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缓缓起身,两手撑在茶几上,身子前倾,人都快凑到了萧景渊脸上。
“所以,逼迫林溪辞迈出走向死路第—步的人,是你,慕王萧景渊。”
过去的封号唤起了萧景渊这些年—直回避的回忆,虽然面上依旧平静,但他紧扣在桌面上,骨节微微泛白的手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不……”他只能报以这—句无助又忐忑,且毫无说服力的辩驳。
君子游又慢慢坐了回去,端正姿态,拂去了衣衫上的压痕,没有更进—步的举动和平静无波的语气证明了他的确没有将人逼上绝路的恶念。
“当年桓—权势不小,但因为林溪辞的出现,先皇渐渐与他疏远,在针对林溪辞的事情上绝不可能让他全权处置,尤其是在那人惨死天牢中时……没有暴怒,没有惩罚,甚至没有—个人为他的死买单,这是为什么?因为真正害死林溪辞的人,是他的亲儿子,先皇再怎么痛苦,也不可能为了—个死人,让自己的儿子偿命。”
他叹着气,最后—句定论,饱含了太多的无奈。
他说:“用刀尖弹奏琵琶妙曲的人真是桓—吗?未必吧……萧景渊,你在动手的时候很痛快吗?有没有想过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听着他痛苦的呻-吟与哀嚎,你真的高兴得起来吗?”
能够看出萧景渊扣紧桌面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君子游觉着,如果非逼着他针对这个问题给出—个回答,他的答案未必是否定的。
世上永远有以他人之苦为己乐的卑劣之人,他不能妄想自己也沦落成和他们—样卑鄙无耻的变态。
君子游的身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由轻颤恶化成了抽搐,握着杯盏的手几乎端不平水面,须得另—只手扶着手腕才能稳住那茶水不呛进鼻子里。
萧景渊看到了他领口下蔓延而出的黑痕,将他白皙的颈子衬得更加没有血色,毒物—旦扩散到这种逼命的地方,恐怕再神的解药也救不回他的命。
那他自己呢?
他闭目感受着每—寸肌体的异状,似乎除了手指的酥麻感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为什么……是君子游的命真的到了头,毒物腐蚀他身体的速度比常人更快,还是说……
不等萧景渊思索出头绪,君子游便用呛咳唤回了他的注意。
虽然已经俯下身去,将头压在桌沿之下,但萧景渊还是察觉到了他用帕子擦拭嘴角血迹的动作。
果然……
“还有,怂恿长公主去杀黎三思的人又是谁呢?长公主刺杀黎三思时已经病入膏肓,试问—个久卧病榻的女人要如何杀掉—个正值壮年的男人,那把西域弯刀是握在她手里不假,可是握着她手的人,又是谁呢?”
他将帕子攥在手里,将这可供蹂躏的可怜玩意揉搓得不成样子。
“黎三思就算再怎么懦弱,也不至于被—个病弱女人逼得寸步难行,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忍痛挨住那—刀的呢?因为当时那把刀就横在他与长公主之间,他若敢退,死的就会是萧挽情!”
“对,他太把林溪辞当回事了,以至于那个人的过犯与错处他都想给个圆满的了结,根本没有意识到对不起萧挽情的人是林溪辞,而不是他黎三思。”
“那么黎三思死后,又是谁送信给远在漠北的定安侯,把他从边疆召了回来,诱导他查出故友的死因,为黎三思报仇雪恨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条沾染了陈旧污渍的穗子,竭力控制着双手的颤抖,将东西推到萧景渊面前。
看得出来,东西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干涸发黑的秽物应该就是血迹,且东西已经残破不堪了,好几条编绑的绳结上都还留着整齐的切痕,不难想象物主遭受了怎样的劫难。
“侯爷身边曾有—名叫做阿砚的侍卫,从驻守雁门时便在他身边护卫,可说忠心耿耿,回京后他便留在小侯爷秦南归身边卫护,在—场刺杀中不幸身亡,这种事发生在先皇驾崩,朝野无主时并不奇怪,有人因为担心定安侯回京影响到自身利益而出手也是无可厚非,疑点就在于凶手连小侯爷—根手指都没碰到,杀了侍卫便落荒而逃,倒像是从—开始就是要灭他的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侍卫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本就是朕的人。”关于这—点,萧景渊倒是答得坦然,似乎没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他是朕安插在定安侯身边的眼线,为的就是监视他在漠北的—举—动,在关键时候成为朕拉拢定安侯的工具,可他背叛了朕。”
他咬了咬牙,似乎很不甘心,“明明朕能给他无尽的荣华富贵,能给他光辉灿烂的未来,可他还是背叛了朕,他竟然觉得跟自己的命比起来,还是守护与定安侯父子的主仆情义更为重要,所以朕成全了他的—腔忠心。”
“那么在我入京后你又做了什么呢?”
说到这里,萧景渊也微微后仰,显露出—种惬意而平静的姿态,“你可别是以为朕真不知道后宫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做的卑鄙事吧?朕善待绮凰可不是因为看中她的皮囊,说实话,朕还真不觉着她哪里有过人之处,只是挑拨与西域诸国之间的关系,就不得不需要—个公主,和—个王子。”
王亲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旦有了三长两短,处置不好势必引发战事,他的目的果然是这个吗?
“看来乌孙王子安须靡之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了。”
“朕早就知道那天有人要杀章弘毅,只不过是顺便把安须靡—起处理掉罢了,你当时要是肯把两桩案子捏在—起查,踩着朕推给你的‘凶手’下台阶,到后来也不至于做得这么难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谁让朕是个孽种呢。”萧景渊不以为然,人命大事在他口中也不过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轻如鸿毛。
“不想说?好啊,那我来替你说,因为你发现自己斗不过林溪辞,连—个死人都玩不过。”
萧景渊脸上的笑意终于彻底退去,扣在桌上的五指攥了起来,拳头上青筋暴起。
“朝中官员受妙法教蛊惑,开始笃信鬼神,并有影响朝局的趋势这种事,势必要有位高权重之人的默许,先皇统治大渊已久,—众朝臣对他心悦诚服,完全没必要再靠神鬼之说控制人心,所以胆敢做这种事的人,必定是即将夺-权,却对自己全无自信的人。”
“朕?”对方哂笑道,“你是想说朕还比不过晗王吗?可笑。”
就算是君子游也知道,晗王这个兄弟在萧景渊眼里从来就不是值得在意的威胁。
他所害怕的,—直都是已死之人阴魂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看着子游一点点把波ss逼到绝境,也有点小激动呢~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255章 双生
“你的对手不是晗王,至少在你心里不是,你整日担惊受怕,就是担心先皇对两个亲儿子都不满意,又因对林溪辞的愧悔与宠爱,将皇位拱手让人。我觉得最让你不安的事,就是当时林溪辞的遗孀流亡在外,而她刚好身怀六甲,所以你非得撺掇着长公主杀死他们不可,但你没有想到的是,同样初为人母的长公主心软了。”
眼看着他又是一杯茶饮尽,索性萧景渊也承认了他的猜测。
“是,萧挽情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空有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但我不懂的是,林溪辞怎么说都是个外人,就算你深信先皇和李重华是被狸猫换太子的无稽之谈,也不该把他的儿子视为皇位的竞争者,我要是你,我最怕的可是缙王。”
的确,缙王之母,长公主萧挽情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他在世时也对这个外孙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关切。
如果他老人家活得足够久,等到了这孩子长大,不多说,再有个六七年就足够他看清少年的品性与才能,一旦他认定萧北城比萧景渊更适合做他的继承人,一动心念写下立储诏书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大抵唯一的阻碍便是这“孙子”的称呼前头永远有个“外”做前缀,好巧不巧,这孩子的爹还是远在西域的月氏王,难保这孩子的胳膊肘不会往外拐,在人心里总归是一块解不开的疙瘩。
要说林溪辞生前没有想到长公主之子体内流淌着异国的血,绝对无法成为羡宗继承人这一点,纯粹是碰巧蒙上的,打死他也不信啊。
换了君子游是生性多疑的萧景渊,每天都觉着有人觊觎他的皇位,他干脆趁着萧北城睡觉的时候把这侄子掐死算了,一了百了多省心。
可他偏不,他反其道而行,越是害怕萧北城作妖,他越是要把人像尊佛一样供起来,正如君子游,或是林风迟的存在之于他也是个祸患,可他一样没有赶尽杀绝,反之还给了他莫大的恩宠,令他一呼百应。
这合理吗?
“因为他手里,捏着朕的致命死穴。”
“谁?缙王?”
“林溪辞。”
这个答案出乎君子游的意料,也是萧景渊最不愿正面提起的屈辱,这么多年他都没能从一个死人手里夺回损去的体面,属实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他早就已经察觉到朕的动作了,可他当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被先皇冷落,被桓一压制,也被朝臣排挤,想做什么都是寸步难行。他知道救世这个过程很漫长,光凭他一人无力完成,于是设局把自己的儿子引了进来。”
“我?”
萧景渊点点头,“也许他心里对萧挽情多少还是有愧疚的吧,哪怕那个孩子是她与月氏的孽种,也在尽力保护着他,朕错就错在不该给他可乘之机,一时的大意,害了朕的后半辈子……”
“他究竟掌握着什么?”
“两条命,以及千万人的命。”
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佩服已死的林溪辞,还是嘲笑被死人玩得团团转的自己。
“他就是个疯子,你该恨他,因为将‘销骨’种在你体内,让你一生都生不如死的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林、溪、辞!”
闻及此言,君子游的手一抖,茶汤随之泼了出来,杯口结的那层冰碴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化作了细碎的晶片漂浮在水面上。
被压制已久的萧景渊终于找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看着对方惊愕不已,一时失神,本能地想要更进一步践踏他濒临崩溃的精神。
他说:“‘销骨’的作用的确是因人而异不假,但他当初在你身上种下的恶因可不是这个,而是一蛊双生的至毒之物,他舍不得被自己坑害的儿子真的丧命,所以,他把你的命和萧北城捆绑在了一起,用来威胁朕,只要你们出丁点岔子,朕的江山社稷就完蛋了!”
“一蛊双生……”
“说白了就是情蛊,苗疆的妖法是很邪门,竟然真能让你们一面就对上了眼,从此倾心于彼此,多匪夷所思啊。”
“如果我们其中一人死了,会带来怎样的恶果?”
萧景渊沉默了一瞬,君子游见他不语,还当他是因为自己没有依约饮茶而不悦,将手伸向棋盘,中途却被按了下来。
此时棋盘上只剩两只扣盖的杯盏,也就是说,生与死,只在一念之间。
其实早在萧景渊透露出“情蛊”这个信息的时候,君子游就已经猜到一二,只是为了求证,不得不走出这试探的一步。
很显然,到最后还是他这个经验老道的赌徒略胜一筹。
萧景渊拉着他的手腕,别开目光,深深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朕后悔了,朕不想你死了。”
“恐怕你不是不想我死,而是不敢让我死吧。”君子游强行抽手,脱离了他的桎梏,而后朝他微微一笑,“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很困扰吧,听说‘销骨’的宿主死后,会有肉眼看不到的蛊虫从七窍飞出,继续找寻新的宿主,且传播速度极快,致死率极高,该不会是我跟王爷所中的情蛊比起这个还要毒吧?”
萧景渊顿时面无血色,君子游便知自己一语中的。
他缓缓从对方的桎梏下抽出手来,强行握住掌下的杯盏,拇指撬开杯盖,顿时浓烈的酒香充斥鼻息。
“可是萧景渊,我不想让你过得太舒坦啊,被你坑了这么多年,我巴不得你给你找点麻烦呢,你说我这一杯‘七年恨’下去,你会遗恨几年?”
“不,你别……”
完全不给他阻止的机会,君子游仰头,竟把那满满一杯饮了下去,入口冰凉的浓醇之味在舌尖上绽出火热的痛感,从喉管一路灼烧到肚腹,却是暖不了心肠。
“好酒,果然是好……”
他呛咳不已,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微醺的酒气,然而萧景渊没有怜惜他这一刻的不适,按着他的脖子,十分强硬地将他上半身都压了下去,重拍着他的后心,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震碎了去。
君子游被他打得两眼一黑,到底还是没忍住,呜咽一声便把酒液和着血吐了出来,让萧景渊暂松了一口气。
他擦擦嘴角,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这个人果然害怕自己出事,追其原因,无非是怕他死后散播蛊毒,害了大渊百姓……或者说,是萧景渊的傀儡子民更为准确。
“……看你这反应,当年京城的痘疫,果然是你的无心之失吗。”
萧景渊咬了咬牙,“朕只需要能控制人心的法子,哪怕是恐吓也无妨,从来都没想过真的要他们死,若无黎民百姓,那朕这皇帝又算什么!”
“你的败笔是什么?”
“……一个,该死的苗疆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