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谅到费诩新婚燕尔,萧曜刻意不要他随行,而程勉因为是除萧曜之外易海官职最高之人,两个人更是几乎不同时离开易海,这段时日里,相伴最多的人,倒是薛沐——监察御史无兵无粮,他本人也没有在州县的根基人脉,图有一个“代天子巡查”的名义,真要行使职责时,还是跟着萧曜管用得多。奔波往来的次数多了,薛沐迅速从一个养尊处优、笑容可掬的白胖子变成了栉风沐雨、依然是笑容可掬的黑胖子,还曾私下对程勉感慨——“陈王殿下真是很不寻常,旁人晒了只黑,他却是红了之后迅速又白了”,大概是感慨过不止一回,程勉有一次忍不住将他这番话学给萧曜听,本意存了打趣的意味也未可知,结果被萧曜笑眯眯一句“他问你倒是问对了”反将了一军。
也正是这个机缘,萧曜才知道薛沐虽然平素里不拘小节、举止大不像自小养在京中世家子弟,可是在算术上简直是个奇才,也不见他动笔,只消将几年间的丁赋簿从头到尾翻上一遍,数字错漏乃至前后矛盾之处统统都能抖落出来。知道他此项长处后,萧曜并不教他追查连州各县往年的税赋账目,裴翊从萧曜处听说他这个决定,当即就笑了,说这何异于千金买马骨,殿下这体察人心、礼贤下士的本事实在是无师自通,萧曜回报以一笑,但至此以后,薛沐再去正和与长阳履职时,无论是刘杞还是州东两县的县衙官员,都对他恭敬得多了。
出行频繁之后,萧曜很快体察出夜来的好处:不仅生性温煦便于驾驭,耐力更是上佳,而他来连州之后骑术日益精进,百余里的路程朝发夕至已是轻而易举。不过,纵然有这千里马,萧曜和程勉也再难像以往一样形影不离,可没了时时日日的厮守,萧曜却也不再心烦意乱、惶恐不安了,有时从外地回到易海,甚至可以先去裴翊那里向他求教解惑,待公事办完,再与程勉相见,不知不觉也成了一件自然的事情。
但无论何时,只要能见到程勉,萧曜总是愉悦的,无论是与他一起出游奏乐,还是与他亲近,都觉得一样好,也都觉得一样光阴似箭,而且两人不常见面后,在外人眼中,萧曜去程勉那里留宿就像他在裴翊家借住一样理所当然,无意之间也得到了更多的自在。
有一次,萧曜结束了正和长阳两地的公务赶回易海,程勉也从盟夏关押送军粮回城,在城门口相遇的两个人索性就一起先回了萧曜的住处,刚进院门,管家的康娘子喜不自禁地迎上来,说费参军府上送来了点心,可巧赶上了郎君们回来。
元双不在身边后,萧曜很多习惯都改了,有时还专门叮嘱费诩,让元双不要费神,尤其不要念旧,只管照顾新家,安心做她的袁娘子,费诩老实,话想必都传达了,又不免说出自己真实所想——“我几时能做她的主?”
今日正好是费诩出城相迎,这时也在一旁,萧曜闻言,当即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你们真是不怕旁人物议,说你费子语奉承上司么?”
费诩一本正经地答:“殿下金枝玉叶,素来公正廉洁,内人的一点点心,如何就是奉承殿下?殿下的辛苦有目共睹,家内给我下官准备时顺手多做了一份,正好给殿下一行消暑。”
萧曜无奈地又看了一眼不作声的程勉,只好说:“下不为例。”
此言一出,程勉极轻一笑,又更快收住了。
萧曜何尝不知道程勉这是笑他这句话根本落不到实处,也无奈地笑了,转头对费诩说:“听说你娘子有了身孕,这也不是她的份内事,实在过意不去,还是多多休养得好。”
程勉则问康娘子:“点心甜的咸的?”
“我忘记问了……也看不出来。袁娘子不愧是鹏城来的,见识就是不同,可是精巧得很。”
萧曜他们洗去一路奔波的尘埃、再度坐定,康娘子正好也准备好了点心: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元双取新麦和米做了糕团,以绿豆或豌豆掺着薄荷作馅,正适合夏天喝茶时吃。薛沐是最早吃完的,捧着茶叹口气说:“子语的妻子原来是昆州人么……这样的手艺,在京城都是难得的。”
其他人吃点心都是筛豆粉,惟有程勉要浇饴糖,听到薛沐的话,他停下加糖的手,说:“薛二离乡万里,到这偏僻之地久了,不仅入乡随俗了十成十,说句和光同尘,也是当得了。”
薛沐连连摇头:“程五你大可不必挖苦我。我真的是公务未完,不是故意拖延……不过来了昆连,大致也能理解为何有人愿意在此地终老……你知道的吧,我小舅父早年去了昆州,后来马革裹尸,连棺木都没有回乡……”
闻言程勉动作一顿,片刻后薛沐似是自觉失言,也面露尴尬之色,端起半空的茶碗大喝一口,支吾着对费诩说:“子语,不是客套话啊,那日在婚礼上就觉得嫂夫人与你伉俪相得,十分般配,今日才知道手艺还这样了得,真是好福气。原来家中还要添丁了……连州生产的风俗是怎么样的,我能随一份添丁钱不?”
“多谢长泽兄谬赞。添丁钱不必了,心领心领,连州的风俗是这样,各家是不为新生儿备衣物的,只准备一身新襁褓,寄放在多子的人家,待孩儿落地再临时取来。直到孩儿周岁前,也是向四邻亲朋讨要孩儿的旧衣物穿……我已经向人讨好了衣物,就是不知小孩儿是今年岁末还是明年出生,只听人家说,怀胎十月之说对头生子不大准,常常女孩会早些,男孩容易迟,届时要是长泽兄还在易海,一定请长泽兄到舍下喝一杯。”
说到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费诩的话也多了,而萧曜更是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听费诩说话。
薛沐好奇地又问:“为什么不穿新衣?”
费诩迟疑了片刻,才苦笑说:“长泽兄有所不知,连州天气恶劣,百姓贫苦,新生儿不易养活,万一……产妇触景伤情,更是不利。”
“子语兄万万不要见怪!”薛沐忙说,“是我过于无知。惠恕惠恕。闲伉俪如此恩爱,定有祖荫庇护,愿子语兄一举得男,子孙绵长。”
费诩宽厚地一笑:“多谢长泽兄吉言。也多蒙京中诸位贵人相持,一定会逢凶化吉。”
其实费诩今日所言,萧曜也是初次听说,他原以为程勉会留下来晚饭,薛沐多半也不会见外,不想稍后薛沐告辞时,将程勉也不由分说拉走了。
萧曜对薛沐的风评也是略有耳闻,知道多半就是有酒宴在等着。但程勉这一走,将萧曜自己的计划也打乱了,一个人吃完晚饭后就去找裴翊下棋,待阿彤困了,才告辞而出,去了程勉的住处。
刚坐定没多久,琵琶曲子都没弹完两支,程勉就回来了。大概是因为看见了灯光,程勉看起来并不吃惊,反而是萧曜有些惊奇:“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
程勉果然喝了酒,面色飞红地反问:“那你来做什么?”
“我去了景彦那里下棋,忘了时辰。比起他那里,当然还不如到你这里歇息。”
程勉点点头,洗了手到内室更衣。回来见茶水一应俱全,乐谱和琵琶都不在原位,不由撇撇嘴说:“你倒是自得其乐。”
“只准你和同僚友朋共乐不成?”萧曜拨了拨弦,偏头笑问,“如何,尽兴没有?”
程勉喝完茶,答道:“今晚的琵琶和笛子都还过得去,萧和鼓不大行。其实你要是愿意屈尊同乐,旁人当然没有不乐意的。”
“罢了。我要是去,乐意不乐意且不说,拘束总是难免。何必因为我一个人,弄得满座战战兢兢,这就有违宴乐的本意了。”
程勉想想,又说:“都随你。”
萧曜又弹了半支曲子,继续说:“今天听费子语说了这许多,我想来想去,信得过又有生育经验的,恐怕还是茹白玉。等秋后燕来一家赶来易海,不知能不能让她多去陪伴元双。”
“她与元双一直好,肯定是愿意的。”程勉很快点头,“而且我看茹白玉养育儿女都很顺当,有她在,元双也安心。”
不过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两个人着实没有太多发言的余地,合计完后,萧曜觉得了了一件事,困意顿生,放下琵琶要去休息。可还没起身,袖子却被程勉牵住了。
“今晚的琵琶,只是过得去。”程勉望着萧曜,很轻地一抿嘴,“……再说你都弹了一半了。”
萧曜低低笑出声,重新抱起琵琶,另起新声,从头又弹了一遍《阳关》。
两个人都是连日奔波,到这时早就累了,硬撑着聚在一起说几句话,便一前一后地倒头大睡。了下半夜,萧曜却莫名醒了——
他觉得有人在看他。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他以为是梦,或是夜风,都不了了之,但这一次醒来,分明听到身旁人在辗转反侧。
萧曜有些吃不准了,也顾不得那目光是梦是真,迷迷糊糊地推了推程勉:“……魇着了?”
程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大,浑身一僵,继而重重翻过身:“你愿意不愿意,和我说做什么。”
可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再没有新的反应,萧曜委实太困,等了半天等不到后文,手臂一伸,搂住程勉的背,又将脸贴上他光滑温暖的后颈,嘟囔了一句“不要乱想,好好睡觉”,很快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48章 人心本无隔
萧曜到连州的第三个秋天,终于等到了一场丰收。
与丰收相伴共生的,是盛大的祭祀、无尽的庆典,在萧曜和程勉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连州的百姓将沉甸甸的麦穗系在他们的鞍旁,用酥酪涂在车轮上,还以酒糟和莆桃饲喂夜来和云汉,只为能挽留住他们一刻,共同分享这久违的丰收喜悦。
留在连州史志里的,只有一句“时岁大丰,刺史着紫罗袍,于田间弹琵琶,酒气拂拂,然气旷神清,风姿超然,乡民不知是陈王也”,然而在萧曜的记忆里,那个秋天里的万物都是金色的,麦田和树木自不必说,连沙子都可爱了起来,一同加入了这辉煌的庆典当中。他们在酩酊中庆祝,又因为庆祝而继续大醉,萧曜难以拒绝每一杯端到眼前的酒,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明明是有许多人为他代饮,但还是永远永远也喝不到头。
丰收也意味着连州短暂的秋季到了尾声,道路封闭,冰雪和严寒统治这片贫瘠然而旷阔的土地。萧曜素来喜欢冬天,如今习惯了与酷烈天气共处,益发是能从这最漫长的季节里得到乐趣:时间缓慢下来,公务也停滞了,无论是官员还是平民,都可以停下劳作,休养生息,等待来年春天。
对官府来说,冬天最重要的公务其实就是考课、防灾与救贫三项。萧曜只在正和过了一个冬天,有刘杞与彭全这两个老练的辅官襄助,没有遇到难处,而到易海后,因为裴翊实在得力,后两项完全不用萧曜费心;而对下级官员最重要的考课,萧曜已经略看分明了州县各级官员与州内士族间的犬牙交错,兼之身在易海鞭长莫及,索性将正和与长阳的考课全权交给了刘彭,至于刺史府和易海,则由程勉全权负责了。
而陈王殿下本人,至此,终于可以暂时卸下担子,珍惜这严酷天气带来的难得闲暇,弹琵琶、读书下棋、学胡语和各种新乐器,浮世偷欢之中,严冬也不逊色于阳春了。
入冬之后缭绕在萧曜心中的另一件大事,则是临盆在即的元双。
虽然他无法去探望,但程勉偶尔会去费诩家做客,回来时会将元双的近况告知萧曜,此外,燕来和茹白玉带着燕鸿和小女儿也在秋末赶到了易海,开始张罗元双生产的事宜。
他们还一并带来了元双留在正和的两只猫,又因为元双现在无法照顾猫狗,暂时又留在了燕来那里,没几天,两只猫立刻找到了两座院子里最舒服的地方——程勉的床榻。
程勉的心思素来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不管猫是睡在床上还是几案上,反正床榻足够大,别说两只猫,十只二十只都绰绰有余,何况早上起来有只猫睡在脚边头顶还暖和,就是苦了萧曜:他只要和猫同榻而眠,第二天皮肤上就起红斑,起先只要萧曜过来留宿,每到入睡前,必然要不厌其烦地将猫抱到隔间。次数多了,一到夜里,两只猫见到萧曜就躲,萧曜则变着法子去捉,程勉也不是没有过被逗得前仰后合的时候,也玩笑说“古有车骑闻鸡起舞,今有陈王蹑足捉猫”,萧曜一直不吭声不反驳,直到有一天晚上,萧曜忽然不捉猫了,捉着赴宴回来的程勉扛起来扔到床榻深处,不由分说滚作一团,次日两个人一个像是被猫爪抓了,另一个则像是被猫毛螫了,又被没东西吃的猫连舔带踩,连懒觉都没睡成。从此程勉再不做壁上观,到了时辰,老老实实和萧曜齐心协力捉好猫,教燕来父子速速带走。
不过比起猫,因为酒醉落马、摔断了一只胳膊而不得不暂缓归途的薛沐,真正牵扯了程勉许多心力。薛家三代尚书、累世公卿,母家何氏更是门第煊赫,娶的也是自己姨母的女儿,如今病在异乡,同僚们大多是无甚家累的青壮年,许多人尚未成家,更没有蓄养大量的奴婢仆从,无论是护理病体还是照顾起居,只靠他从京中带来的仆人,无论如何不可能面面俱到,算来算去,程勉身兼同学旧邻,更有一层昔日冶游纵乐的情谊,正是薛沐在此地最亲近的人,程勉当仁不让地常去陪伴之余,萧曜也带了话去,让他安心修养,届时一同庆祝除夕。
萧曜也知道程勉多去陪伴是情分,可在从奉命去探望的冯童那里知道薛沐把本地胡女充当姬妾、又常日饮酒之后,终是忍不住对程勉抱怨:“薛二的确是有过人之才,但他身为御史,在异地蓄养姬妾,为人夫为人子,却故意坠马推迟行期,这也太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