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了,就得问一问,否则显得本王冷漠。
然而不能问得勤快了,否则显得本王非奸即盗。
做人,难。
怪不得岁无雨常常说他不想做人了。
其实本王也没怎么瞧出来他平日里有做人的意向。
皇上见着本王,仍然不冷不淡:“宁王近日可好?”
“臣一切都好,只是格外担心皇上龙体。”
皇上小小年纪,面皮一扯,冷笑着道:“朕很好。”
他一定像误会本王想娶太后那样,误会了刺客是本王派去的。
可是动动脑子想一想啊!本王若想刺杀你,何须用上刺客?和岁无雨说一声便可!
这是玩笑话。
本王才不会指使岁无雨做这种事。
本王也不敢指使任何人做这种事,嘤。
“皇上好便好,皇上是真命天子,祖宗庇佑,必然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后福无尽。”本王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上的龙颜略展,又问:“鸿妹如何?朕甚是想念她。”
不要想了,鸿妹她以往是你亲表妹,如今是你亲堂妹,且惯来烦你和你娘,你多想无益。
本王答道:“托皇上的洪福,她和蒙儿一切安好。”
皇上淡淡地道:“朕听说她与那个洋人走得很近。”
本王答道:“她想学洋文,说日后也好为朝中尽一份心力。”
皇上淡淡地笑了笑:“希望她是想为朕尽一份心力。”
我说你一个八岁的孩子整天瞎想些什么呢?
这腌臜的后宫,把好端端的孩子都教坏了。
皇上又道:“让鸿妹入宫陪一陪朕也是好的。”
本王婉拒:“她最近感染风寒,怕过给皇上。”
皇上道:“让御医给她看一看。”
唉,本王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似乎还在与岁无雨放风筝玩儿,他负责把风筝放上去,本王负责把风筝放掉下来,他再一次将风筝放上去,本王再一次将风筝放掉下来,本王都不好意思了,说不玩儿了,看他玩儿吧,他说没关系,他其实不在意风筝飞上去还是掉下来,他只想看我笑,因为我笑起来太好看了,只要我能开心,便是我想把他放天上去都行。
那是不可能的,本王连区区一个风筝都放不上去,怎么可能放得上他那么大个活人?他说起大话来脸都不红的,本王当时当场就羞羞羞他,然后语重心长地教他做人要诚实正直,不要谄媚溜须。
对,本王小时候比现在更不聪明。
生物果然是不断进化的,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诚不欺本王。
☆、第 6 章
皇上步步紧逼:“朕明日醒来便想见到鸿妹,否则龙体不适。”
本王只好问:“那蒙儿呢?”
皇上嫌弃地问:“要他何用?”
要他护驾。
女儿大了,本王是越发管不住了,能管住她别帮那些义士刺杀皇上,本王觉得自己就已经算对得起皇姐的在天之灵了。
本王回府之后,将正在读(被禁的)报纸的女儿叫到面前,语重心长地劝她明日入宫之后切莫冲动,不想想别的,也想想家中还有一父一弟等着她来拉扯,她上有老下有小,切记切记,云云。
女儿神情微妙,问:“杜秀苗为何突然让我入宫?”
本王劝她:“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直呼皇上名讳。”
女儿道:“私下里对着你才这样。他为何突然让我入宫?”
本王尴尬地道:“你知道的。”
女儿问:“知道什么?”
“皇上他,许是太久不曾见到你,想念了罢。”本王委婉地道。
本王就不信女儿她觉察不出皇上那点儿龌龊的心思,只是本王也不便直说,省得女儿尴尬,毕竟女儿向来眼界高,绝对看不起皇上。
女儿摆摆手:“我的意思是,他后天就要与太后南下避难,明日叫我入宫,莫不是想扣着我一起跑?”
本王惊讶地看着她:“什么南下避难?”
女儿深深地叹了一声气:“爹,你可长点心吧!”
本王倒是想长,可也不是想长就能长的啊。嘤。
女儿压低声音,道:“洋人暂且不多说,早就以保护侨民为由,集结兵舰在京城外徘徊许久的时间了,最近天义王又声名鹊起、势力壮大,照这样下去,恐怕不日便可攻入京城,因此太后与皇上早就密谋南下避难了。根据可靠线报,他们后天便以避暑为由,出宫南下。”
本王问:“你从何来的可靠线报?”
女儿道:“我有我的方法渠道,这不重要。”
本王又问:“那岁无雨呢?”
女儿道:“他明面上镇守京城,可也得看时势而定,保不准就会弃京南下,去保护太后与皇上。”
本王问:“那京城呢?”
女儿叹了一声气:“京城留待洋人、天义王、史籍他们以及各方势力争夺。”
本王惊惶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知道?莫非京城人人都知道,只是我还不知道?”
女儿摇了摇头:“当然其他人不知道,若洋人知道了,便不会让太后与皇上走了。为了掩人耳目,太后如今还在大肆张扬她将在京城里办的寿宴。”
本王问:“那你如何知道的?”
女儿意味深长地看着本王。
本王不得不劝她:“你也不要和史义士他们走得太近了,万一引火烧身。”
女儿深深地叹了一声气:“火,已经烧起来了,谁又能逃得掉呢?”
“……”
本王再一次回想自己八岁的时候,最多也只伙同岁无雨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燃火烤一烤红薯,那还是因为岁无雨总嚷嚷他饿,不得已而为之。
说起岁无雨,他有一个极为不幸的童年。
岁无雨并非他爹岁首辅的嫡子,甚至根本不是岁首辅的儿子,他是他爹岁首辅的弟弟,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此事说来难堪,民间似乎称之为扒灰。
岁无雨他娘是岁首辅的侧夫人,也不知怎么的,就这样那样,与岁首辅他爹有了岁无雨。
大概岁家上下都很清楚岁无雨的亲爹是谁,仿佛岁府外头也风闻了这件事。
本王也不知道岁老尚书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别人老来得子,那子能被宠到天上去,岁无雨则十分尴尬,万分遭嫌,岁府无人愿意与他来往。
实在要说,将心比心,也能勉强理解。毕竟,大家与他来往,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岁无雨便一个人野到了七岁。
七岁。
本王的女儿七岁都懂造反了,皇上七岁都懂得皮笑肉不笑地拿着奏折试探本王是否想造反了。再不济,本王的儿子七岁也懂得向本王卖乖要铜板买糖葫芦了。
岁无雨七岁的时候,却还不大会讲话。
本王第一次见到岁无雨,是在岁府的后院里。
确切说,当时本王在岁府隔壁的兵部尚书府的墙头上。
本王与兵部尚书的小公子蹴鞠,不慎将鞠抛到了隔壁,原本是让人直接去岁府要的,兵部尚书的小公子却神神秘秘地告诉本王,隔壁院子里有个小傻子、小哑巴、小结巴、小疯子。
本王听得一头雾水,问究竟是哑巴还是结巴,究竟是疯子还是傻子,说得这样自相矛盾,竟还能在太学堂里考得比我好?恐怕是作了弊。
小公子摆摆手:“我也不知道,我爹不让我打听。听人说他仿佛能说话,仿佛又不能说话。不如趁着今日你在,咱俩偷偷地看一看。”
本王不解道:“为何要趁着我在?”
小公子道:“你就说是你非得要看的,我爹就不会打我了呗!”
我俩就偷偷地爬墙头去看了。
可是还啥也没看到,就听见兵部尚书在下面一声吼,硬生生把本王给吓得一头栽到了岁府的院子里面,还好墙底下有个人——咦?有个人?
本王往下一摸,拨开垫背的这小孩儿的头发,见到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清凌凌地看着本王。
后来,本王下棋赢了父皇。
父皇问本王怎么突然棋艺大增,本王说是皇爷爷托梦。
父皇笑说:“早知你这扮猪吃老虎,朕就不许‘你有朝一日赢了朕,朕就答应你一个条件’这种诺了。”
事实上,本王以前也没打算赢他,毕竟父皇棋品很不好。本王自己并不在乎输赢,但父皇赢了就会龙颜大悦,抵消本王背书不好的罪。
而所谓“扮猪吃老虎”实在是父皇他疑心太重。分明是个人便能轻易在下棋这回事上赢了他,只是大家都不敢,便给了他无穷无尽的信心。
君无戏言,皇上便问本王要什么,本王说要岁无雨入宫作伴。
岁无雨就立刻入宫来给本王作伴了。
说句心里话,本王当时并非旁人所说的“善良”“仁厚”,纯粹是将岁无雨当做了一个陪着本王、由本王打扮、和本王一起玩的娃娃。
岁无雨打小生得俊朗,还很乖,格外乖,再找不到比他更乖的了。
至少岁无雨在他七岁那年,是这样乖的。
岁无雨比本王小一岁,七岁的时候比本王矮半个头,还格外的瘦弱,想必是天生不足、后天也不足的缘故。
虽然一开始只是当玩伴,但本王的心非草木石头,焉有不软的道理?便手把手地教岁无雨所有能教的事。
首先,就得教岁无雨说话。
岁无雨并非残疾,只是一贯没人和他说话,他便不说话,因此像个哑巴。
本王为了鼓励他开口,许诺他说一个字,便给他舔一口糖葫芦,说一句话,给他吃一颗糖葫芦。
别看本王是皇子还颇受宠,其实不过表面风光,背地里连吃串糖葫芦都是奢侈享受。
在皇宫里,糖葫芦一串难求。
说来惭愧,本王以此引诱岁无雨开口时,总忍不住自己也偷偷吃一口,看着岁无雨沉默看本王抢着吃糖葫芦的样子,还怪难为情的。
因此,没多久,糖葫芦就被本王因地制宜地改成了蜜饯。
皇宫里面的蜜饯倒是多,可惜岁无雨大概是吃多了糖葫芦,他居然还不稀罕蜜饯了,开口说话的积极性大为减弱。
本王就只能不停地换东西引诱他说话,换到后来,本王也恼了,改成威胁他。
后来,本王心想,当时的本王怕是个傻子。
当时,本王威胁岁无雨,他若不开口说话,本王就要亲一亲他!
因本王不喜欢被人亲,幼年时却总被母妃与父皇、甚至其他妃嫔追着亲,因此本王认为那是一种极为残酷的惩罚了。
这可好,岁无雨听完这句话,嘴闭到日落西山,撬都撬不开。
本王当时一琢磨,这样也委实不好,岁无雨必然是被本王的胁迫给吓到了、气到了。
若说本王这人尚且有些长处,便是能屈能伸,说出去的话能当泼出去的水,装作不记得能装得和真的一样。
因此本王装作不记得那威胁了,舀起蜂蜜引诱岁无雨:“念一念书上这行字,你就可以吃这一勺蜂蜜。我昨天才教给你的,你一定认得的。”
岁无雨沉默地看着本王,缓缓地抬起手,指了指他自己的脸颊。
本王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举着书道:“念一念。”
岁无雨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了书上,缓缓地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对对对,这不念得很好吗?”本王慈眉善目地鼓励他,又翻了一页,“继续。”
岁无雨缓缓地念:“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本王道:“这是刚才那页,现在念这个。”
岁无雨缓缓地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们在学《诗经》,你在背哪个?”本王极为惊讶,且后知后觉,“我没教过你这个呀。”
岁无雨缓缓地念:“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没错,这是《诗经》了,但也不是我翻的这一页!”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所以说,我没教过你,你从哪里学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也不是这一页的啊。”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谁教你这些的啊?!”
当时,本王沉痛地反省自己不该威胁岁无雨,毕竟岁无雨还是个孩子,他不懂本王的良苦用心,他记仇了。
后来,本王沉痛地反省自己不该那么天真,哪怕本王还是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岁无雨:晒着太阳,天上突然掉老婆[竟还有这等好事.jpg]
☆、第 7 章
闲话不说那么多,过去也不回想那么多,本王问女儿:“那我们怎么办?”
女儿淡淡地道:“有一条最安全的路,便是我们跟着太后和皇上南下。如今各地势力不一,洋人暂且还不会对太后和皇上下狠手,大不了就是追上去,将太后一行人又抓回京城坐镇,当他们的傀儡。我们仍是安全的。即算洋人失算,让史籍他们得了势,到时,只要我们对史籍谎称我们是被挟持着走的,史籍也不会对你我如何。”
不等本王说话,她又道,“然而,若你要问我之想法,我不建议这样做。”
本王问:“为何?”
她说:“自古以来,左右逢源固有好处,可蛇鼠两端者也总是遭人怀疑,如今天下大势是旧王朝必将覆灭,新制度必将立起,谁也不能阻止历史的前进,若如此,我们不如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