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辞……”
林溪辞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遇到了许多人,多得是逢场作戏,难能遇见真情。而秦之余就是他这一生所遇到的,为数不多愿真心待他的人。
他也曾下定决心,被对方揽在羽翼下呵护多年的自己有朝一日也要成为能守护他的人,可没想到,末了末了,竟还是要乞求他的施舍。
“侯爷,事到如今,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恳求侯爷成全。”
不必他开口,秦之余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十分干脆地选择了拒绝,“不。”
“……别这样,我不想让我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秦之余抬眼,含泪微红的眸子里藏着许多无法言表的心意。
他知道林溪辞为何设局引诱桓一怂恿长公主到自家府邸撒野,知道林溪辞为何当众羞辱并激怒桓一,知道林溪辞为何把自己惹的一身狼狈,落魄至此,如今只求一死。
……可他不能。
他无法面对那人的死,更容忍不了杀他的人是自己,哪怕做个懦夫也好……他想逃避。
“……我做不到。”
“杀了我,让我解脱吧。”
“你解脱了自己!那谁来解脱我!!”秦之余的情绪终于崩溃,他歇斯底里的质问,每一字都让林溪辞无法反驳。“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命!你只有在别人眼里才是最重要的,你何曾看得起过你自己!!”
“不必为我自责,不值得。我又是什么好人呢……不,我也算人吗?我这样子,比鬼都不如……”
秦之余抱住林溪辞,拼命地摇头,想否认他的话,可辩驳之词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不,我不让你死……你跟我走,我能救你,相信我,我能救你!”
“侯爷,求您,放我妻儿一条生路吧……只有我死,他们才能活,我自私了一辈子,难得肯为旁人付出什么,求您成全。”
“我也自私,我想让你活着,为什么你不肯成全我呢!”
争论间,秦之余忽觉肩头有温热流淌,指尖轻蹭,竟是发黑的血迹,再看那人蹙着眉头,胸口剧烈起伏,是在竭力隐忍体内撕裂的痛楚。
乌血不断从他嘴角流下,他奋力睁开眼,已是强弩之末,颤抖的手艰难扣住了秦之余的手腕,微微扬起头来,似乎是想让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倒流。
“没、没有时间了……你大发慈悲了结我的苦痛,我是不会挣扎的……难得我肯乖一次,动手吧。”
的确如他所说,没有时间了……
为了逼迫秦之余狠下心来,他竟早早服了毒,就是看准了那人不忍他痛苦死去,定会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
他真的很能看透人心……如果这辈子他能有一次看透自己的心,哪怕只有一次……该有多好。
秦之余解下衣带,缠在林溪辞颈上。
那力道迫他不得不扬起头来,两眼迷离,注视着从高窗映入的皎柔之光。
“溪辞,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今生的苦,来世莫要再尝了。”
额发顺着鬓边滑落,林溪辞攥着两手,吞下了他藏在心里的话——哪里还有什么下辈子,生而为人的苦,吃一次就够了……
绳结缩紧前,他仍不死心,呢喃着问出了困扰他半生的疑惑:“他爱过我吧……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也好,他是不是也爱过我?”
秦之余无法做出回答,所能做出的回应,只有勒紧他的脖子,眼睁睁看着他的气息消弭,紧绷的身体在一瞬间松弛,此后再无反应。
那人死前的最后一句,应了他今日的寒暄。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透过风窗,能看到圆月高悬空中,无声哀哭着斯人之死。
秦之余抱着被他亲手所杀的林溪辞,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与他同看那映明死夜的清辉。
“你说的对,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知道吗,你现在真的很乖,乖的就像你初入侯府时那般,为了活着而对我言听计从,百般讨好……可是后来,你不顾一切执意入朝,选了一条最辛苦,也注定没有未来的死路,你很不乖……你让我担惊受怕,让我伤心难过,你这个小家伙,真是让我无可奈何。”
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秦之余擦去了滴落那人脸上的泪珠,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
“现在,你终于能睡个好觉了。闭上眼睛,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秦之余抬手,想将林溪辞半睁的双眼合上。
此时大狱幽深的廊道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停步在牢房前,拳头狠狠砸在结实的栏杆上,声嘶力竭地质问:“秦之余!你做了什么!!”
那人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轻抚着林溪辞瘦削的脸颊,替他擦净了嘴角的血迹,话音轻得就像是怕惊醒了他一般。
“嘘,别吵,他已经睡了。你瞧他现在多安静,多乖啊。”
黎三思脸色煞白,在得知秦之余探视林溪辞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就是想阻止那人做傻事,现在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他咽了口唾沫,平复了一下忐忑的心情,随即吩咐与他一同赶来的心腹,“别愣着,现在就把侯爷送回府去……快啊!”
属下显然也是被吓坏了,怔了半天才有所动作,冲进牢房里扶起了神思恍惚的秦之余。
而后者破天荒地没有抗拒,蹒跚着被人拉走,黎三思定了定心神,才鼓起勇气走进牢房,握住了林溪辞的手腕。
心脉已经停跳……人是救不活了。
他慌忙扯掉缠在那人颈子上的衣带,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床尾微微侧着脸,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林溪辞垂眸低眼,死不瞑目,可他到死,脸上都挂着清浅的笑容。
似是嘲笑,又似是炫耀,就仿佛在说:我若想走,你是留不住的。萧鹤延,是我赢了。
看着他这样的神情,黎三思竟觉着心中的愧疚似乎减轻了三分。
……秦之余并没有做错,唯一能让他得了救赎的欣慰便是:他的月华自由了。
也许在临死前,林溪辞心中也会升起报复的快-感吧。
可这一切,已无意义。
黎三思长叹一声,捶了捶胸口,在那人面前低下了头。
“说实话,我一直都看不起你这个假借皇威在百官面前耀武扬威的御史大夫,可一旦接近了你,就会情不自禁被你吸引,因此桓一称你为妖精,我是赞同的。我承认自己被你折服,可我也不否认,你的存在会为我,为大渊带来巨大的困扰。言尽于此,我敬佩你的退场,往后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黎三思握住林溪辞的手,接住了他掌中仍有余温的硬物。
——那是一块石质下乘,雕工简陋,极不起眼的玉佩,却也是他能为自己的骨肉,最后留下的一道保命符。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最大的悲哀,应该就是亲手杀死了自己喜欢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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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无月
“说起来,在狱里关了几日,他也该学乖了吧。朕本是不想委屈他的,可挽挽有孕,咽不下这口气就一直病着,三天两头到朕这儿来闹,谁也遭不住。再说让挽挽远嫁月氏这鬼主意本就是他出的,折腾他几天也不冤,现在差不多了,也该放他出来了,正好朕也好些日子没活动筋骨了,去看看他如何了吧。”
羡宗突然心血来潮,想亲自去看林溪辞的状况,这可吓坏了小二。
两天前桓一从大狱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暗室,至今未出,除皇上本人以外,好似全天下都知道林大人被弹了琵琶命不久矣这事,就让他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牢里倒还好说,可要是被万岁爷正逮个正着,那他们这些个办事的肯定性命不保啊。
小二心里忐忑,又不敢直说,几次叫人去请厂公,都是不得结果,万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去了大狱,心里祈祷那林溪辞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隔着廊道远远一看,隐约能看见林溪辞靠在床边休息,小二悬着的这口气松了大半,别说是他,就连羡宗也没瞧出什么异样,命人开门进了牢房,坐在床边瞥着那人苍白的侧颜,轻咳一声,稍稍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咳……见了朕也不打招呼,这是置气了不是?”
那人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毫无反应。
紧接着,羡宗又叹了口气,“好吧,朕承认这次的确是苛待了你,可再怎么说,挽挽也是大渊的公主,是朕唯一的女儿,从小被朕宠大的,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不过是小小报复了钱氏一下而已。姑娘家,醋劲儿大,这都是正常的,你跟着掺合个什么劲儿……”
那人仍是不语。
“还有桓一,他现在掌握着东西厂,想弄死你简直轻而易举,你心里不满,来找朕就是,何苦跟他对着干。瞧瞧你现在,不人不鬼的,哪是他的对手。走吧,跟朕回去,朕把御史台交给你,你也就能咽下这口气了。不得不承认,朕开始怀念你当年执掌大权的日子了,凡事都无需朕去操心,也能制约东西二厂,可不像现在,桓一都快骑到朕脖子上去了……朕跟你认个错,低头了,别气了,跟朕回去吧,好不好?”
许久,还是不得回应。
直到这时,羡宗才隐隐觉着不大对劲儿。
这牢房里,太静了。
静到连喘气声都听不到,难不成……
“溪辞,你这是怎么了,朕都跟你服软了,怎么还……”
万万不曾想到,他伸出手去轻抚那人的头,竟让那人难以平衡,脑袋一歪,身子就跟着僵硬地栽了下去。
昏暗之下,仍能看清那人半睁着的眼,静静盯着他看,仿佛在炫耀:“萧鹤延,我想走,你留不住我。”
这一刻,羡宗心中没有愤怒,没有悲痛,只是震惊。
他有些慌乱地跪在地上,试探着拉住了那人的手……冷得好似一块坚冰,捂不热,也揉不化。
“怎么会……溪辞,你骗我的是不是,你在跟我闹着玩。你真是,一把年纪了还喜欢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知道你是装的,你醒过来吧……你醒过来啊”
他无措地抱起林溪辞僵冷的身子,轻拍他的脸颊,晃了晃他的肩膀。
那人卧在他怀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都要乖巧。
……他太熟悉抱着这具身子的触感了,林溪辞清高,冷傲,永远不肯听话地投入他怀中,即使是被他打怕了,不敢违抗他的旨意,跨坐在他腿上,也永远绷紧了身子,随时等待着逃脱的机会。
可是现在,他好乖……羡宗从未见过这么乖的林溪辞,会靠在他肩头,会接受他的爱-抚,哪怕他举止粗暴,也会毫无怨言,不加反抗。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林溪辞,这不是他的溪辞,不是!!
“谁干的……谁干的!!”
面对羡宗声嘶力竭的质问,小二只能跪下,吓得脸都白了去,却无从解释。
羡宗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了御书房,他像疯魔了一般抱紧林溪辞,谁劝也不肯撒手,不停呼唤着那人的名字,说着软话恳求他能睁开眼,看看自己……
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接受了那人死去的事实,用浸过温汤的布巾一点点擦去那人脸上的血迹和身上的脏污。
“你很干净,一直很干净,不该被这些俗物惹污了去……来,听话,抬起头来,咱们把下巴擦干净。”
林溪辞就像个木偶般任他摆弄,不哭也不笑,一直保持着半合着双眼的姿态,神情有些嘲讽,有些庆幸。
黎三思咬了咬牙,命人去清理了那人的遗容,羡宗大发雷霆,就像只发狂的野兽一般,朝着所有靠近他的人咆哮,拼命将林溪辞护在身后,不准任何人玷污了他。
“可是,把他变成这样的,不就是皇上您吗?”
一语道中痛处,竟让羡宗堂堂七尺男儿泪流满面。
他不是不知错处,他只是不敢面对罢了。
只可惜,黎三思并不可怜这个咎由自取的男人,横身隔在他与林溪辞之间,面无表情地劝道:“皇上,人都没了,你就放过他吧。他求您放过他,求了一辈子都不曾得到回响,到死也该结束这一切了。”
“不……他是我的,我不放他走,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听着他的嘶吼,黎三思只是静静看向早已断气的林溪辞。
他说:“皇上,你看,他的眼睛还没闭上呢。”
只一句,足以压垮这个直到今天才直面内心的男人。
林溪辞死前的质问有了答案,他爱着他,他的的确确是爱着他的……
而这份爱成了支撑羡宗放手的情感,到最后他还是成全了林溪辞的遗愿,合上他的双眼,金口玉言厚葬了他。
“他为朝廷操劳一生,劳苦功高,配风光下葬。可他身为前朝皇族后裔的秘密已经传遍朝野,后事若操办得轰轰烈烈,必将落人口实,史官也不会放过他这个惑主的佞臣……不如,就将他葬在景陵吧?那是他父亲与祖母的埋骨之地,长伴至亲身侧,应该也是他所期待的吧。”
黎三思心无波澜,垂首应道:“吾皇英明。”
“朕记得,明宗皇帝尸身被毁,葬入景陵的只有一具空棺。那棺椁是金丝楠木,可保尸身百年不腐,不如就将溪辞敛于其中,以帝礼下葬。说到底,若无太祖皇帝起兵,如今坐在皇位的该是他才对,这事拿不到台面上讲,可朕还是想追封他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