陈怀恒的人才做贼心虚。他们明白若是事实摆在沈明河面前,沈明河不会不认,所以才千方百计不愿让吕谦出头。
这才该是沈明河的性子,做事乖张却光明磊落。
“那是自然。”沈明河随意掸了掸袖子,慢悠悠道。“不过皇帝,你怕是没有时间想办法了。”
“你什么意思?”
“安国公闹得这里鸡犬不宁的,便是祭祀,只怕您的祖宗也不愿飨。何况,本王不觉得你想再见见您那刚入土的父皇。所以,不用在这里耽搁了,直接摆驾承天门。”沈明河一番话说得极为冠冕堂皇。说罢袖子一拂便要走出去。
“慢着。”迟音惊慌拦住他,三步并两步匆忙上前一把拽住沈明河袖子,殷殷道。“可是你说的,只要朕能让你看到是非黑白,你便会认?”
“不错。”沈明河低下头望着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这次倒是没有拂掉。顿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凝神看着他道:“从现在到你登基大典,不过两个时辰。皇帝,虽说不可能,可本王还是劝你绞尽脑汁地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到时候本王可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你当真?”迟音呼吸一窒,越发拽紧了沈明河。
“不然呢?”沈明河袖子利落一掸,便出了门。
末了,走到门外安国公身旁,轻飘飘哼一句。“不自量力!”
门外又闹哄哄的了。宫人们,礼官们,今日煞费苦心来见迟音的大臣们个个因为沈明河方才的命令乱作一团。心里暗骂沈明河不按规矩出牌,说不祭天便不祭了,简直胡闹。
唯有站在殿里的迟音静静看着沈明河走出去之后,吸了吸鼻子,神色不明。
沈明河也果然不愿意让陈怀恒就这么死。
可是既然不愿意,之前又为何费尽周折利用顾行知诱自己在朝堂上赦免陈太傅的主意呢?
若是自己真的这般做了,陈怀恒可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17章 处境
迟音出奉天殿门的时候把王小五带上了。王小五这等祸害能遗千年,即便沈明河要杀了他,也不差这一会儿。
出来的时候吕谦还在。迟音隔着宫人匆匆看了一眼。想要交代吕谦的东西太多,奈何没有时间,上撵前只得喊一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日子重大,承天门进不去,你也得去看看为朕祈福。”
听见了的吕谦踉跄了一下,被人勉强扶住,扬起头来,那张俊秀的脸连一丝血色都没了。
迟音心里忐忑,恋恋不舍地望着他,还没上去就看到沈信慢悠悠走过来。尖削的下巴微微昂着,志得意满极了。
“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的吗?你护不住你的人。”
“你说护不住,朕就护不住了?”迟音冷眼瞧着他,不给他好脸色道。
“怎么前些日子被关在干清宫里还没待够?这么些天了,怎么还没开窍?”
“这不是出来了吗?”迟音撇撇嘴,就是不想看到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若不是今日非你不可,你以为你能出来?高兴着吧,说不定,过了今日你便能认清楚,你不过是关在笼里的一只鸟。不过是用来逗弄着玩的。”沈信走近他,贴在他耳边,嘴角一勾,不怀好意道。
“逗弄朕玩?沈明河知道你有这胆子吗?”迟音皱了皱眉,白了他一眼,轻蔑道:“不过是一条养不熟的狗,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
“我有多大能耐跟你没什么关系。”沈信今儿罕见没生气,挑了挑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让我猜猜,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胜券在握的样子,莫不是打着一会儿受百官朝拜之时,赦免百官的主意?不会真是这样吧?”
“是又如何?”迟音深吸口气又吐出来。狠狠盯着沈信,发出一声鼻音来。
“我就知道。”沈信突然笑了。轻哼一声,蓦地语气一转,森森道:“皇上与咱们摄政王相处儿时间不长,怕是不知道我们摄政王。最是见不得别人拿道义威风压他。你以为你一会儿在承天门上下令,就能救陈怀恒的命?你是谁?”
迟音听得呼吸一窒,脸一瞬间就沉了,就那么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眨了眨眼,喃喃道。“换而言之,陈怀恒今日必死无疑是吗?”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这件事朕早就已经知道了。”迟音突然转过身去,紧握着拳头,高昂着头,那张欺霜赛雪的脸挂着愠怒,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老成,半眯着眼,冷声道:“你们都知道,摄政王最是离经叛道藐视皇权,哪怕朕言之凿凿,也抵不过他轻描淡写当着群臣的面说一句不愿对吗?你们也不怕天下人骂他狼子野心,对他口诛笔伐是吗?”
你们都知道,却都不出声,只想看着他作茧自缚,等着他自己作死。到底有多少人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暗搓搓地准备落井下石?
迟音有些哽咽,心想沈明河这人到底是多招人讨厌才会里外被嫌弃。幸亏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过与他们虚与委蛇罢了。不然就冲今日沈信提前过来拆他老底的行径,沈明河迟早腹背受敌被他们坑死。
迟音越想越不值,索性把心一横,继续骂道:“亏得这人这么有种,明面上风头无两,却不过是你们恶心行径后面被骂的活靶子,一颗被你们利用的棋子。即便这些肮脏的事情他愿意揽在自己身上,即使他全不在意,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过一个狗仗人势,只会偷偷在旁边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东西,你又凭什么在朕面前乱吠?”
“不过强弩之末,希望皇上一会儿还能这般中气十足。”许是他嚷嚷太大声了,沈信脸色一白,哼一声才急匆匆走了。
留下迟音在原地,急促地喘着气。
这就是那些沈明河宁愿自毁名声也要跟他们玉石俱焚的渣滓。他苦心隐忍那么多年,甘当祸国殃民的奸臣也要把他们连根拔起的小人们。
果然恶心。
他终于明白了沈明河想要做什么了。
沈明河不能救也救不了陈怀恒,哪怕他也不想让陈怀恒死。可虽然救不了,却也不能浪费迟音大赦天下的机会。
毕竟,若不出意外,迟音能力有限,他也只有大赦天下这一条路能走下去。
哪怕沈明河知道自己不会答应。
正是不会答应,所以他才想要迟音提出来。不是为了救陈怀恒,而是单纯为了让世人知道他就是个祸乱朝纲的奸佞,他就是想做一个被天下人攻诘的活靶子。
然后像前世那样,慨然去死,甚至不等他来处置。
不得不说,沈明河这一步走得妙极。沈家以为他这一出是为了故意落他堂堂新皇的面子,是给他迟音的下马威。只有沈明河自己心里门儿清,他这是故意招风树敌,顺便拉沈家下水,让他们和自己一样慢慢变成众矢之的。
……
迟音不知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登上了撵车去的承天门,再一步步走到沈明河的跟前。沈明河没有看他,坐在给他特设的位子上,笔挺着脊背。哪怕这样的场合也没穿朝服,只素裹了一身缂丝暗纹的白衣,端庄又放肆。
迟音便也不说话,待到也坐定了,才发觉顾行知一身紫袍立在首位,金紫锦袍,好不倜傥。身后是低垂着头,唯唯诺诺的田方时。田方时已经是翰林之首了,那顾行知是什么身份。他凭什么?气得他忙逡巡了一遍百官,果然没看到吕谦的影子,不由得冷笑道:“朕怎么不记得,顾大人能穿紫袍站在首位?”
“从今往后记着吧。最近随手擢的。”沈明河气定神闲的,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一样。
“三品的官,你说擢就擢?”迟音拧着眉,勉力抑制住心里想把沈明河掐死的冲动。
上辈子顾行知被沈明河轻轻一指就青云直上了。三品的大理寺少卿沈明河说给就给,恨不得别人说他以貌取人,专门喜欢好看的。一点都不顾忌自己的名声。这辈子倒好,他前面好不容易才让他名正言顺地当了摄政王,他后边就毫不吝惜地毁自己的名声。
罢了罢了。这人就不是当忠臣的命。
“谁说三品了?”沈明河似笑非笑看着他,施施然道。“从一品的少师,兼任大理寺卿。顾先生学识渊博,本王特意提上来教导你的。”
“那朕可真是谢谢您了。”迟音咬着牙,只觉得肺腑都被他气出血了。
竟然是从一品的少师,沈明河简直就是儿戏!那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位,沈明河就这么给了顾行知!真是两个狗男男!
吉时的时鼓被礼官敲响。众人的心一凛,皆等着叩拜迟音。
迟音今日被沈明河气了不知道多少遍,脸色自是不好。一身庄重的衮服映衬着越发苍白的小脸,更显得孱弱可怜。可他目光如炬,那怕面对的是这等场面也毫无怯意。
沈明河终是站了起来,在众人朝拜之时,抬头望去。待到迟音跟着礼官的提示,一步步坐上那位置的时候才露了个宛然的笑。太阳破云而出,映着他那张光风霁月的脸,清泠静寂。
迟音看到那个笑有些恍惚,呆怔了许久,好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心里泛起,连高台之下乌泱泱跪下的人们都忽略了。待到沈明河皱着眉凝神看他,他才回过神来,紧紧捏着自己掩在袖子里汗津津的手。
迟音记得这样的笑。
上辈子,大雪那天,昭阳殿旁的一株白梅开得极好。
那天天气不好,朝中有沈明河殚精竭虑,迟音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刮风下雨必不上朝,更不用说跑出去撒欢。
可那天迟音受了王小五的气,懒得待在干清宫,便想着给他找找麻烦,索性拿着披风溜了出去,自个儿在雪天里乱逛。
逛了一圈有些冷,便随便拣了个宫门钻了进去。
迟音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沈明河也不是。他继位以来,沈明河觉得他年纪尚小,连妃都没准他纳几个。所以这偌大皇宫,很多殿宇十室九空,随便打开来看,大多都是闲置无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