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你今天似乎格外喜欢反驳我。”
一时之间,素娥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在男人不为所动的表情中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时间快到了,你若没别的事,这些日子便留在府中好好磨一磨你这脾气,去罢。”
沈晏清眉宇间已经有了些倦色,素娥自知劝慰无用,恭敬地应声后望了影子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素娥离开后沈晏清先是将那云纹匕首收好放在床头,而后缓步走向屏风后,正换衣服时,蓦然抬首问道。
“你不打算帮她劝我?”
影子才刚一直如空气似的默不作声,如今被询问,方用他那副独特的沙哑的嗓音回应:“追随于您,是侯爷下达的最后命令,至于其他属下无权过问。”
沈晏清听后不禁莞尔:“若是他们两个能像你这般听话,那就好了。”
影子垂下头,不置可否。
沈晏清在屏风后解开了染血的衣衫,流畅的身形映在栩栩如生的山水画上。
他有条不紊的换了一身青色便装,对影子继续道:“你即从小伴在子洄身边,那这段时间我便将他交于你了。”
影子这才稍稍有了反应,微抬下颚后回答道:“可您一会。”
沈晏清系上腰间玉带,绕出屏风抬眸微笑:“至少今日我敢保证,他不会对我做什么。”
侯府外。
盗鹄刚离开庆安堂便接到了栓马在门口集合的命令,当即栓好马儿冲到了府门。
可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其他人,就他一个在这儿穿着单衣冻得直跳脚,正准备进府问问是不是传达错了,就瞧见难得穿了一身青衣外罩大氅的沈晏清缓步走来。
身后更是难得地没跟着影子。
盗鹄忍不住的问:“爷,这大半夜的就我们俩人,这是要去哪啊?”
沈晏清回道:“皇宫。”
“皇。皇宫?”盗鹄跟着重复一遍,眼睛蓦然睁得老大,他可是江洋大盗出身,那刑部大理寺还有禁卫巡城司处都有好几张他的画像,这要是进趟宫,不就等于自己往牢里钻?
他面露难色:“爷,你看我这……”
“你在宫门外等我就好,不必进入。”沈晏清一脸倦色想休息片刻,略抬眼皮解释一番,先一步跨上了马车。
盗鹄这才稍稍安下心:“是。”
午夜时分,凛国实行宵禁,卡口官兵只认同行牌子不认人,街上连个活物都没有,盗鹄倒是尽了兴,纵马疾驰,跑得飞快,不过半个时辰便来到了宫门口。
远远望去,便能瞧见已有内侍在门口等候,离得近才能看清,正是沈晏清的老熟人,曹公公。
沈晏清的马车一到,只见曹友德熟练地俯身,带着两个徒子徒孙:“恭迎侯爷。”
虽是个老太监,不过盗鹄还是有点打怵,一边拿袖子遮住半张脸,一边接沈晏清下车,待人跟着内侍进了宫门,才放下手松了口气。
沈晏清进宫后一路无话,任由小太监恭敬的在前引着,曹公公则穿着一身紫袍在身后跟着。
曹友德胳膊上还搭着一条拂尘,偶尔用手捋顺,半眯着双眼,豆大的瞳仁却在沈晏清的背影上来回游走。
虽然他不完整,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别提这人是皇上钦点的,还点了两次,这就更有意思了。
只不过自打上次见面以后,他对沈晏清的印象就不怎么样,如今瞧这美人仍旧将身子绷得笔直,明显是紧张所致,曹有德再次撅着嘴摇摇头。
空有皮囊,难成大器。
八个字如是评价了沈晏清。
后半夜即便是在宫里,也全是一片黑漆漆的。小太监打着灯笼小心地为贵人照路,沈晏清却几乎不怎么低头。
因为他在来这里的第一次,就将路线与障碍全部烙在了心里,永生难忘。
果不其然,随着他脚下的停顿,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借着内里明亮的烛火,大抵能看清“忆语阁”三个字。
“陛下在里边儿等着侯爷,杂家就送到这里了。”曹公公操着一口官腔,自知不能打扰陛下好事儿,行了个礼,便带着两位徒子徒孙,离开了。
沈晏清知道他们心中误会,却也不多解释,他望了一眼曹友德的背影,才缓缓推门而入。
浑厚的嗓音随着木门的嘎吱声一同传来。
“你来了。”
沈晏清闻声,跪拜:“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进来吧。”
“是。”
沈晏起了身,抚平衣角后,掀起深海珍珠串成的珠帘,走进内阁,抬眼只见一中年男子,端坐在棋盘一侧的玉椅之上,明黄色九龙袍加身,却只是简单戴了顶束发冠。
他抬起头直视沈晏清,脸上带着和蔼的笑,丝毫没有帝王所谓的英武和霸气,是放在人群中根本找不出来的类型。
但这人的身份却不容任何置喙,此人便是东凛国实打实的掌权人,幸帝,容幸。
容幸见人进来,浑浊的眼随意扫过沈晏清厚重的大氅,又落下一子这才缓缓道:“朕这么晚叫你过来,可觉得困扰。”
沈晏清实话实说:“臣不敢。”
幸帝闻言许久无话,看似在研究棋局,实则心思不明,待身侧蜡烛上的油渍顺着通红的身躯滴落冷却,才又落一子,出言道。
“坐。陪朕下一盘。”
沈晏清没有推辞,坐到了棋盘的另一侧,手执黑子。
两人对垒要比一人互攻来得痛快,黑白两子很快碰面,厮杀激烈,仿若千军万马对阵之势,再瞧下棋的两个人却眉眼不动,神情自若。
还是幸帝先开了口:“朕记得今日是你生辰,但你如今未拜官职,我们无法相见于朝堂,别无他法,只得在上朝前寻个时段唤你前来。”
幸帝又落一子之际已是上风,他抬眸继续,“不过听闻,你前些日得了许多宝贝,今日宠幸之际被朕打断,当真不怨?”
沈晏清闻言,停下手上动作,站起身再次行礼:“臣不敢。”
“你可还会说些其他?”幸帝突然轻笑了一声,脸上皱纹舒展,眼神示意他坐下,继续下棋。
很快,黑子败势已现,虽然仍在苟延残喘,但只要白子穷追不舍,定能立马见胜负。
就在这时,曹友德身边那个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进来,凑到幸帝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而幸帝的一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沈晏清。
待小太监离开,幸帝不知为何减缓了攻势,仿若随口一提似的:“听说你遣散了太子和睿王的贺礼,只留下了一人,朕倒是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到你的喜爱。”
沈晏清终于掀起了眼皮,“不过是一乡野之人,臣是觉得他什么都不懂,相处起来轻松罢了。比不得您宫中三千佳丽,各个见解独到。”
幸帝抬眸:“谁给你的胆子敢妄议朕的后宫?”
第14章 凶案
“谁给你的胆子敢妄议朕的后宫?”幸帝停下手中动作,和蔼的面容已然消失,语气虽没有多严厉。
但眼前人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可怠慢,沈晏清当即离座半跪在地,“是臣失言了,请陛下责罚。”
幸帝静默片刻未至一言,浑浊的老眼扫过沈晏清的束冠,而后转过头叹了口气,缓缓吐字:“逸舒啊……你这小字,还是朕起的。弱冠之年,也是由朕亲自加冠。换作旁人怕不是要感恩戴德一辈子。”
“唯独你,永远对朕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虽然知道你的性子便是如此,但一直麻木不仁,又如何与他人好相与。还是改一改罢。”幸帝抬手,示意沈晏清回到座位,而后拈起了一枚棋子。
“那些伶人,你若是不喜,遣散也好,太子和睿王若是找你麻烦,你大可推到朕身上来。至于那个留下的男孩儿,记得以后带来,让朕见见就是了。”
沈晏清垂首,看不清当下的表情,只见他躬身,道:“谢过陛下。”
“不必,继续下棋吧。”
“是。”
二人重新进入战局,黑白两方你来我往之际,天外已然破晓,幸帝终于舍得结束了这场无谓的游戏。
沈晏清不忘最后的恭维:“陛下棋艺精湛,臣佩服。”
幸帝也配合着点点头,起身背手,略微侧身,言语间忽然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
“跟我来吧。”
“是。”
沈晏清眸光微动,不紧不慢地在幸帝斜后侧跟随着。
两人出门口时,门外守夜的小太监还在打瞌睡,猛然惊醒间便要上前伺候,却被容幸一个手势拦下,独留沈晏清与他一同离开了忆语阁。
一路无事发生,途经御花园,幸帝停下了脚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沈晏清脚下微顿,只得上前侧耳。
幸帝负手而立,语气并不如何强势,倒像是有商量的意味在其中:“你清剿余孽有功虽已是位列侯爵,但名声并不如何喜人,我有意提拔但终究是众口难调。”
“宫中最近偶有闲职,余下大理寺和光禄寺,你可有什么想法?”
‘丹顶红,亦或是断肠草。你来选择吧。’
脑海中记忆募然闪过,关外,宫内,身影重合,用最为平和的语气,说出最是狠毒的话。
沈晏清垂眼,睫毛纤长,浅淡的眼眸中似有湛色一闪而逝,他抱拳身子前倾:“臣并不想在大理寺任职。”
幸帝侧过头:“哦?这是为何?”
沈晏清淡淡道:“因为臣,不喜欢紫色的官服。”
幸帝这回乐了,“你若是不愿,不穿就是了,谁还敢说什么?”
“臣先行谢过陛下。”沈晏清抬眸,眼中倒映出容幸的背影,却泛不起一丝涟漪。
“不必。”幸帝一抬手,说,“你上任后朕也有事要交待你办。”
“……是。”
待沈晏清应下后,幸帝提步向前,两人又无声的走了一段,忽的一股热气袭来。
如今是早春,天气仍然凉爽,沈晏清狐疑地向远处望去,只见一不大的池子正冒着热气,类似温泉却又并不是温泉,因为水上还漂浮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莲花。
“这地方叫金莲池。”幸帝带着沈晏清在池边亭子处缓下了脚步,他望着远处满池碧绿的荷花叶,感叹道。
“朕曾经同你讲过,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沈晏清脚下一顿,波澜不惊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仍然恭敬道,“确有此事。”
“她很喜欢荷花。”幸帝微顿。
“只可惜她不在了,朕才培育出这些能在春天盛开的荷花。”幸帝暮然间回首与沈晏清对视,浑浊的老眼终于清晰,眸色很浅,但那之中蕴含的却是不容有失,“你可愿为朕摘上一朵?”
沈晏清没有其他选择。
他在幸帝的注视下一脚踩上了脆弱不堪的荷叶道,眼中便是微光一闪。
果然没走出两步,脚下荷叶侧翻,沈晏清跌进了水中。
沈晏清落水处泛起一阵阵涟漪,水波扩散,波及远处莲花群,花枝一阵摇曳。
幸帝静默地看着半池荷花逐渐归于平静,这才缓慢地抬起手,向前一挥,一道黑影随之而出。
片刻,黑影将沈晏清打捞上了岸,还顺手摘得一朵荷花,托于荷叶之上,交给了幸帝。
幸帝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沈晏清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都在打着哆嗦,面色虽惨白,一双眼却是清澈的很,他仍淡声回应道:“臣无碍。”
“没事就好,你身子弱,先让月带你去暖阁换身衣裳,朕祭奠过故人再去看望你。”
“…是。”
幸帝离开,沈晏清在月的搀扶下起身,恍然间,一股好闻的香味传来,那香味不同于满池荷花的馨香,更像是淡雅的白玉兰。
沈晏清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个名叫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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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东方,沈晏清独自从宫门走出,手中还紧攥着一个盒子,表情淡漠。
他行至马车边,却发现盗鹄正坐在车厢前沿凝视远方,眉目间有浓厚的愁色,并未发现他的归来。
沈晏清只得上前提声问了句:“怎么了?”
盗鹄明显吓了一跳,看见是沈晏清才平复了气息,“哎呦喂我的主儿,你怎么进去了这么久?”
盗鹄上前一步,又瞬间瞪大了一双眯眯眼,“主,主子!您,您的衣服怎么换了啊!这这这,难道,难道……”
“……”沈晏清看了一眼盗鹄便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他也懒得解释,反正这京城里这么想的人多了去了,更别提昨夜他都是在忆语阁过的,解释了也无用。
他还没忘记第一次进宫过夜时,与盗鹄说同幸帝下了一夜棋之后这厮的表情。
所以沈晏清并未多言,而是登上马车,同时将手里的盒子抛给盗鹄,交代了句:“回去后把这个埋了。”
“哎!”盗鹄忙接下,没忍住好奇心,趁着沈晏清上车的功夫,悄悄的打开了个缝。
借着微弱的光,只见里面躺着的是一金丝绸缎压制而成的飞鸟荷包。
他忙扣上盒子,眉目具惊,心道:富贵人家的生活真是看不懂,这顶好的荷包当土用可还行。
而后这有前科的小偷眼珠一转,先将木盒揣进了自己衣襟。
盗鹄勾了嘴角,轻快上马回头问,“爷,咱直接回府吗?”
沈晏清冷冽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倦意传来:“去西直门,雁雀楼后的第四条街。”
盗鹄应了一声后挥动缰绳向目的地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