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吐出一口气,“……今天委屈你啦。”
“……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叶骁侧头看他,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他轻声说,“沈侯,被你喜欢的人,要多幸福啊。”
不,叶骁,不知道我喜欢你,你才能一辈子幸福。
沈令没说话,只是弯了弯唇角,叶骁神色忽然就有些落寞,他说,可惜,我爱的人,我没法让她幸福。
“……那不是殿下的错。”沈令过了半晌,才慢慢说道。
“是啊,我爱瑶华,不是我的错,瑶华不爱我,也不是我的错。”他几乎是有些惆怅地侧头,看着窗外满满人烟的街道,“爱人和被爱这件事,谁都管不了,自己都管不了。这么多年,我早告诉自己无数次,瑶华不爱你,瑶华早嫁了人。可没办法,我只想着她,只想和她在一起,我知道比她美、比她好的有那么多,可那又怎么样,那些那么好的,我不喜欢。”
沈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因为,他也一样,只不过,哪里会有比叶骁更美更好的呢?不会了,他的叶骁,是这个天下间独一无二,最好的叶骁。
说完这句,两人俱都寂寂无言,等回了王府,下了车,沈令忽然想起来,对叶骁正色道,“殿下,有一件事我刚发现,但必须告诉您。”
他说,在黛监的兰花会上,我见过小皇子。
叶骁一下就愣了,他听沈令把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复述,他何等聪明的人,仔细一想,他在兰花会上唯一入口的那杯加料酒,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沈令的——再一联想叶询在沈令接到酒后立刻出现攀谈……
叶询只能是叶永波这混蛋带去的,他脑筋飞速一转,通过错误的方向得出了一半正确的结论——加料酒是冲着沈令去的,叶询下的,叶永波干的!
“妈的老子锤不死你们这两个东西我就跟你们姓!”叶骁暴怒,立刻起身要把叶询和叶永波吊起来捶,被沈令好说歹说摁下,说再过一会儿坊门都要关了,明儿再捶不迟。心里想你本来就跟他们一个姓……
叶骁骂骂咧咧地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捶这两个货。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捶成。
第二天天刚亮,他接到了一封加急飞鸽传书。展开一看的瞬间,叶骁脑子嗡的一声就大了——上面写着,叶横波一行失踪于马峰山内。
叶骁立刻赶赴蓬莱君府邸,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沈令正和窈娘聊天,窈娘说今日出去采买的时候,居然遇到了北齐行馆的人,听他们聊天,说昨儿是北齐送嫁队伍出发的日子。她凑近了一点儿,低声道:“阿令,你猜这次是谁送嫁?”
沈令不甚在意地问:“谁?”
“……是沈行。”
而就在沈令抬眼的瞬间,叶骁推门而入,对他说,沈侯,准备一下,明早和我走!有要紧事!
听到“沈行”这个名字,沈令的表情瞬间冷锐,而在见到叶骁的那一刻,所有冰冷都化作了柔和,他低低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准备。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而与此同时,皇城观星楼上,蓬莱君仰望着浩渺星空,看着那颗逐渐逼近,赤红色的妖星。
在数千里之外,也有人在同一时刻,与他一般,抬头凝视着同一片星幕。
沈行一身紫袍,长发未束,站在北齐行馆之内,极目远眺,只见天是漆黑,地是雪白,繁星万点像是冻在天幕之上的水晶,闪烁之间将周围的天空略略凝出一抹近于漆黑的紫
北风猎猎,吹得他广袖翩飞,他咬着指甲,一张秀丽面容上媚笑宛转。
他只想着,哥哥,我要来了。
沈行微笑着,慢慢的,一点一点儿地,雪白齿列咬紧,一痕鲜血从甲缝里渗下来,给他形状优美的嘴唇染上一抹猩色。
血刚流出来是滚热的,然后便凉了。
显仁帝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叶骁与沈令离京,向青阳道而去。
而钦天监上报,云星象异变,有妖星犯日——
车轮滚滚,丰源京巍峨城墙渐渐隐没身后,叶骁极其反常的一言不发,一张俊美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只眉头微皱,深灰色的眸中山雨欲来。
他想起昨晚蓬莱君对他说的话。
当时抚养他长大的男人对他说,“大婚在即,星象忽变,昨夜妖星已动,我若离开,罗睺撑不住。这一趟,叔靖,我陪不了你了。”
蓬莱君要他带上沈令,然后,一向漠然的男人语罢,闭了一下眼,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就像是一个父亲,凝视着自己即将踏上战场的孩子。
蓬莱君长久的凝视他,慢慢伸手,并指点在他眉心:“……七魄归定,三魂自清,解!”
持咒一落,他指尖绽出一抹红光,直直钉入叶骁眉心,叶骁浑身一震,闭了下眼,他摸了摸额头,腕上四只镯子“滑冷”滑下,已然重新光彩盎然。
“……阿父居然解了我的禁制……”
“……此去太险。不过也只是第一重禁制而已……”蓬莱君仿佛倦极,垂首合眼,“三郎,你记住,自先帝驾崩,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只有你了。”这是蓬莱君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能让蓬莱君解除他出生以来的禁制,即便只有第一重,也意味着,蓬莱君判断,他和沈令,这次九死一生。
此去太险。可他拖了沈令下水——他手上伤还没好透。
心中愧疚,叶骁抬眼看向对面,沈令正看着窗外风景,察觉到他视线,轻盈转头,对他一笑,柔声道,殿下渴了么?
叶骁眨眨眼,乖巧地点点头,沈令给他倒茶,他心里只想,这次青阳之行,他可以死,沈令不行。
第十六回 凝夜紫(中)
沈令来塑月的第一个除夕,是在路途中度过的。
除夕那天,他们抵达青阳道之前最后一个大城云州,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立上一根细长杆子,上头绑着五颜六色各色绚丽布条,迎风招展,分外好看。
叶骁这次出来用的是蓬莱君门人的名头,住在驿站。驿宰不敢怠慢,整治了一桌干净精致的除夕宴,特意备了椒盘,叶骁往酒里丢了颗花椒,递了一杯给沈令,“我们这边的习俗,除夕喝椒酒守夜。”
外头天已经黑透,除夕不设宵禁,里坊青年成群结队地驱鬼送傩,小孩在队伍里跑来跑去的放烟花,处处火树银花连绵不夜。
今天也是沈令拆石膏的日子。
吃完饭,叶骁小心翼翼把他手上石膏拆了,仔细查看过之后点点头,“长上了。嗯,沈侯,你轻轻动一动。”沈令依言动了动,感觉到之前无法用力的那根筋络居然重新能用上力了。他惊喜地看着叶骁,叶骁自得一笑,从包裹里取出几片细窄钢片,固定住他伤口四周,重新包好,“现在还是用不得力,再过一个月,就能彻底好了。”
说罢,他起身关窗,外面声浪刹那消失,他坐在沈令对面,含笑道,“沈侯,守个岁么?”
“自然。”这是他来塑月第一个除夕,他想和叶骁一起守岁。
叶骁点头,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沈令兀自展开地图,仔细看明后天的行程。
他们预定元月十二到滇南栈道,十三出发,用十五天走出栈道,出去就是马峰山。
这次突然出京,叶骁什么都没跟他说,沈令也就没问,他只知道叶横波一行在马峰山失踪,他们就是去寻人的,这事情机密紧要,却颇不能放上台面——不然干嘛要顶着蓬莱君门人的旗号,连个侍从都不带?
耳边传来叶骁悠长清浅的呼吸,沈令不禁侧头看去,烛光之下,叶骁俊美面孔温润如玉,睫毛纤长,投下一片薄色的阴影,整个人静谧安详,沈令忽然想,时间要是能停在这一刻多好,这个狭小的屋子,只有他和叶骁,叶骁在他身旁假寐,他提笔写字——这大概是他的人生到现在为止,最幸福的时候了。
不,只要在叶骁身旁,这样细小但强烈的幸福,就会一直一直存在。
沈令唇角含笑,重新看回手中地图,拿起炭笔虚虚一勾,量了量,虽然不想吵他,却还是开了口,“殿下步行行军的极限是多少?”
叶骁没睁眼,却认真的想了想,“嗯……三重布甲、配刀和强弩、带五十支箭、一杆枪、五天份的粮食和水,步行的话,半日百里。”
“……这可比魏武卒的选拔标准还高一点啊。”
“蓬莱君操练我就这标准,老说什么平日多流汗,上阵不流血,啧啧。还不是被你按在地上打得牙都掉了……”
……咱们牙这茬儿能翻篇不能?沈令当没听到,继续写写画画,算了一会儿,“殿下,我刚才想了一下,只要解决一个问题,栈道七日可以走完。”
叶骁睁眼凑过去,“你仔细说说。”
沈令摊开地图,“最大的问题是——水。”
滇南毒虫极多,栈道沿途没有干净安全的水源,所有的水都需要带进去。
沈令算过,以两人的能力,只带干粮和行李,最多七天走出来,但问题是,他们没法带水,只能雇挑夫担水,可挑夫怎么跟他俩比?迁就挑夫,就是原定的十五天走出栈道。
叶骁面色少见地一凝,他沉吟半晌,才慢慢地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完这句,他又沉默片刻,下定决定地道,“……沈侯,你明天跟我去个地方,就看能不能把事儿办成,如果办不成,咱们老老实实雇挑夫,走十五天。”
他刚说完,里坊的大钟敲响,驿宰送来煮好的扁食,沈令不认识,只看着喷香的奶白鱼汤里滚着两头尖翘,中间浑圆,白玉似的面片包着馅儿的吃食,正中一撮碧绿葱花鲜韭。
叶骁盛了一碗给他,“这是扁食,我们这边除夕夜吃的,你尝尝。”
沈令学着叶骁,连汤带扁食的舀了一勺,汤里点了胡椒,鲜香扑鼻微辣回暖,外头面皮松软又有韧劲儿,一咬就破,羊肉馅儿裹着鲜甜滚烫的汤汁儿滚到舌头上,伴着一股回甜的鱼香,一路从喉口熨帖到胃里,舒服得紧。
外头也到了一夜最热闹的时候,窗子都隔不住轰隆隆的烟花声,外头太响,叶骁贴在他耳边吼,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
他笑着摇摇头,放下碗筷。贴着叶骁耳朵喊了一声,殿下,元日安好!
叶骁也回了一句,外头开始送傩,他们两人上床安歇,沈令躺在被窝里,听着外头声响,耳尖犹自滚烫。
那是刚才叶骁嘴唇不慎擦过的地方,若有若无轻轻一碰,叶骁自己都没意识,却几乎烧化了他。
第二日一早,叶骁带着沈令去了云州刺史府,投了蓬莱君门人的名刺,被迎入外书房稍坐。
叶骁悄声对他说,希望今天能全须全尾的回去。
沈令道,任他什么龙潭虎穴,我一息尚存,就要护殿下周全。
叶骁刚要回话,就听到廊上脚步声响起,尚未见人,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不知君上遣使,下官有——”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推门而入,在看到叶骁的一瞬间,她的声音就跟被剁掉了一样停住,满面笑容刹那变为怒容,怒喝一声:“——叶骁,你居然敢来!”
叶骁毫不在意,含笑躬身,拱手为礼,“久未见方伯,居然风采犹胜往日。”
女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对外头喝道:“送客!”
第十六回 凝夜紫(下)
叶骁依旧笑吟吟的,“还请方伯息怒,若只是为了我的事,我万死不敢踏足此地,但是,绛大人,您连蓬莱君的请求都不想听么?”
听到他搬出了蓬莱君的名号,女子慢慢回身,冰着脸,一掌关上了大门。
她也不坐,就站在叶骁面前,一脸有屁快放,没事快滚的表情。
叶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开口却直接无比,“绛大人,楚国王姬嫡长女叶横波,和我府上长史、殿中省黛少监的弟弟黛颜、我府内司马,灿公的堂妹灿星汉,并两名医官,九名羽林卫,共计十四人,在马峰山失踪了。”
这几个名字一处,绛刺史倒吸一口冷气,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别说说话了,气都快倒不上来了。
叶骁肃然长揖到地,“孤奉蓬莱君之意,前来叶横波一行,还望绛大人不计前嫌,予以襄助。”
良久,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嘶哑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那……殿下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叶骁向绛刺史讨要的,是一种叫“天吴鳞”的药物,此物投入寻常的脏毒水中,指甲盖大小的一片可得净水四升,乃天下一等一的奇药,却只有世镇滇南的绛家才有。
叶骁打着蓬莱君的旗号,又明着暗着扯王姬和黛、灿两个名门,绛刺史不得不乖乖奉上“天吴鳞”,此外还给了一堆装备,里头最珍贵的是一卷海树丝做的刺绣地图,水火不侵之外,里头详细记述地形出产等等,比叶骁从京里携出来的那卷军用地图详细得多。
刺史本还想派个向导给他们,但一听他们的行军速度,当即摇头,说这边土人跟不上,栈道只能他们自己走了。
叶骁听满意,而对方显然不想多看他一眼,一安排完公事,茶都不给一杯,直接送客。
叶骁也不恼,美滋滋地回了驿站,当天中午启程赶路的时候,才把自己跟绛家的恩怨说给沈令听。
绛家是塑月名门最末,根基历史最浅,不到百年,原是滇南一带土司家系,后来归顺塑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