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倒是记得,县尉彭英提过,前几年连州城内发过一场大水灾,冲坏了城墙,原来不是因为黑河。”
萧曜正暗自感慨四海之大,忽然听见程勉开口,也回忆起了此事:“程司马不说,我都忘记了。”
刘杞解释道:“确实和黑河无关。八年前,入夏不久,下了一场暴雨……将南城墙的一角冲坏了,下官时任州长史,奉太守之命,与正和县令协力主导了城墙的修复。”
“这不是下雨吗?”萧曜反问。
“那正是下官此生见过的最大一场雨。不然何至于冲毁城墙呢?”刘杞感慨,“现在想想,都还心有余悸啊。”
“正和城内少见排水的沟渠,想来也是因为雨水稀少的缘故了。”
刘杞笑答:“程司马真是观察入微。雨水在连州实在稀罕,常人言春雨如油,在我们连州,素来讲的是‘夏雨贵似金’。百姓们只恨雨水太少,要是每年夏天能多下两场,龙王、土地庙的香火,都会格外旺盛……去年冬天少雪,今年开春又迟了些,黑河的丰水期恐怕也要迟了。”
“在来连州的路上,倒是在玄池岭遇到了几场大雪。”萧曜也说。
“俗话说,长风不过玄池岭,雨水难出天马山。玄池岭两侧从来不缺雨雪,土地也比昆州富饶得多。吴录事已告知了我等殿下一行滞留安西驿的事,所幸是没有延误太久……记得二十年前,岭东岭西都遇到大风雪,死伤甚是惨烈……不过贵人出行,本就有风雨相伴,正是吉相。”见程勉始终面带沉思之色,刘杞又说,“哦,城北地势高平,即便是当年的那场大雨,也没有波及城北……殿下和司马不必忧虑。待殿下在连州住满一年,看遍了四季,对西北诸州的气候,就都熟悉了。”
萧曜倒是没有忧虑自身的安危,只是觉得只靠这一条现在几乎看不到任何水流的河流,一旦遇到旱灾,又该如何是好?
他将心中疑问提出后,刘杞道:“不瞒殿下,黑河水量不如人意也是常事。不仅我连州如此,西北的其他州县,一概如此。”
萧曜暗自吃惊,追问:“各州历任刺史,都不想办法吗?生机系在这一条河上,未免过于……仰仗天意了。”
“殿下说得不错,西北诸州的生民,从来都是仰仗天意而活。远的不说,自古都是昆、连并称,可是近百年前桑河改道、继而彻底枯竭,长阳和易海两地平地横亘出几百里荒漠,连州境内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如何负担得起兵府?朝廷重昆州而轻连州,也在情理之中了。”刘杞轻摇羽扇,喘了口气又说,“不仅西北,那些靠着江河的县府,平日里饮水灌溉一概不愁,亦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在堤防城建上,一场洪水之后,家毁人亡、流离失所的何曾少了?”
到了连州以后,萧曜才知道西北四州的军务统一归于昆州,由昆州刺史兼任都督,统管四州的军。其他各州刺史虽然也使持节本州军事,但大多都是虚名,本州内少设军府,要调动府兵更非易事。但近年来边境没有成规模的战事,不仅连州,雅州和金州治内都不必加征徭役和赋税,为近三十年来所罕见。
有这么一个温厚长者循循拆解来龙去脉,萧曜即便心里隐约觉得奇怪,一时也不便再追问了。不过程勉似乎不知道“职分”和“情分”二者间的微妙界限,只是说:“下官听别驾适才所言,已经知道连州城内为何少设沟渠,但依下官这月余在正和长阳两地间差旅所见,防洪恐若此一举,防旱确是迫在眉睫。下官少年时生长在南方,即便是在杨州,各级官府施政时,也将修建、疏浚水渠列在……”
刘杞笑眯眯地将程勉的话打断了:“杨州多少丁户?连州呢?就算把西北四州和北部六州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杨州或是易州一地。更别说人力财帛,更是天差地别。我记得刚刚卸任的昆州司马崔子捷是杨州人,新到任时见昆州缺水,据说也想过开渠引水,结果一算要费的金钱和人力,从此再不提了。杨、易甲于天下诸州,司马长在杨州,引杨州为楷模本是情理之中……但不是我等不欲以杨州为楷模,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这番话说完,程勉一时也没做声。刘杞见萧曜听得入神,转向萧曜,抬手一揖后再说:“殿下与司马一心向民,是连州同侪、百姓之福。而司马年少有为,自然是本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思。下官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只是天下之大,州府间的差异天差地别,为官施政,总是要因地制宜才好……况且,也不是连州往任刺史不欲兴建水利,可除去赋税、还有本州和发往昆州的徭役,连州百姓辛劳一年后,能留在本地的岁入,与杨、易等上州自是天差地、跑马莫及,就是中原一些同为中州的府州,也是远远比不了的……”
一州刺史的首要职责,就是征发赋税。萧曜到任后,大多数精力也围绕着此事展开。他虽然不知道其他府州一年要缴纳多少赋税,但他身为亲王,出生就有以千户计的食邑,两相比较,很快也知道连州委实不算富裕,近几年来,因为各种天灾,朝廷还常常减免此地的赋税。
不过刘杞说了这一通,萧曜也觉得他未必意在喊苦,多半话恐怕是说给程勉听的,于是不等程勉回话,先接过话头:“我与司马来连州不足三月,本就是要仰仗别驾为官多年的经验,直言指教我们。方才别驾说了这些,我实则有些糊涂,如果真的要修水利,是能修、还是不能?”
他望了一眼坐在下手处的程勉,又添了一句:“如果根本没有水,修渠当然是缘木求鱼,但如果能修,只是少钱粮和劳力,我当上书陛下,求朝廷拨出专款、或是免去数年的税负,尽力将这水渠修成。”
刘杞放下扇子,赞叹道:“殿下心怀苍生,连州之幸也!殿下既有此意,下官也当命人尽快核算出从天马山引水所需的花费,尽快呈报殿下。只是连州缺水,刺史府和县衙都没有精通水利的官员,恐怕要多费些时日……也是不凑巧,要是殿下能早几个月赴任,或许还能请崔司马借道一叙……”
“崔敏是么?今天别驾说了这么多天下之大,我倒觉得有时天下也未免太小。”萧曜也没多想,“我们在承宁渡时,正好遇见了他。他与程司马,还有些亲缘。”
“哦?”刘杞含笑瞥了眼程勉,“难怪了。我差点以为,凡是杨州出身的官员,都精通水务,原来还是因为是一家人的缘故。”
程勉这时不得不开口:“先慈姓崔。崔司马虽是族舅,然而我少年时就离开了杨州,多年不通音讯了。”
“宦游人四海为家,与亲朋故旧十年二十年不得一见的,也是常事。”刘杞点点头,“无论如何,程司马也是杨州人,比我等肯定是更熟悉水利,还请司马在本职之余费些心力,多多提点府内官吏,若真能促成此事,必是一件泽被众人、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一番简短的谦词后,刘杞索性让府吏请来彭全,告知了此事,又当着萧曜的面,将勘探水源、核算工期等事项一一安排下去了。
萧曜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问,不仅谈了大半天,而且谈出了一件崭新的公务来。下值离开府衙时,萧曜已经有些困顿,脑子里仿佛被塞得满满的,反观刘杞,却不见无疲态,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和老练来。
这些时日来,萧曜已然习惯在当值时与程勉共出入,所以谈完公事后,照例等他一并离开。不想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又被刘杞叫住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回过身,见刘杞笑着走近,一扫洽公时的老成和威严,极自然地换上了谦恭神色:“这几日不知道程司马可有闲暇么?”
程勉没料到竟是问自己,一顿道:“适才别驾安排下了诸多公事。千头万绪,许多下官都得要从头学起。不知别驾还有何见教?”
刘杞身材魁梧,略一动作,就容易出汗,这时扇子扇得更频繁了:“真要引水入黑河,也不是一日之功,不必记在一时……其实不是公务。老夫受人之托,想邀程五去舍下赴宴。”
听到这里萧曜就想回避,可刘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赶快又说:“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前段时日,我一个内侄,贪杯一时不查,开罪了程五,现在十分懊悔,几次三番求我居中调和,想亲自向程五赔罪。”
萧曜心想他的脾气可大,赔罪真是不易,又因为事不关己,不大合时宜地觉得可乐,硬是忍住了,只是将目光投向程勉,看他如何计较。
程勉似乎更诧异了:“我在连州交游极窄,得罪之说,恐怕是误会吧。”
刘杞格外看一眼萧曜:“内人姓符……”
一听之下,萧曜当即变了脸色,又不敢看程勉,只好将目光投向窗外因为久不下雨而奄奄一息的花木上,可精神却丝毫不敢懈怠,屏气凝神地等待程勉的回答。
程勉的语气却很寻常,甚至可说平静得过了分:“那一定是误会。下官在连州结交的诸人里,没有姓符的郎君。”
刘杞清了清嗓子,终是无奈道:“是上个月某一日的旬假,小侄做东,不知城南和姬深受程五的喜爱……”
他毕竟比萧曜和程勉年长许多,涉及到狎妓的事情,还是觉得尴尬,没有把话说完。
萧曜惟恐自己牵连进去,更是一门心思地盯着枝头的花苞,看得眼睛都要花了。
僵持了一阵后,程勉大概是不欲让刘杞过于难堪,到底还是打破了眼下的僵局:“我也不知道城内诸郎君如此喜爱和姬,不然绝不敢独美了。下官行为轻浮,竟累得别驾在公府内专门过问此事,不胜惶恐惭愧。”
他语态平静,和“轻浮”二字哪里沾边,刘杞一怔,说:“想必是小侄误会了……不过无论如何,待五郎有空,还请往舍下小酌,我那不争气的侄儿近来觅来一名略能弹奏几曲的女子,出身良家,愿意服侍五郎,与五郎解闷。”
程勉微微一笑:“连州夏季太热,奈何下官十分不耐热,无论是美酒还是佳人,都不敢消受。”
说完既不等刘杞,也不管萧曜,客客气气地一拜,先走了。
听到现在,萧曜愈发觉得匪夷所思——这种事情,怎么非要当着自己说?不过他也不好对刘杞发作,眼见程勉的身影已经到了走廊的另一头,便说:“刘别驾不必挂怀,程五生性潇洒任达,这种事,断断不会放在心上的。”
丢下这句自己也不信的话,萧曜也离开了。
他原以为这一番对谈后,程勉素来脾气大,肯定是先走了,可到了公府门外,却见程勉正牵着马,和等候在侧的冯童闲谈。萧曜的脚步一下慢了下来,提得高高的心,也缓缓落了回去。
他暗自观察了一下程勉的神色,未见有异,这才走近,若无其事地道:“有劳你久等。”
待萧曜也上了马,又走出一段距离,程勉轻声说:“是我有劳殿下才是。刘别驾这一番话,一定是要在殿下面前说的。”
“……不至于吧?”
“那一日不是殿下坐在上首么?刘别驾岂会不知?”
虽然拿不准程勉愿意不愿意回忆起那一天的事,萧曜本人是绝不会主动提及的。何况被迫听了半天,已经足够尴尬,所以索性不吭声。
“是否得罪我无关紧要,若是因此让殿下对他家内侄生出嫌隙,才是不美。别驾这是向殿下表明心迹,就请殿下笑纳吧。”程勉侧过脸,蓦地扬起嘴角,笑了。
夕阳夺目,萧曜感觉被闪了眼睛,下意识地让了让,无心插柳之下,初次留意到,原来他左侧嘴角有个笑靥。
其实萧曜也想到了这一层,既然程勉说破,他干脆扯开了话题:“程五,我总觉得,这引水入黑河的事,至今不成,一定有什么蹊跷。”
程勉不急于答他,垂目沉思片刻,才说:“我想找一天进山。”
“去看水?”
“眼见为实。”
元双养病的那一段时间里,两个人为了哄她开心,时不时陪她晚饭,这个新习惯等元双病好之后,偶尔也还维持着。这一晚他们因要商量修建水渠的安排,难得又在萧曜居住的一侧一起吃了饭,刚撤席,门房传消息来, 刘杞遣人来送消夏的特产。
萧曜以为是瓜果或是龙脑郁金之类的药材,就让刘府来人直接上了堂。来者一男一女,男的是刘杞的管家,女子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妙龄少女,两人手里各捧着一个匣子,上堂后一前一后跪下,管家说:“刘别驾惟恐殿下和程司马不惯酷暑,特意备上本地消暑之物,献于殿下与司马。”
冯童接过后,一一打开匣子,面无表情地将其中一个呈到萧曜面前——竟是一只白玉枕。
萧曜下意识地看向程勉,然后才说:“如此贵重的礼物,就不必了。”
刘杞的管家叩了个头:“刘别驾嘱咐小人向殿下和司马解释,别驾知道殿下不喜奢华、爱惜民力,但是连州产玉,这制作玉枕的材料在黑河中也属常见,不要说官宦人家和稍微殷实的人家,就是寻常百姓,也会在河里找石头,不讲究的,连找工匠打磨都省去了。这名为玉枕,其实人人可用,并非奢侈名贵之物。还望殿下和司马笑纳。”
萧曜又看了一眼匣子里的枕头,莹然生光,温润之意一望可知。他是不信什么“人人可用”,但似乎和宫中常见的玉枕也不相同,想了想,决定还是收下:“既然如此,多谢刘别驾的美意。”
送完枕头后,那管家又转向程勉:“程司马,别驾听闻司马雅好琵琶,又没有觅得合意的侍女,便擅作主张,为司马挑选了一名懂琵琶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