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就这样,一直厮混到第三日下午,彻底失掉了嗓音的程勉看向萧曜的神色虽然更为困惑,可是已经绝口不敢再问诸如“厌烦不厌烦”或是“有没有意思”之类的问题了。
  腊月总是过得特别快,年关将近,事情永远忙不完,又一件也不能留到新年去。可是易海的生活也太慢了,雪一下,一切都凝固了。
  以往总有许多人陪着萧曜过冬,哄他开心,南方珍稀的水果源源不断地送入大内,浓郁的香气教人难辨四季和冷暖。萧曜曾经以为,到连州之后,他一定会怀念京城的冬天,翠屏宫的温泉和重峦堆雪,母亲身上的馨香和柑橘的甜味,都是他心中有关冬天最好的回忆。
  连州的冬天没有这些,但她所给予的,不仅是全新的,更是萧曜从不曾想过的:前所未有的自由,新的朋友,还有程勉。
  到了腊月下旬,余娘子也暂时辞了程勉那边的零工,专门回家操持岁末的家事,于是程勉不得不暂时搬来与萧曜他们同住——起先萧曜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不多时就体会到了其中的不便,但他们本是家中的主人和贵客,其他人又都在忙着准备节庆,无法像平日一般无微不至地关照,无形中倒成了一项意外的便利。
  萧曜心里清楚程勉绝不愿意两人间的事被他人所知,是以住到一起后,他都在竭力克制。有几次,程勉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嘴上不提,待等到四下无人,拉着他一起心照不宣地飞快厮混一番,这其中种种不为人道的乐趣,就像一阵只有彼此才能看见的云烟,将他们隐秘地笼罩在一起。
  到了岁末,各道、州的都督、刺史循例上京贺正,无法亲至的,则要派遣贺正使前往——这也是程勉赶到易海之前,辅佐刘杞操办首桩要务。但这种种细节萧曜都是等程勉来了才知道的,萧曜听完,只想,以九州之大,为了赶在元日前抵京,不知道付出多少人力物力。
  另一桩事后才知晓的,是程勉模仿了他的字迹写贺正表。萧曜本来贺正朝贡听得无趣之极,听到这里,当即有了精神,一定要程勉再写一次,写完了只说学得不像,硬是抓着他的手将自己觉得不像的地方一一纠正,一封信写了好久才写完,写完后萧曜觉得更不像了,又不得不承认程勉的字更好。尽管他的赞誉真情实感,程勉还是气得很,抓牢襟口搬着几案躲萧曜远远的,接下来大半天都没怎么搭理他。
  其实感到新鲜和陌生的远不止萧曜和程勉,能干利落如元双,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热切的忙碌中,冯童私下说,这是为了掩盖她自幼长在宫中、又从未一力操持过元日的紧张。萧曜听了,觉得大可不必如此战战兢兢,至少不用让她太劳累,但还是听了冯童的建议,邀请裴翊和阿彤一起来家中守岁,又托请韩平的妻子来做客,请她指导元双连州守岁、过正日的习俗。
  除夕越近,易海城内佳节的气氛也越浓,全城不分胡汉,均沉浸在旧岁欢乐和忙碌的气氛中。到了除夕当日,一大早裴翊就携带着贺岁的礼盒,与阿彤和吴伯登门,元双正好抽了个空要去一趟金容寺,见阿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将他也带去了,结果回来时带着一堆各色点心。裴翊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回事,只有苦笑的份,还是由吴伯向面带不解之色的众人解释:“阿彤过年时不能出门,一出门,旁人就要送东西……”
  元双回过神来,抱起顿时流露出小心翼翼神情的阿彤,贴了贴他的小脸,说:“那也不能因为有人认得阿彤就不让出门啊。阿彤这般乖巧伶俐,送他点心吃,才是人之常情。阿彤随我来,我带你吃新点心去。”
  说完她带着阿彤去了趟厨房,不多时阿彤连蹦带跳捧回一盘精巧的酥皮点心,绝非市面上寻常可见。萧曜一看便知是元双亲手做的,就对裴翊说:“元双为守岁忙了好些时日了,见阿彤这样欢喜,她也是高兴。”
  这一天陆陆续续都有人来拜访,见裴翊也在,都觉得是意外之喜,不免多逗留一刻,多喝一杯酒,但无人不往萧曜所在的方向多看一眼——除夕日人人都换上了新衣,萧曜没有穿朱紫二色,而是穿着一身黛绿色的暗花忍冬纹的锦袍,浓绿之下,双手和脸简直白得不似真人。阿彤心直口快,悄悄对元双附耳说:“三郎怎么这么好看,比金容寺壁上的阿难……不,比菩萨还要好看。”
  元双忍笑,也附耳说:“阿彤也好看。三郎小时候就好看,阿彤长大了肯定一样好看。”
  两个人的嘀嘀咕咕萧曜根本没听见,正如他也根本没留意旁人的视线,而是望着不远处的程勉不住出神,他实在看得太专注,惹得程勉瞪了他几次,会意过后萧曜收敛一阵,可没多久,又忍不住看着程勉饮酒后微微发红的眼角出起神来。
  不过人来人往之中,彼此应酬不断,萧曜的异常得以在一次次的觥筹交错和无休止的欢声笑语之中安然栖身。闲聊中,裴翊听说程勉和萧曜都会琵琶,忽然说:“我这里有一本曲谱,是何侯的旧物,记载的都是我们西北的曲调,我于此道不精,本来想如果阿彤学了,就留给他。既然你们都会,先给你们看吧。”
  萧曜本是喝得薄醉,听清裴翊的话后,一时怔在了原地,只听程勉很快接上了话:“丹阳侯何鸿?原来他也弹琵琶?”
  裴翊摇摇:“我未听过。先父颇好此道,所以何侯病重时,将一些私物送与部旧,我父亲就分到了这本曲谱。据说曲子也是他生前收集的,只是他去世后,我父亲为免睹物伤情,将曲谱束之高阁。”
  程勉说:“既然是他录的,那就是会。”
  萧曜暗自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要冯童跑一趟。庞都尉还没走,也凑趣说:“是了。司马弹得一手好琵琶。好久没听了,不知今日可有耳福?”
  程勉倒不推辞,只是说:“我到易海之后久未碰过了,这几日客居,琵琶也没带在身旁。不过时逢佳节,也应当凑个乐子。那我就去取吧……”
  “外头在下雪,你不要跑了。如不嫌弃,用我的吧。”
  程勉一顿,看向萧曜:“或是劳驾别人跑一趟。”
  可萧曜已经站起来,自己取来了琵琶。
  他回来时众人正在拿程勉初到易海时的那件轶事说笑,程勉看萧曜来了,轻声说:“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三郎一行住在哪里,只想早点找到,不要困于风雪,纯属病急乱投医,早知道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连都尉都有所耳闻,绝不敢效颦谢镇西。”
  庞都尉笑着给他斟酒:“我只听说有个风流郎君弹得一手好琵琶,没听说什么不好的话。不过这么一说,真是怀念程司马的琵琶了。”
  裴翊亦报以一笑:“既然是效仿谢仁祖,无论如何,也该有一支《大道曲》。”
  庞都尉拊掌附和:“这个好!兆头尤其好,我是老了,但望司马和裴县令,都早日穿紫罗襦,佩金鱼袋,位及三公、福寿延年!”
  萧曜一面因为何鸿的名字心神不宁,一面又没道理地想,是了,借的那一身不算,但他如果穿上紫袍,也一定很好看。
  想到这里不禁失笑,这天底下,哪里有因为穿着好看,就应当穿上紫袍的呢?
  在他神绪飘飞间,程勉已然从善如流地拨起了弦。窗外白雪皑皑、寒风凛冽,但室内馨香温暖,又有这珠玉一般的琵琶声,当真有几分柳青桃红的鲜妍明媚之意。
  一曲弹罢,刚劝完一轮酒,冯童带着何鸿留下的曲谱回来了。萧曜心中再忐忑,此时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和惶恐兼而有之的心情,离开自己的座席,坐到了程勉身旁,和他一起读曲谱。
  手卷上的字迹飘逸潇洒,曲谱则记得一丝不苟,萧曜又望了一眼程勉,知道他与自己想到了一处,这谱子记得极好,记谱之人定是个中行家。他飞快地读了几行,又大略看了一下展开的部分卷轴上题写的曲名,好些虽然写的是汉字,意思一概不明,多半是一个音译。正读得心无旁骛,程勉松开手,又拿起了琵琶和拨子。
  萧曜再自然不过地为他继续展开曲谱,顺便一心两用地往下读。程勉试了试音,如丝如缕一般的曲调如绵绵流水一般流淌开来。
  这虽然是胡曲,然而曲调极尽缠绵之能,萧曜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去看曲谱,读着读着,所未有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刹那间,竟有了五感俱失的错觉。
  他听过这支曲子——
  也是在冬日,他在翠屏宫泡温泉养病,冬日的翠屏宫人烟稀少,他又不能出门,母亲为了让他安心在室内养病,拿出十二分的耐心,陪他弹琴下棋,也教他琵琶和五弦。她教的那些俱是京内新曲,亦或是家喻户晓的名曲,《绿腰》、《倾杯》、《折杨柳》……凡是他听过的,母亲没有不会的,他学得不亦乐乎,全不在意翠屏宫远离京城,甚至恨不得长久地住下去,将天下的琵琶曲都学尽了再回去才好。
  有一次,他因为耗神太过,又病倒了。药剂烧心,吃了怎么也睡不着,母亲为了哄他,就在他的榻边以琵琶催眠,这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曲子,只是因为拨弦之人是母亲,又格外轻柔,他总算是缓缓有了睡意,睡着睡着,终于有一支从未听过的曲调传入耳中,可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只是想,等醒来,下一支就要学这个。
  可醒来后,他全忘了,更再没在任何地方听过,一切仿佛是梦中梦,影中影,母亲留给他的一段惆怅而美妙的旧梦。
  直至此时。
  萧曜的心就如同被拨乱的朱弦,慌乱不安、忐忑难平,惴惴然之间,全无意识地望了一眼身旁的人。他的脊背还如松柏一般,颈项微垂,被不知何处来的光映照出如珠如玉的幽光,母亲送给自己的琵琶安然躺在他的怀中,修长的十指拂揉过琴弦,比对待情人还要温柔殷切……
  萧曜匆匆别开眼,用力盯着曲谱上的一角,仿佛盯着一个仇人。可曲声一如流水,轻缓地漫进他的耳中,待面红耳赤地找到曲名、看清的一刻,他不得不死死咬住嘴唇,生怕一时克制不住,要喊出声音来。
  他又气又羞,恨不能撕掉这份曲谱,忍耐让他浑身冷一阵热一阵,连程勉是几时停下的都不知道,耳旁像是有很多人在大声笑闹,可说了什么,也一个字都听不分明。
  到底还是程勉的声音拉回了萧曜。他在和裴翊说话:“……这么有趣的曲子,我却从未听过,真是孤陋寡闻了。”
  “从未听过么?这是昆州无人不晓的曲子。据说是一对情人私会时为辨认对方而写。传来时最初不叫这个名字,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转音为意,成了今日的‘珊珊’。”
  纵然知道裴翊不可能知道内情,可是萧曜实在无法忍受母亲的小字在这种情形下被说出,他趁着其他人都在感慨曲调之美和程勉的技艺,放下曲谱抽身离开了。
  被冷风迎头一吹,萧曜胸间翻滚的热气和酸气依然久久无法平息。冯童留意到他外出,赶出来送上更厚的裘服,披上衣服后,萧曜又将他和其他想来服侍的侍卫都赶走了,一个人绕到后院,在长廊上漫无目的地踱步,满脑子各种荒唐念头,又没有一个敢深想的。
  他越走,胸口那阵因恐惧和震惊而起浊气越是难以排解,以至于程勉前来找他时,他差点对着程勉吼:“看你选的好曲子。”
  程勉不解地看着他,片刻后讶然问:“曲子不是写得很好么?”
  “…………”萧曜有口难言,猛然上前一步,攥住了程勉的手。
  虽然四下无人,程勉还是第一时间抽开了手,又张望了一番,回头见萧曜眼睛都红了,迟疑地开口:“你不是……”
  萧曜一怔,更觉得百口莫辩:“……我不是!”
  可才听完那情意绵绵、露骨缠绵的曲子,程勉又近在咫尺,即便之前萧曜没想,这时也很难不想了。
  何况自从程勉过来暂住,两个人也没有过了。
  一瞬间,萧曜脑子里真的闪过“不如……”的念头,在这一停顿的微妙间隙之后,程勉又开口了:“不行吧。”
  没想到程勉也想到了一处,萧曜下意识地反问:“怎么不行?”
  程勉一本正经,仿佛在谈一件公事:“你我不能离席太久。容易惹人生疑。”
  萧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兴奋得诡异,也许和那莫名的曲子无关,就是因为程勉抱着他的琵琶。他无法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用太久。”
  说完,他的目光飘到了自己卧室的一侧,越发无法抑制自己的想入非非了。
  “你没有哪一次很快完事的。”
  煎熬了萧曜好一阵的邪火这下彻底由心口燃遍了四肢百骸。他瞠目结舌地盯着程勉,不可思议地想,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面不改色的?
  程勉说话时的神态甚至有些肃然,但天色昏暗,雪光莹然,弹奏的快乐和酒消解了他一贯的漠然,使得他说完这句话后匆匆的一瞥莫名有些妩媚,落在萧曜眼中,不禁生出他也在期待的错觉。
  恍惚间,萧曜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那殿下要言出必行……也别弄皱我的袍子。”
  程勉刚握住萧曜的手,身后传来一阵纷乱急切的脚步声,不多时,冯童疾步从前院赶来:“殿下,正和来人了!”
  待再赶到前院,只见一个冻得和雪人无异的人被背进了廊下,萧曜还在辨认,程勉先出声了:“……子语?”


第42章 暗尘随马去
  不说萧曜和程勉,就连裴翊和庞都尉听说来者是费诩时,均面露惊讶之色,连忙上前来探望。费诩已是面无人色,周身的冰雪一时化不开,神情和声音都被冻住了。庞都尉见情势不妙,当机立断地叫来仆役,将费诩身上的衣物悉数扒下,裹上手边一切能找到锦裘,又把人抱到炉火旁,一边喂热茶,一边用酒水给他擦拭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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