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乃东陆之上最高的学府,诸国权贵多半与它有些渊源,十二祭酒每人掌着一个学院,都是博学之人。
“……原来如此。”沈令点头,与他一起进了蓬莱君的府邸。
蓬莱君在寒玉室外等他们,看他们进来,只抬了一下眼,静默不语。
这是沈令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蓬莱君。
蓬莱君有一副……非人的美貌。
他似是个白子,雪白的头发、翡色的眸子,肌肤白得跟冰一样,整个人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生气,像个雪雕、又像一具栩栩如生的尸体,只怎样都不似个活人。
沈令换好了衣服,进了寒玉冰室,喝了一碗汤药,躺上了寒冰室内那张石床。
叶骁和蓬莱君都换了雪白短衣,头发全部拢在帽子里,布巾掩了口鼻,叶骁往他右手旧伤涂抹药物,那一片很快就麻了,他随即也困得睁不开眼,只觉得腕上木木的似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隐约听到叶骁问他疼么,他舌头发胀,胡噜出半个“不”字,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却是被包在一大幅裘皮里,睡在一间暖阁内,帐内吊着一炉青水香,安神舒气。
然后他看着叶骁在他床边,对他温柔一笑,道,沈侯,接好了。
沈令也笑了一下,一半是为自己右手恢复高兴,一半是为了叶骁,他想,叶骁终于不用为他的右手自责了。
手筋已经接好,一个月筋骨就能长定,两个月拆掉石膏,稍加锻炼,就能恢复如初。
看他醒了,叶骁去了书房,蓬莱君也不废话,直接甩给他一封信,是叶横波写来的,说他们一行已经到了青阳道,正往据说闹“三尸虫”的马峰山而去。
第十五回 地狱牢(中)
叶骁点点头,略松了口气,蓬莱君抬眼瞧他,好一会儿,才道,“……仲平要你选个日子入宫。”
仲平是显仁帝的字,叶骁没说话,蓬莱君补了一句,“带上沈令。”
叶骁挑眉,似笑非笑看自己的养父,蓬莱君却阖上眼,再不说一句话。
他潇潇洒洒一摊手,道,好啊……说完出门,马车已准备妥当,便趁着宵禁前,带着沈令回去。
他一走,沈令就发起了高烧,烧得动弹不得,他把沈令抱上车,沈令枕在叶骁腿上,难得地抱怨了一句,说下官是手断了又不是腿断了,这样成何体统?
叶骁笑眯眯地道:“我管过体统二字么?再说你也不是手断,而是被我接好了……”
嗅着他身上降真香的味道,其实说话的时候沈令颇有些口是心非,听得他这么说,眼睛一闭,有些心虚地继续靠在他身上。
马车走得不徐不疾,马车轻轻摇着,叶骁三五不时轻轻拿手背去碰他额头,看他体温。
他闭着眼,叶骁暖呼呼的,身上盖的裘皮又轻又软,沈令困意上来,虚虚阖着眼。
叶骁指头轻轻理着他头发,忽然俯身,指尖在他额角发际里揉了揉,道,沈侯,你这里有个疤。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沈令好笑,半困着努力想了想,“是小时候没伺候好人,被谁砸的吧。”他只依稀记得这点,谁砸的?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却记不清了——也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叶骁的指头在他伤疤上轻轻碰了碰,他听到头上落下来他清润声音,“……沈侯,瑶华是我的元妃,是我在先帝和蓬莱君前面千求万请才娶到的,我的结发妻子。”
沈令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泡在一坛老醋里,酸软而无力,湿淋淋又沉,几乎在胸口里跳不动。
他以前就觉得叶骁的四任王妃别有隐情,果然。
然而他什么也没问,他甚至回都没有回他一声。叶骁短促地笑了一声,就此缄默。
回了秦王府,叶骁守了他一夜,清早烧退了,才放心去了大理寺。
沈令断断续续地又烧了几天,十二月初十,叶横波寄回来第二封信的时候,终于不再发烧。
叶横波的信极其简略,说现在还不能判断是不是“三尸虫”,他们按照线索寻找,已经抵达马峰山附近,打算修整一天,进山寻找。
马峰山已是塑月边境,是整个儿东陆南侧最大的山脉,直接分割东陆和南陆,自古人迹罕至,毒虫猛兽一样不缺,即便是叶横波这样一批精锐,入了山也凶险万分。
叶骁拈了信纸面色凝重,去了一趟蓬莱君府上,回来看着神情松泛了些,他去书房的时候,沈令也在,正整理他过往信件。
叶骁让他把穗舫的信也整理一下,“上次穗舫问我仔细看她的信没有,我怕漏掉什么,沈侯你再帮我过一遍。”
沈令含笑接过,调侃他道:“殿下确定没有下官不该看的东西?”
“绝对没有,我和穗舫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异姓兄妹!”叶骁极力自证清白,沈令左手托腮看他,微微侧头,不禁莞尔。
叶骁忽然凑近,“沈侯,你实在该多笑笑。”
“嗯?”叶骁挨得极近,睫毛纤长,其下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盈盈若笑,里头倒映着他的影子,像是他整个人被装在叶骁眼底心尖一般,沈令心头一跳,不着痕迹错开眼不看他。
叶骁柔声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是雪里头开了朵白梅花。”
于是沈令的心头也开了朵花,却不是什么白梅花,而是灿烂晴空下,正红的国色牡丹。
他心里只想,叶骁,你行行好,别让我再喜欢你更多了。我整个人整个心都是你的,我还能再拿什么给你呢?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又过了几日,沈令彻底好了,叶骁围着他绕了绕,看确实好得差不多了,点点头,对他说,走,跟我进宫,我哥召见咱俩。
沈令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无外乎他和叶骁那点传言入了显仁帝的耳。
进宫前,叶骁跟他说,委屈沈侯,再陪我装一阵子了。
沈令嘴上应着,心里却想,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即便是假的、是装的,只要是你,我也是愿意的。
他们被领到后殿暖阁里,屋子不大,蓬莱君和一个玄衣的中年男子在榻上下双陆。朝向花圃的一面窗户支着,楚国王姬站在窗前,她身侧卧榻上倚着个容貌极其清俊,一脸病容的男子,身上裹着裘皮,王姬一边看外头早开的梅花和数竿翠竹,一边和男人细声低语。
沈令飞快猜到屋里人都是谁,下棋的应是显仁帝,王姬身旁的应是她的丈夫青城君,他跪下行礼,显仁帝没理他,倒是给叶骁指了个位置,坐在青城君边上。
青城君对叶骁虚弱地笑了笑,看了看沈令,然后看了看显仁帝,显仁帝也看了看沈令,挑了下眉,淡淡地道,“……起来吧,别老跪着。”
沈令起身,垂手侍立在叶骁身侧,王姬关了窗,俯身摸了摸青城君额头,语带埋怨,“非说要透气,头都吹凉了。”
青城君笑着拍拍她的手,然后屋子里就极其尴尬地……沉默了。
显仁帝漫不经心地下完了一盘,捶了捶肩,叶骁特别狗腿的一个箭步冲过去,给老哥捏肩,显仁帝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才略略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沈令,上下打量他片刻,“你就是沈令?”
沈令躬身回话:“微臣沈令,秦王殿下府内典签。”
“瞅着倒也还清爽。”显仁帝略抬了一下下颌,“朕身边正好缺个舍人,你要来么?
“二哥……”
“朕没和你说话。”他瞪了一眼,叶骁乖乖闭嘴,沈令往前一步,跪倒在地,朗朗回道:“一切由陛下圣裁。”
显仁帝笑了一下,“若朕要调你出京呢?”
“听由陛下圣裁。”
“若你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呢?”
“听由陛下圣裁。”
显仁帝觉得有点儿意思。他说,若朕要你和秦王永不往来呢?
沈令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金砖,“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若只是要隔绝下官和秦王,并不是什么难事。”
第十五回 地狱牢(下)
显仁帝沉沉一笑,“哦,这里就不是听由圣裁了么?”
“臣之身家性命在陛下一念之间,可臣思慕之心,即便是陛下圣谕,也无法改变。”
“……”显仁帝瞪了他一会儿,转头向旁边蓬莱君,说君上,这怎么有点儿当年您的意思?
王姬咳嗽了一声,青城君也咳了几声——他是真咳嗽。
显仁帝道,那现在把你拖出去杀了,你也不改变心意?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沈令慢慢挺身抬头,一字一句。
听到这里,蓬莱君慢慢抬头,一对血色眸子扫了他一眼——一瞬间,沈令只觉得冰寒彻骨。
那是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单纯的,像看一个杯子一样看他的眼神。沈令想,恐怕在这个男人眼中,除了叶骁他们姐弟几个,这世上其余人等,都算不得是人。
蓬莱君收回视线,没有什么表情,敲敲棋盘,道,“……罗睺,陪我一局。”
青城君应了一声,叶骁赶紧扶着他过去,他向显仁帝告了罪,坐在榻边椅子上,王姬给他身后垫了厚厚的引枕,咳嗽几声,拿起了骰子。
青城君和蓬莱君两人说了几句,似乎提到什么星象,蓬莱君摇了摇头,青城君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显仁帝看了看自己姐姐,王姬笑看向他,轻飘飘说了句,有先帝在前头,也怪不得阿骁。
提起自己亲爹,显仁帝明显一心棒打鸳鸯的气势就弱了一些,青城君看白玉骰子滴溜溜在棋盘上滚,含笑看显仁帝,“陛下,人生各自有定,无伤大雅,比如微臣和王姬……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嗯,这还真是毫不犹豫就把自己两口子给扫进去了。
塑月是严格的嫡长继承制,不分男女,王姬是他们三姐弟里的老大,皇位本该是她的,但她十六岁那年,水泠山上青君庙内,邂逅桔家年方弱冠的祭长罗睺,那时李花灼灼,粉白花云之下公子如玉,雪衣乌发,翩若惊鸿,王姬一见倾心,二见诉情,三见就……不可描述,未婚先孕,把先帝气了个倒仰。
其实未婚先孕这事儿吧,以先帝对她的宠爱,都能捏着鼻子遮掩过去,唯独一条:她招了神庙的祭长。
之前塑月出过一档子事,僖宗本来挺能打的一个女帝,丧偶多年之后睡了神庙的祭长,祭长狐媚惑主,挟神庙之力,搞出平永之乱,最终僖宗杀两子而立祭长所出幼女,即位的这个女儿又极无能昏庸一个皇帝,差点把塑月搞得中道亡国,塑月皇族宗法里就此咬牙切齿地立下一条:染指神庙清修者,即刻废除皇位继承之权。
这条是实打实的,而且是两人私会被神庙当场摁住了。
这就没办法了,不过幸好王姬也不在乎,桔罗睺神前受了惩戒,还俗嫁给了王姬,封了个青城君。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沈令在北齐就听人拿王姬两口子出来当反面教材,但现在青城君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起来这夫妻俩是真不怎么在乎皇位。
显仁帝叹口气,再看看叶骁,叶骁特别乖巧地站在他旁边,天真无邪地看回去,显仁帝摇了摇头,对沈令喝了一句“起来!”,转头看自己弟弟,“我告诉你,管好你自己,要再被人参,你少不了一顿打!”
叶骁叫屈,“这没道理啊哥!你知道的,我上个月出门,侍从扶起路边摔倒老太,被御史台参我当街纵马撞人。我好声好气说真不是,我就是看老太太倒在路边好心好意去扶。阿兄,你当时在呀,你听到的啊,御史台那帮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若不是殿下撞的,殿下何必要扶呢?’。”他摇头晃脑地学着,那副吊着眼梢恶心人的神态惟妙惟肖,王姬噗嗤一声笑出来,显仁帝忍了忍,也笑出声。
这一笑就好办,显仁帝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脑袋一下,叶骁装模作样喊疼,王姬笑着说过来我给你揉揉,他扎到王姬怀里,显仁帝白了他一眼,“……你少给我惹事。”
说完,他看向王姬,“阿柔,你且记下,明天和吏部说一声,把沈令补个秦王府主簿的缺,八品官也忒难看些。”
叶骁刚觉得这关过了,显仁帝剜了他一眼,恨声道:“你,赶快给我娶个王妃!生两个崽子!都快而立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叶骁在从王姬怀里偷偷伸头瞥了哥哥一眼,飞快缩回去。
显仁帝还待要说他,忽然有人推门而入,一名少年走了进来,到显仁帝跟前欢快地唤了一声阿爹。显仁帝唇角含笑,轻叱道,“阿询,不得无礼!”
看到少年的一瞬,沈令一惊——这不是黛容兰花会上的少年么?他何等聪明,立刻知道这叫阿询的少年是谁。
显仁帝元后过世得早,一直未曾续娶,膝下仅有一子,名唤叶询。
这个少年,是显仁帝唯一的皇子,未来的塑月皇帝。
第十六回 凝夜紫(上)
第十六回凝夜紫
叶询看到他也微微一愣,但是他反应极快,立刻不着痕迹的转眼,去到父亲跟前,拉着显仁帝袖子说话。
儿子来了,弟弟感情生活这天就没法聊了,众人告辞,各回各家。
一上马车,叶骁迫不及待好一顿夸赞,说沈侯这一出演技真好,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时候,真是沉稳深情,我都信了。
因为,他本就是发自肺腑这样说的。沈令只一笑,“在北齐王宫讨生活,必须的本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