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终赴宴的只有裴翊一家和费诩,元双并没有来。费诩解释说元双不愿在人前露面,只在家中闭门遥祝殿下生辰。萧曜闻言,索性将这段时间以来反复思量的安排告诉了他——他有意让费诩接任长阳县丞,只等天暖之后,就动身赴任。
这个决定萧曜甚至没有和程勉商量过,说完后,他看着满脸惊讶的费诩和不动声色的裴翊,一笑说:“我看过了已故的罗县丞的告身,除了不是士族出身,你并不比他逊色。而你虽然在长阳长大,论籍贯是易海人,不算在籍贯所在地为官,不违背朝廷的规法。我思虑再三,就我所知,连州内再无人比你更能胜任此职了。”
费诩镇定得很快,从容道:“多蒙殿下器重。此事我需与内人商议,才敢答复殿下。”
“你要是问她,她多半是不愿走的。因为我还在易海。但我做此安排,也是另有一重私心,易海是你们的伤心之地,比正和与长阳都艰苦,你们去了长阳,她再不必触景伤情,更不必时时担心避嫌,有益她调养……但你也无须多想,即便你没有成家,你依然是我的不二之选。只是现在这安排,更一举两得罢了。”
片刻后,费诩离座拜倒,冯童也没有拦住,萧曜便受了这一拜,继续说:“但你还是要与她商议,如果她不愿意,你就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她。你继续留在易海,对我当然是助力,但我已经将刺史府迁来了易海,正和、长阳兼顾吃力,可是天马山的渠还是要修,黑河也还是要治。所以这个职务非你莫属。”
说完萧曜再不提公事,吩咐冯童斟酒。酒过三巡后,费诩忽然说:“怎么不见程五?”
萧曜手一顿,轻描淡写地说:“他和我同一天生辰,想必是和薛二一帮人庆祝去了。”
“原来如此。只是家内以为程五一定会赴宴,还为他准备了许多甜口的点心。”
萧曜还是笑,指指裴翊:“他不来是他没有口福。都让景彦带走,送与阿彤吃。”
颜延不在场,裴翊和费诩饮酒素来都很克制,这顿寿宴也没吃太久便散席了。送客人出门时,满月已在中天,照得积雪未消的庭院一片亮白。诸人不约而同地举头望月,费诩忽然说:“去年今日,正和就没有见到月亮。今日明月繁星在天,真是再好没有。”
这忽如其来的感慨让裴翊和萧曜都不由望向费诩,后者笑着挠挠头,慢慢地解释了自己方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瞒殿下,那天晚上我壮着胆子,翻墙想见一眼元双。可天上没有月亮,又下着雨,我心里着急,摔了好几跤,丢人之极,恐怕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萧曜一怔,问:“你知道刺史府为什么不养狗么?”
费诩点头:“她怕狗。”
萧曜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完后见冯童和裴翊均是忍俊不禁,忍不住用力拍了拍费诩的肩膀:“我现在相信你不仅身手好,胆子也大。不错。她怕狗。所以去了长阳,家里不能养狗,你更要多陪伴她,好好照顾她。”
费诩走后,裴翊提着萧曜转送给阿彤的点心,也要告辞。冯童自请送他回去,裴翊谢绝后,萧曜忽然提出要与他同行,只说还有话说,也要醒醒酒。
他也不准冯童跟着,拉着裴翊径直出了门。但出门后,两个人久久都没有说话,萧曜时不时抬头看两眼月亮,便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从他的住处去裴翊家的路上,必然是要经过程勉的居所。眼看着那熟悉的门扉越来越近,裴翊终于说了这一路上的第一句话:“元娘子准备了太多点心,阿彤一个人也吃不完,既然是为五郎准备的,我将一个食盒留给五郎,也成全元娘子的心愿,殿下以为如何?”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门边。萧曜心不在焉地朝门扉处一瞥,只见门内有灯光闪动,他当下停住了脚步,内心也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萧曜意识到裴翊正在等他的回答,他颇有点懊恼地承认:“我留了一些给他。明天让冯童送去。”
裴翊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是我多事了。”
看着裴翊的笑容,萧曜静了静,说:“不是多事。景彦,我有一事相请,还望能施以援手。”
他说得郑重其事,裴翊不假思索地应允下来:“殿下请说。”
“程五家的墙太高,我一人之力翻不上去,恐怕得景彦搭一把手。”萧曜看了一眼月色下的围墙,非常平静地一笑。
没有任何惊异之色,甚至没有迟疑,裴翊轻轻笑了,放下手里的食盒,走到墙边,轻快地说:“那我托一把三郎。”
有了裴翊的助力,从未翻过墙的萧曜竟没费太大周折,一次就翻上了外墙。坐在墙上,他清楚地看见屋舍里光明大作,程勉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跳得又急又快的心登时平稳了下来,萧曜转身,对还在墙下的裴翊笑着挥了挥手,裴翊的神情始终波澜不惊,甚至举起其中的一个食盒,示意要递给萧曜。
萧曜摇头,做了个揖,又看了一次皎皎的月亮,轻捷地跳进了程勉的院子里。
推门而入之际,萧曜成功地捕捉到了程勉眉目间的震惊之色。恶作剧得逞之后萧曜甚是开心,反手合上房门,扬长而入,也绝无隐瞒行踪之意,眉开眼笑地说:“我爬墙进来的。”
“你……!”程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不会叩门么?”
“为什么要惊动别人?我只想见你。你看了今晚的月亮没有?”萧曜朝着程勉走去,说到一边,发现放着餐盘的几案还没有撤去,不由惊讶地问,“你晚上没有出去?你写的是什么……”
程勉下意识地拿手边的书将几案上的纸遮住。可没想到的是,萧曜喝完酒,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敏捷来,抢在程勉盖住字之前握住了他的手,也看清了上面写的字。
程勉的语调低沉到了极点:“不要发酒疯。撒手。”
萧曜才不会听他的:“我没喝多少。是不是写给我的?”
程勉的脸白了又红,额角的青筋隐约可见。只是现如今把柄已经被他捏到了,只能继续冷着脸:“要也是你,不来的也是你。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难伺候的人。”
萧曜明知他是脸皮薄,被捉个正着不得不认,又发作在即,可不仅不肯松手,更进一步,用力抱住了程勉,切切地说:“……你既然拟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想见你,就来找你……你偶尔也来找我吧。不要只在家里等我……你来找我,我等你。”
程勉被他缠得动弹不得,咬牙道:“不用你等。”
“可我不等你,还能等谁呢?”
片刻功夫,萧曜的鬓角已经有了薄汗,年轻的脸庞焕发着不逊于此时月色的光彩,他盯着程勉,仿佛不这样做,怀中人就会立刻逃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去。他好不容易分出神来,飞快瞄了眼几案上写着“重华”二字的麻纸,漫涨的喜悦淹没了他,让他如同置身云端,声音低得近于恍惚:“怎么挑的?”
“随便挑的。翻到哪页,就是哪页。”程勉垂下眼,轻声说。
“我不信。”萧曜缓缓笑了,亲昵地咬了咬程勉的下嘴唇,“阿眠,我不信。”
“不信拉倒……”
“我不学无术,做不了尧舜,你是知道的。你挑这两个字,一定是有别的缘故。你说吧,说了我就放手。”
为表清白,萧曜先一步松手,后退半步,规规矩矩地面对程勉坐好,眼睛闪闪发亮地等待着。
程勉目光一闪,终是不甘不愿地说:“你母亲不是因北辰得名么……”
不容他说完,回过神来的萧曜已经抱着程勉倒在了地上,贪婪而热情地亲吻他,在明亮的烛光下征服和享有他,两个人的汗水在彼此的脊背和胸前化作熠熠生辉的星子,萧曜舔尽程勉眼角的水痕,柔声哄程勉亲口喊一声他为自己挑选的表字。
萧曜拥有过很多独一无二的礼物,也得到了独一无二的情感,但在这个满月之夜,他和程勉共同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秘密,由程勉挑选,自己收悉,被彼此吞吃到身体的最深处,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得以分享它。
烛火燃尽了,月亮见证一切。
一个月后,大地姗姗回春,萧曜终于知道了父亲的书信迟迟未来的原因——
去年冬季,他的长兄,太子薨,只是连州路途遥远,又隔了一个冬季,萧曜收到消息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
第50章 何由纵鹏鲲
萧晟和萧曜都是常年多病,年纪又差了十五六岁,平日里就难得一见,萧曜甚至想不大起来上次兄弟相见时是否单独说过话。印象似乎还停留在长生周岁时的酒宴上,那时母亲尚在世,裴氏也未入宫,除了萧晗略大些,其他几个兄弟也比长生年长不了几岁,就这样成了叔父,都忍不住好奇,围着婴孩逗他玩耍。
昔日的笑闹和乐声犹在耳侧,记忆中的人却已然有了阴阳之分,即便萧曜身为臣子和弟弟,应当为萧晟服丧,但在是穿上了齐衰后,哀痛之意仿佛一并迟到了,但恍惚和虚无如影随形,惟有在夜深人静之际,萧曜意识到自己又开始梦见帝京了。
萧曜暂时停了一旬的公务,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到了第十日上,程勉不请自来,猛然意识到他也消瘦不少之后,萧曜随口一问,却从他这里得到了另一桩死讯——
赵泓新婚不久的妻子死于难产,刚出生的婴儿也不幸夭折了。
不到半年的工夫,萧曜已经接到了死亡的消息,其中既有他的至亲,也有胜似亲人的骨肉。所以从程勉那里得知这个凶讯后,他只是觉得荒诞不堪,一个念头反复在心口冲撞:原来人是这样轻易就死去的么?
与萧曜不同的是,程勉没有为故太子服丧,说及陆氏的死讯时也不见哀伤,倒像是一个局外人,这让他带来的死亡的消息更不真切了。程勉面上的疲惫之色让萧曜也生出恻隐之心,轻声说:“你要节哀。”
“我无哀可节。”程勉平淡地说,“陆檀不是我的亲人,说起来,倒算是你的亲戚。”
萧曜看着他,恳切地说:“可哀悼之情,都是发自内心,未必只看亲缘。”
程勉却问:“你要守足一年的丧么?”
萧曜似乎没想过还能有别的选项,点了点头:“是有此意。”
“太子薨是大丧,你又是他的弟弟,要守丧也合乎情理。你本来也不甚饮酒,那房事上,你守不守?”程勉抬眼,嘴角微微一扬,继续问。
萧曜愣住了。程勉见他满脸错愕,笑意反而更分明了:“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守。‘哀悼之情,发自内心’,陷入虚礼,又有什么意思。”
“我……”
程勉流露出百无聊赖的神色:“太子死了,臣民们若是婚娶生子,便是不臣;父亲死了,儿女们如果没有哀悼啼哭及至形销骨立,就是不孝……生养小孩子无聊之极,但要是君父死了,做臣子的,越是应该多多生儿育女才是……以一人的死,去阻绝天下的生,简直是本末倒置。”
萧曜只是说:“我谈不上十分悲痛,甚至不觉得太子已然亡故了……故太子生前对我宽厚,母亲去世后还抱着病体专程来安慰我。无论是否守足丧期,我都有意为他守丧一段时日。你不想守随你,无需勉强。”
这一旬里萧曜恪守丧礼,吃睡都少,说完后莫名异常疲惫,无论如何也不准自己回想母亲去世时的场景。片刻后程勉忽然问:“你想回京城么?”
“你呢?”萧曜反问。
“我先问的。”
他难得说这样耍赖的话,萧曜只好说:“我如果此次能回去,就不会送丧服来。但如果你想回去,三年一考……哎,你暂时不要想回去,好不好?”
话风突然一转,程勉不由看他一眼,才答:“确实不想。”
萧曜也说不出此时心中滋味,怅然道:“我也不想。”
“不想归不想。但若是要你回去,你也无不乐意,是么?”
“这也无干乐意与否。”萧曜也望向程勉,不知不觉话就说得远了,“新太子选定之前,总归是不会回去的。不过……如果真的要离开连州,去别处赴任,我现在想去杨州……或者去古楚地的州府。”
“杨州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上州,历任杨州刺史,泰半都能入三省为相。所以这个位子,你不必想了。”
“未必要去做官。有机会游历一番也好。若真有这么一天,你也和我一道去吧。那是你出生的地方,虽然你少年时就离开了,但是你记忆惊人,很多事情一定还记着。”萧曜叹了口气,“来连州前我从未想过要去京外,现在身在一隅,哪里都想去,就是不想回京城了。”
“京城也好。是你住在深宫,不知道她的好处。”程勉轻轻接了一句。
萧曜十几天没有见到程勉,虽然不至于到思念的地步,但是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人就在身旁,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与人交谈的欲望也恢复了:“什么好处?”
“太多了。”程勉的目光落在萧曜身后的烛台上,慢慢说,“前几日接到信,才想起来,我们曾经约好要去南池边踏青,要是我没有匆忙离开京城回杨州迁葬母亲,至少还能再见陆檀一次……若是还有回去的一天,我都想去南池泛一回舟了。”
萧曜沉默了片刻:“不怕水了?“
“忍一忍也使得。偶一为之,权当是回京的纪念吧。”
“原来你认识赵泓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