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来的那年,我看着你种下的。”
窈娘的母亲小字三梅,为了纪念母亲,她便自己费力地,亲手种下了这三颗梅树,那时还是小小的,现在却盘根纠结,挺拔俊秀了。
窈娘感叹地收回视线,说了一句,“也只有这里能让我略有感怀。”
因为她生命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在这里,作为沈令的妻子渡过的。
那时她忘掉家门丧灭之痛,一心一意地爱着沈令,为他操持家务,觉得自己可以在他身边一辈子。
沈令笑了笑,没说话。窈娘也失笑,便换了个话题,说到两个孩子,她道,“别看翩然才两岁多,已经知道让着繁繁了。”她随即叹了口气,“繁繁生得真好,可惜啊……”
“不妨事的,她以后遇到良人,真想嫁人,我和叔靖肯定给她出份丰厚嫁妆,有秦王府当娘家,谁敢薄待她?若她不想出嫁,就留下,偌大王府难道连个姑娘都养不起么?”
窈娘听出他言外之意,默然不语,一双剪水明眸水光润泽,越发显出她芙蓉一般娇艳之色。
她再也没说话,就看看书,坐坐针线,陪着沈令在院子里坐着。
快关闭里坊的时候,叶骁回来了,沈令本以为他要在蓬莱君那里过夜,没防备他回来,人一下马,忙让人端了碗酥酪过来,叶骁趁热喝了,沈令看他神色疲累,眉宇间隐隐有郁郁之色,不好多问,又心疼他一路跑马从城外回来,等他吃完东西洗漱完毕,就把他塞进被子,自己搬了个小几子坐在地上,给他梳头。
两人默默无语,繁繁摸进来,小姑娘费劲儿地爬上炕,雪花还呜呜的托着她脚帮了一把,终于上去,滚在叶骁怀里,一双小手捧着他面孔,粉白小脸煞是严肃。
叶骁柔声问她,“繁繁,怎么啦?”繁繁在颈子上的小荷包里摸了摸,拿出个菲薄木片,指了指叶骁,上面是难过两个字。
叶骁抱着小姑娘笑出声,他额头抵着繁繁的额头,亲了她面孔一下,“本来是有些难过的,但被繁繁亲了就不难过了。”
繁繁闻言立刻在他面上亲了几下,翩然也从炕那头爬过来,啊呜一声扑在叶骁身上,抹了他一脸口水。
叶骁笑出来,沈令正给他把头发绑好,叹着气把翩然抱开,给他把脸抹了,自旁边摸了把团扇给他扇风,跟着一起哄了哄繁繁,繁繁歪着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担忧地摸摸叶骁的脸,便跳下炕,带着翩然去外面找五娘了。
看她一走,雪花贼头贼脑地跳上来,沈令摸了几把雪花,徐徐给他扇风,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要是不想说,就不说。”
“……”叶骁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沈令把扇子塞给他,自己重新挽了头发,把躺在两人之间的雪花搬起来放到旁边,在叶骁身侧躺下,把他搂到怀里,才接过扇子,徐徐给他扇着。
叶骁窝在他怀里,小声地道:“阿令。”
“嗯?”
“发生什么,你都要信我。我绝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我也绝不会伤害你。阿令,你要记得,我宁肯我死掉,也不会伤害你。”
“……我自是信你。”他顿了顿,柔声道:“怎么了?”
叶骁看着他,过了半晌,闭上眼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只要阿令你信我。”
两天后,蓬莱君离开,前往青翼院,他不许人送,就这么带着几个侍从走了。
叶骁在城头望着蓬莱君消失的方向,忽然对沈令说,阿令,有些事,是要用一生来不记得的。
沈令听了,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不知道叶骁为什么说这句,但这句话却有一种微妙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叶骁依旧看着远方,似乎痴住了,沈令胡乱说了句我先回去,便转身回府。
到了家,心内稍平,侍从来报,说宫里有人来找他,沈令忙到外书房,现下七月,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来人却一袭披风从头遮到尾,看他来了,才揭开兜帽,赫然是沈行。
沈令楞了一下,想不透为何沈行敢来找他。
叶骁非常讨厌沈行,这要是在塑月,十个沈行也不够叶骁杀的,偏生北齐朝堂错综复杂诡谲异常,他还得捏着鼻子忍着沈行在自己面前晃荡。好在沈行十分乖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到叶骁面前招骂,所以他会主动到监国府来,沈令十分意外。
沈令本来就气不顺,一看是他,面色一冷,哼了一声转身要走,沈行从后面一把拖住他袖子,娇声笑道:“哥哥这样未免薄情。”
沈令厌恶地一甩袖子,忍住一口气,皱眉看他,“你来作甚?”
沈行今日素面朝天,却也俏丽非凡,他软软叹口气,“我知道哥哥讨厌我,本来不想上门来讨哥哥不痛快的,但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要告诉哥哥。”
他笑吟吟地咬着唇,一双美眸撇着沈令,悄声道:“太子冯映从去年开始私养甲士,意图不轨。这件事情,哥哥知道么?”
“……”沈令面上的表情倏忽去了,他冷冷地看了沈行片刻,然后他唇角一勾,显出一抹锋利的笑容,他看着沈行那张酷似母亲的脸,“我觉得你似乎对我有误解。”
“哦……”
“如果太子需要,我可以动手帮他砍了现在北齐王座上的那个昏君。”北齐国主他巴不得早死,冯映才是北齐的希望。
沈行咯咯笑出声,他绕着帽缨,眯起眼睛,轻笑道:“我觉得哥哥对我也有误解,我的意思是,太子的甲士,并不是用来对付国主的。”
沈令心中一动,微微扬起下颌看他,沈行娇笑一声,“哥哥,你真的想不到么?横波一去,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让太子登基的,到底是谁?”
“……你有什么不妨直说。”
“这个嘛,我对塑月忠心耿耿,可惜监国对我似有误会,我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做错了,也不敢上前,就烦请哥哥转告殿下一句话。”
“……”沈令没说话,只皱眉看他。
沈行侧头,咬唇而笑,碎步上前,撒娇一样抓住他袖子,“烦劳哥哥告诉殿下,‘我又乖又听话,赵王年幼稚弱,烟姬母族单薄,选冯映,不如选我’。”
“沈行!”沈令暴喝一声,真气鼓荡,沈行一下被甩了出去,他假模假样地哎哟了一声,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娇娇地掸了掸灰,重新把披风穿回身上,连头带脸地遮住,对沈令妩媚一笑,“哥哥,就拜托你啦。”
沈行前脚走,叶骁后脚回来,他神色如常,似已没什么事了,却看到沈令坐在外书房,面色极是难看,他过去撩了一下沈令耳垂,笑道:“我的阿令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沈令深吸一口气,把沈行的话和他说了,叶骁一听笑了,摸摸下巴,说这主意蛮好啊。
“叔靖!”沈令生气地唤了一声,叶骁回过脸看他,面上似笑非笑的申请一闪而过,沈令心内一跳,叶骁重又是平常的样子,过来捏了捏他肩膀,“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
沈令又看他一眼,犹自愤愤地道:“沈行真是痴心妄想。”
“说真的,我见过赵王几次,教育得还挺好。”这句说完,他又被沈令狠狠瞪了一眼,叶骁连忙举手表示不说了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沈令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无名火不该往叶骁身上去,腻过去不大熟练地撒了会儿娇,叶骁受宠若惊,连忙上下其手,两人都气喘吁吁,沈令把他推开,低声道,下午东宫有宴,一会就要走了。
叶骁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整装,沈令打开发髻重新编上,他握着自己头发梳了几下,看叶骁在倒腾荷包,忽然就想到,按照两人身份地位,这些梳洗伺候的事儿根本自己不用操心,却偏偏两人在这卧内都极有默契地选择自力更生,就像寻常百姓家夫妻一般相对,他心里一甜,在镜子里对他笑道,“三郎,你帮我拔一下白头发,我年纪大了,开始生白发,便与你送我的簪子不配了。”
他说的是那支曾在大殿上摔断后来又补上的犀角簪子,叶骁闻言过去,细细看了一会儿,摇着头道,哪里有什么白头发,便伸手替他挽了长发,小心翼翼插了簪子。他看着镜子里沉静自若的男人,只觉得我的阿令怎么这么好,忍不住侧头在他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沈令被他这一下弄得心神荡漾,心内想再厮缠下去要出火,便低声说了句莫缠我,推开他,自己披上官袍,转身又给叶骁整了整衣服。两人挽着手往外走,一边漫漫说着今儿是坐车过去还是坐轿过去。
叶骁想骑马,沈令说日头太毒,风又大,街上脏得很,叶骁想了想,说那还是马车吧,轩敞凉快些。
沈令含笑道,都依你。
外面灿阳如金,他与他的爱人牵着手,絮叨些日常的废话和小声在耳边呢喃的情话。
在这一瞬间,朝政皇权、国事家困,似乎一下变得遥远——在这一刹那,它们并不重要,
面前一条道路被阳光照得如同金子铺成的一般,沈令心内只想着他这一生,就是要和叶骁,在这样一条道路上走下去的。
他微微侧头,对叶骁说,“三郎,我信你,你也信我,咱们要信彼此一辈子。”
叶骁也侧头对他一笑,眉目艳丽,多情缱绻。
他温柔凝视沈令,极低的应了一声,“嗯。”
他们二人,夙世情深,犹自恋恋。
各位不想被刀的就可以停在这里,回头去看开篇的尾声当结局了
顶着锅盖跑走
第七十四回 费绸缪
第七十四回费绸缪
显仁二十一年就这么平淡地过去。
显仁二十二年,开年唯一算得上是一桩事的,便是四五月的时候,卞阳生了一名皇女,母子均安,北齐国主喜不自胜,又加上太子冯映也要成婚,双喜临门,成安京内一片喜气洋洋。
然后宫里也有了桩喜事:国主身边有个姓朱的女官怀了身孕。
大概年近六十还能得子,实在让国主心神振作,平日里不管不顾的男人,居然操烦起女官来,他也知道这么个没什么家世的女官放在后宫凶多吉少,想了一想,女官封了个修媛,干脆塞到东宫,让冯映照顾——让尚未婚配的成年儿子照顾自己怀孕的妃子,这种荒唐事也就国主干得出来了。
冯映苦笑着接了这个差事,仔细查了查朱昭容的家世,却和窈娘是远房堂姐妹,冯映便央告了沈令,求来窈娘照顾朱氏饮食。
事关皇嗣,沈令自然应下,窈娘便暂住在东宫,照顾自己这个堂妹。
叶骁在旁边嘿嘿嘿,说你们国主吧,人是昏庸无能,搞权术制衡这套买卖倒是挺精的。
沈令瞅他,他继续嘿嘿嘿,却也不再多言了。沈令被他一点,心内一想便明白了。
把朱修媛送到东宫,明面上防的是烟姬沈行,实则连冯映一起防了。若昭容真出了什么事,冯映也跑不脱。
想透这层,沈令只觉得心寒,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黛颜点了山南关的知府,即刻上任。黛颜走前嘟嘟囔囔跟叶骁叨叨,说现在五娘管家,这么多年你好歹也给人家升个官好么?让她补长史的位置啊!
叶骁说好好好,没问题妥妥哒,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
黛颜听到叶骁在他耳边说,“有什么事你立刻跟我说,颜颜,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黛颜鼻子一酸,哽着声应了,一拳捶在他肩上,就此赴任。
时序入了中秋,八月一到,为了庆贺冯映与弥兰陀之女成婚,各国使节也相继抵达。
荣阳来的是符青主,然后他到的第一天,驿馆都没去,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重礼上门拜访叶骁和沈令。
仨人戏都挺好,一个字儿不提当年打生打死的事儿,亲热得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似的,叶骁强留了符青主用了午膳,符青主一出监国府,脚跟一转,就往东宫去了。
他和冯映是旧识,一通报名号冯映便迎出来,将他引入内室。
符青主甚至根本没有和冯映虚与委蛇寒暄一番的意思,刚一站定,他便向冯映抛出一句话:“若殿下意欲对塑月再战,荣阳愿意一援殿下。”
冯映一双漆黑眸子闪动着宛若琉璃的光泽,定定地凝视向符青主,男人向前一步,沉声道:“阳公是塑月第一名将,除她之外,包括叶骁在内,都不过二三流货色,现今阳公已殁,塑月只有一个沈令,此人本为宦官,又曾是他国重臣,塑月即便用之也定然不敢深信,合北齐荣阳之力,我与殿下之能,定可克之,这个机会,殿下可要放过?”
他这几句说得咄咄逼人如金石掷地又若利剑出鞘,直逼冯映身前,这要换了常人只怕早慌了手脚,可到了冯映这儿,就如一刀扎进云里,毫不着力,冯映只悠悠闲闲地踱回桌前,亲手泡了壶清茶,方自展颜一笑,像是没有听到刚才符青主说的话一般,为符青主倒了杯茶,温和地道:“这是我亲手炒的秋茶,符主看看合不合味道。”
符青主沉吟片刻,到他身旁坐下,饮了一杯,冯映笑问:“怎么样?”
有着一张英武面孔的男人摇摇头,“我是个粗人,对此等雅事不熟……再说我清茶喝得也少,实在尝不出什么滋味……”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看向冯映,“殿下自己觉得呢?”
冯映双手捧着杯子,慢吞吞地扬出一个浅笑,他喟叹一般地道:“我也是偶然兴起,就着新贡的茶叶试了试手……”说罢他遗憾地摇摇头,笑道:“可惜让我糟蹋这好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