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最后落脚在马峰山山腰的牛梁凹里,然后消息中断。官府立刻搜山——什么也没找到。
“……什么也没找到?”沈令皱眉。
“横波是在牛梁凹里老神树下头扎营的,然后就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了。”叶骁拨开前面杂树弱枝,眼前豁然开朗,两人脚下是一处凹谷,附近山如牛梁,悬着一条白练也似的飞瀑,将山顶融化的雪水汇入谷内一个小湖,谷内植被繁茂,湖旁生着一棵巨大榕树,无数气根垂地,独木成林,几乎生满整个凹谷。
叶骁道,沈侯,我们到了。
元月二十七,他们比预定还早了一天,抵达牛梁凹。
然后他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没了的意思就是,当时去调查的人,找到了横波他们走进牛梁凹的脚印、生火的痕迹、做饭的痕迹,然后,痕迹就没了。”
所有人,就像是被一只手从空中抓走一样,消失在了谷里那株巨大榕树的下方。
“……”沈令听了只一挑眉,拽着树藤跳了下去。
谷外下午艳阳高照,两人一下来,榕树遮天蔽日,谷内天色昏暗宛若黄昏,两人朝着那棵榕树主干走去。
附近山民对这株老榕树奉若神明,管它叫神树山神爷。牛梁凹从去年八九月份开始,就陆续有采山货在这里过夜的山民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寨子里就有传言说山神爷不许人晚上进牛梁凹。
“……这种鬼话你信?”
“当然不信。”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神树下头,一个月前的痕迹自是留不下,叶骁负手而立,抬头往上看,“沈侯,你怎么看?”
“……这棵树有古怪。”
“英雄所见略同。”
沈令一手轻轻往他肩上一搭,借力足尖一点,人已飞身而起,上了神树。
叶骁在下头望着他,沈令一身青衣,上去之后枝叶掩映,人影倏忽不见,饶是叶骁这般好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一点儿衣角残影。
叶骁扬声道:“羽林卫和医官颜颜姑且不论,横波武艺不差,灿灿在你我之上,若说谁能无痕无迹把他们一并擒走,我是不信的。除非下药之后掳走。”
沈令未答,叶骁只听得头顶树叶响动,却已看不见人了。
过了一会儿,沈令的声音突然落下,“殿下,你能看到我么?”
这时叶骁才知沈令已经到了他头顶,他极目往上,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勉强能看到。”
沈令拨开树叶,露出一张面孔,“天一黑,只怕有人蹲在这儿,下面的人也看不到了。”
他翩然落地,叶骁却一反刚才扬声而问的态度,附耳细语,“沈侯,还记得符青主说过和白玉京争夺龙骨的事情么?”
沈令点了点头,他继续道:“青阳道这么偏僻的地方,符青主来,白玉京来,我们也来,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搞不好,其实把我们引来的,是一样东西。”
“……殿下怀疑,叶大人失踪,跟白玉京有关?”
“我只是希望最好如此。”他忽然自失一笑,“这要是龙楼也来,那才叫热闹呢。”
沈令一本正经地回他一句,“方向不对,反了。”
叶骁噗嗤一声笑出声,便拉开两人距离,沈令心下明白。
白玉京是全东陆最大的学府,看似与世无争,但数百年来天下英才半出其内,这股无声的势力真是谁半夜想起来都要惊一下,而白玉京在列强之中和塑月关系最深,蓬莱君就是白玉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十二祭酒之一,如果叶横波真落在白玉京手里,反而安全些。
龙楼就是东陆之上另外一个异数了,虽然它也是东陆强国之一,但是他在东陆西侧,是唯一被龙腾山脉分割在另外一侧的强国,它神巫立国,盛行巫蛊之术,极其神秘,几乎从来不与东路诸国来往,神秘莫测。只有出了名长袖善舞的塑月和龙楼关系匪浅,常有嫁娶往来,显仁帝的元后,叶询的母亲,便是自龙楼迎娶来的。
而塑月名门第二的桔家,传闻乃塑月立国之时,龙楼王女嫁到塑月时候带来的一族,专擅各种异术,自此在塑月扎根,历代司祭掌祀,与塑月休戚与共。
楚国王姬的丈夫青城君便是桔家族长华盖夫人的嫡亲弟弟,也是叶骁青梅竹马桔穗舫的亲舅舅。
若真是龙楼也搅合进来,那可真是乐子大了去了。
想到这里,沈令摇摇头,顺着他刚才大声说的话头,朗声道:“殿下怀疑,有人用药?”
“嗯,不然怎么能一点儿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树上有收获么?”
“有。”沈令颔首,指着几个方向,“上面有钉过东西的痕迹,还有被外力折断的树枝,印子很新鲜,不会超过三十五天。”
叶骁看着他指的几个方向,想了想,捡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画,沈令在旁边看着,等他画完,两人对视一眼。
情况一下就明了了。
有人趁着晚上从树上往火堆和食物里投药,让叶横波一行昏睡,然后利用架设在树上的小巧滑轮,用绞绳把人从树上运走。所以才会没有出去和打斗的痕迹,造出山神掳人的效果。
叶骁提步向湖边而去,“……八九月份开始失踪?哼,不就是开始闹三尸虫的时候么?”
沈令冷声道:“不管是谁装神弄鬼,无外乎这牛梁凹夜里有不能让人看见的东西罢了。”
“怎么办?守株待兔?”
“我不喜欢。”沈令摇头。
说话间,两人已绕湖一周,重又回到榕树下。
此时已经入夜,树下伸手不见五指,沈令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人其实性子还蛮急的,既然这里有不能见人的东西,找出来又太麻烦,不如就毁了,也省得山民们战战兢兢。”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张清雅面孔上没什么表情,只眉宇间漾着一层菲薄的冰。
叶骁忽然就想起,他第一次见这个男人,万军之中,黄牙旗下,也是这般神态,不徐不疾,面容清素,唯独眸中有一层白梅洌色。
沈令淡淡地道,幸好现在是冬季,风向也好,横竖烧不出去,倒也合适。
叶骁抚掌大笑,说这个法子简单粗暴,我倒喜欢。说罢他翻出行囊中一筒火油,往四下里一洒,拿起火折子刚要掷,他忽然飞快侧头,沈令掌中火折在空中一点,叮的一声,有细微之物坠地,而破空之声此时方至!
叶骁似笑非笑地捏着烧起来的火折子,朝袭来的方向朗声道:“出来吧。”
黑暗中毫无声息,他笑着摇摇头,指头一松——
只听一声锐响,火光摇曳,即将坠地的火折被一枝玄色细箭猛的射落到湖水中,叶骁颇为遗憾地摇摇头,他无声一笑,一股冰冷的,如雷暴之前积雨云一般厚重的威压笼罩而下!
他轻缓而柔和地道:“……莫非以为我非得靠什么外力,才能毁了这里么?”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中年男子无可奈何的叹息。
有两点鬼火一般飘忽火光,遥遥亮起。
有人高声朗喝,“鄙人乃白玉京庐主南庄,尊驾何人?”
叶骁负手而立,冷冷一笑。
“塑月,叶骁。”
对面陷入沉默,片刻之后,鬼火一样的光点靠近,两名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提着雪白灯笼,鬼魅一样飘忽而至,齐声恭请,“请殿下入内一叙寒温!”
白玉京的巢穴入口居然是藏在瀑布之后,极其隐蔽,必须要从树上才能到。
从入口往里大概行了十步,豁然开朗,是一个高约丈许,方圆百丈的巨大溶洞。
白玉京十二祭酒之下就是二十八位庐主,每一位都掌着一座学庐,南庄是个富态的中年矮个男人,笑容可掬,看上去就像个随处可见的店铺掌柜一般普通。
南庄恭恭敬敬把叶骁迎进去,寒暄道:“久仰殿下大名。算起来,二十年前在下曾听过蓬莱君一次讲,与殿下尚有半分同门之谊呢。”
叶骁没接这茬儿,南庄也不在意,大致说了一下情况,就是白玉京也听说这边疑似有三尸虫,他立刻率门徒赶来,但并不是三尸虫,而是一种叫“龙伞菇”的毒蘑,人若误食,会在死前剧渴无比,所以多死在井畔水边——因为症状太像,特别容易和“三尸虫”弄混。
至于那些失踪的人,南庄说是不想暴露行踪,才搞了这么个局,人都在,好好的,他们一走就放人。
众人被安置在溶洞另外一头,一人一个小溶洞,或躺或坐,神情呆滞。
沈令看到叶横波和黛颜,心中稍安,叶骁看向南庄,南庄解意,躬身赔笑道,大家都无事,只是他们被用琉璃针注射了一种茉莉花根和曼陀罗汁液调配的药剂,一滴就能让人昏睡一天,就算中间醒转,吃饭洗漱完毕也浑浑噩噩,放回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记得。
“倒是不错的东西。”叶骁点点头,南庄忙让人拿了琉璃针和药剂,恭恭敬敬送给叶骁。
叶骁背着手,逛街似的转了一圈,他最后走到灿星汉面前,露出了一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
第十九回 丧龙骨(下)
他转身回来,沈令朝他恭敬行了一礼,“殿下,下官僭越,有几句话想说。”叶骁含笑点点头,沈令向南庄拱手,“南庐主,在下秦王府主簿沈令,有一件事想请教。”他顿了顿,“敢问南庐主,白玉京在这牛梁凹里,到底在找什么?”
南庄惊讶看他,迷茫道:“……这、主簿这话从何说起?您要是责怪我们擅闯边境,私抓边民,没得说,我们领罪,我和您们一起下山,去官府投案。但是这其他的……真没有啊!我们是真要走了!”
沈令从进来的时候就一路观察,这里绝不是一个临时落脚点应有的布置,而且也没有撤离的意思——他判断白玉京“龙骨”并未得手,沈令决定,诈他一诈。
他看向南庄,沉定一笑,“庐主,沈某猜,您要找的,怕不是‘龙骨’?”
“龙骨”二字出口刹那,场内异变陡生!只见十数道迅捷无伦的人影将两人团团围住,沈令面色肃然,叶骁却懒懒地道:“……别人也就罢了,灿灿,你莫偷懒。”
话音刚落,还不等这边人动作,只听溶洞那边几声闷叫,南庄身侧两名提灯少年飞掠而出,他们身形才动,沈令已掠了出去,一掌相交,只听空中两声闷响,两个少年像是破口袋一般被倒扔而回,落在南庄脚下!
而叶骁,不见了。
南庄正四下张望,他颈上忽然一暖,一双手很温柔地按在了他的大椎穴上。在四周和远处一串惨叫声中,叶骁的声音悠然响起:“南庐主,孤劝你,最好莫回头。”
南庄立刻一动不动,片刻功夫,他带来的所有人都被打倒在地,一名娇小女子甩着手腕,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侧走过,正是秦王府司马灿星汉。
——她一直装作中毒!南庄心下骇然,然而面上一点儿不露,只飞快盘算。
灿星汉全然没有刚才那一副昏沉痴傻的样子,他走到叶骁身边,向叶骁一笑。
叶骁转头笑吟吟地看向南庄,他苦笑一声,“……哎,殿下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就不瞒了。”
白玉京二十八名庐主,南庄位列第二十六,乃是专研疾病病理的学者。
他说的确实是真的,只不过他只说了一半——对他来说,“龙伞菇”远比“三尸虫”珍贵。
龙伞菇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蘑菇,它只在湿热之地,伴随一个东西生长,那个东西,就是“龙骨”。
南庄继续说,当他在牛梁凹里发现龙伞菇之后欣喜若狂,他推测“龙骨”应该是在马峰山巅,随着近年来气候炎热,山顶雪水开始融化,在八九月间被冲到牛梁凹小湖里来,龙伞菇随之生长,搞出了这个乱子。
“龙骨”喜暗厌光,传说晚上才会透出一点荧光,为了方便自己晚上满湖寻找“龙骨”,他想出山神掠人这个法子。
叶横波到的时候,南庄以为他们也是冲着“龙骨”来的,赶紧在火堆和饮水里下药,抓回去一看是塑月直系皇族这么个烫手山芋,也不能杀,只有赶紧捞出龙骨,赶紧放叶横波他们走是唯一办法。
——然后还没等他找到“龙骨”,就先把叶骁和沈令招来了。
南庄肯和盘托出,已是知道“龙骨”他是拿不着了,他叹气道,说只剩一个想法,就是至少希望能亲眼看看“龙骨。”
叶骁问,你确定在湖里?
南庄点头,“在下确定。”
叶骁拍手,说,好,那我说不定有办法。
叶骁负责找,沈令负责捞。很简单,塑月一行,他水性最好。
叶骁说沈侯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沈令极其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答,为了打水战特意学的。
叶骁琢磨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对味,这跟北齐挨着需要打水战的地方……
“……嘶……水战,那是要打我们吧?”
沈令没说话,只是近乎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叶骁一脸不高兴。
此时半夜,两人在一个木排上,沈令问他怎么找,叶骁特别简洁地答:看命。
然后他就把带着镯子的爪子插到水里了。
“所以我说是有可能有办法啊……看‘昆山碎’大爷给不给面子,不给我也没辙。”
说完这句,他神色一肃,“……向前三丈。”
沈令依令划过去,他又浸了片刻,“……向北七丈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