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道羊舌签真是香得很。”
“……没兴趣。”
“这光明虾炙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扶孤起来。”
五娘含笑看他把中午饭吃了,把榻桌撤下去,才慢慢地道,“沈侯今早搬出去了,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叶骁眼神心虚地飘一飘,咕哝道没什么好说的啊,他搬出去……对吧……
五娘哦了一声,捧着杯子出了一会儿神,就在叶骁精神放松的刹那,她猛的一刀:“就是……沈侯喜欢你这件事,被你知道了?”
叶骁差点从榻上摔下去。他一脸惊惧的看着五娘,“嫣和,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我以前做什么的啦?没这点儿本事我怎么讨生活?”她娇娇媚媚一笑,风情婉转得很,“不过放心,整个府里应该就我知道。”
她以一种成年人特有的宽容神情看了眼叶骁,“沈侯啊,一直用非常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你啊。”
叶骁垂下头,说不出话,五娘又看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不过若你不喜欢沈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明无心还假意温柔才不是东西,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说的,但看起来应该也算干净利落,不过你可要想好,日后要怎么办,沈侯是王府属官,可是要朝夕相处的。”
他沉默良久,才闷闷地道,“……我也不知道……”
五娘扳着指头,“要么,你把沈侯送回北齐。”
他断然摇头,“那不可能,我绝不会让他回北齐那种肮脏鬼蜮。”
“好。”五娘点头,“但沈侯留在王府,以他和你的性子,只会徒增痛苦罢了。”
他这点又何尝想不到,“……可他身份特殊,又是个宦官,虽然领着六品衔,但是不留在王府……又能去哪里呢?”
“……”五娘眯起一双眸子细细看他,过了一会儿,轻声道,“三郎……”
“嗯?”
“这都是借口,你只是不愿放沈侯离开你身边罢了。”
她这句一针见血,叶骁猛的抬头看她,五娘神色如常,出口的话却极其尖锐,“怎么可能会没有地方去?沈侯性格清直自持,与蓬莱君最是相投,或者王姬门下,再或者,现如今新后即将到来,据说卞阳公主虽身为国主之女,但是一直养在东宫,与沈侯乃是故旧,新后那里也是个好去处。”
“三郎,沈侯不是无处可去,而是你只希望他在你身边罢了。只不过,我觉得,若不喜欢,那就远离,不要给对方希望才是正道。”
言尽于此,五娘向他倩倩折腰,便走了出去。
叶骁愣在寝殿里,他只想着,是这样么?他其实一直在为自己开脱,只因为想把沈令留在身边?因为他喜欢沈令在他身边,有这人在,他就觉得舒服安全。
他信沈令,沈令信他。
他一心想把沈令留在身边么?即便他明知对方喜欢自己,而自己无法回应?
他忽然苦笑出声,他用力捶了一下床板,心里恨恨地想,叶骁,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第二十一回 媚君行(中)
自从搬出去之后,沈令尽量躲着叶骁,偶尔相遇,他对叶骁也是最开始的态度:恭敬有礼,毫不逾越。
叶骁眼睁睁看着沈令精神上那层被自己的壳,重又被他披了回去。
他觉得难过,可又没有办法。
中间叶骁和他谈了一次,试探性地问他未来的想法等等,沈令脸上一抹恭敬微笑,只道但凭殿下吩咐。
叶骁长叹一声,没再说话,而只有沈令知道,他在听到叶骁问他要不要去蓬莱君府上的时候,指甲差点把掌心刺破。
沈令啊沈令,为何还要心存幻想呢?
叶骁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但那不是叶骁的错,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被一个宦官喜欢,本就算不得什么好事。叶骁知晓他的妄念之后没有勃然大怒,已然是脾性好了。
而他居然还痴心妄念,想要留在叶骁身边。
现在叶骁这么问,就是委婉告诉他,他不要他了。
沈令抖着吸了口气,他想着,北齐十七年宫奴他都熬过来了,没道理这点小事过不去。
——他本就该断念,何必让叶骁为难。
他忽然就明了了窈娘的苦楚。窈娘之于他,正如他之于叶骁。都不过错付钟情罢了。
沈令想自己应该主动请辞,但却又想在叶骁身边能多待一刻是一刻,只要叶骁不赶他走,他就远远望着他也好——一念及此,他便嘲笑起自己,当初想着若是这番不堪倾慕被叶骁知道了,他就立刻离开,但现在呢?事到临头,他却这般厚颜无耻。
但他真的,只想在能再多看看叶骁,哪怕片刻也好。
很快,二月十五就到了。
天还没黑,他便把自己捆好上了床。
躺在床上,沈令漫漫忽然想起,这是他喝了“泥销骨”之后,第一次一个人度过发作。
之前有窈娘,然后是叶骁。
这次窈娘要来陪他,被他婉拒,叶骁派人送了药过来,但是他没喝,倒不是赌气,只是沈令单纯想知道,他自己一个人,没有叶骁的药,能不能捱过去——因为很可能就会变成这样,那些温暖过他的,拯救过他的,都从他的生命中离开,不复存在。只剩他一个,熬过一次又一次毒发。
他直勾勾地看着朴素无纹的床帐,忽然想,喜欢一个人多么难,因为那人不一定喜欢你,甚而可能觉得你的喜欢让他恶心。
他忽然想起那日沧浪江上缠绵的情歌,想起他自己说的,“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沈令闭上眼,感觉熟悉的疼痛微弱的泛上来,他咬紧口中的布巾,感觉疼痛飞快弥漫——
这一次,似乎格外的疼。
再也不会有人给他擦汗、温柔的握住他的手,用清润声音对他说,沈侯,没事的,我在这里了。
在剧痛袭来的一刹那,沈令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近来倒春寒,今天冷得很,叶骁穿得那么单薄,可别着凉了。
——然后他就被巨大的疼痛所淹没。
这是他感受过,最痛苦的一次发作,血从咬紧的牙龈往外渗,沿着喉咙淌,浑身跟被钝刀剁烂了一样疼。
但是意识却还在,沉浮摇曳,任凭疼痛撕扯。
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只想死了算了,想把头撞在墙上,却动弹不得。
——他像条被活剐的鱼。
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额头。
沈令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按住他,给他擦汗,轻轻唤他的名字,对他说,我在这里,我在呢。
——叶骁。他还是来了,到他身边,在他最痛苦的时候。
他觉得,泥销骨,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在凌晨时分,沈令闻到了汤的香味儿。
他全身僵冷,像是刚从冻土里被挖出来一般动弹不得,眼前漆黑,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他感觉有人过来,轻轻解了他四肢的绳子,然后把他扶起来,靠在引枕上。
这人不是叶骁——没有降真香的味道、不是他熟悉的气息。
温热银勺盛着香浓汤汁抵在他唇边,沈令慢慢能看见东西,他艰难侧头,看了片刻身边的人,森冷而嘶哑地道:“……沈行,你来做什么?”
身边照顾他的人,含笑盈盈,媚意天成,正是沈行。
沈行知道他住在哪里并不奇怪,只是按照行程,此刻他应该在送嫁队伍中,却先行巴巴的跑到这里见他,到底怀了什么目的,就不可言说了。
“来照顾哥哥呀。”沈行一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水汪汪的一弯,一手端着银碗,一手举着勺子,“玉黄翅尖汤,里头有上好黄芩和茯苓,最补气不过了,哥哥尝尝?”
沈令艰难抬手,一把把他推开,汤全泼在地上,沈行也不生气,只委委屈屈地叹了口气,说哥哥到了塑月好大脾性。语罢蹲下身子,从袖子里拽出巾帕,把地上细细收拾了,放才又坐回去,
“这次行程还算顺,我先来城里打个前哨,得了空儿来见哥哥,哪知哥哥这么凶。”说着说着他越发委屈了起来,咬着嘴唇,泫然欲泣。
“……出去。”沈令闭着眼不看沈行,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他耳畔一声轻笑,沈行柔声道,“哥哥还是老样子。”
沈令不理他,他自顾自地扳起了手指头,“我给哥哥带了好多土产,给窈娘也带了不少,塑月官儿都清寒,我还给哥哥带了点私房……”说到这里,他偷眼瞥了一下沈令,看沈令面色苍白沉静如水,兀自阖着双目,看都不看他,沈行面上的表情忽然一下就没了,他用一种近于怨毒的眼神看着沈令,看了一会儿,一下笑开,整个人扑在沈令身上,双手挂在他颈子上,咬着他鬓边一缕汗透的长发,腻着声撒着娇儿道:“哥哥你别不理我嘛,你要再不理阿行,阿行就要伤心了哦。”
沈行还小的时候,就常这般挂在他颈子上和他撒娇。
沈行那时候五六岁年纪,爱笑爱撒娇,嘴甜乖巧,粉白玉妆的一团,偶尔闯了点儿小祸,父亲要责罚,沈行就这样蹭在他怀里,把小脑袋埋在他胸口,软软地道,哥哥救救阿行。
这是他的弟弟,唯一的弟弟,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的亲人了。
他记得受刑那日,沈行七岁,哭得声嘶力竭,被从他怀里拉开,小孩子那么纤弱的指头,生生在他臂上抓出了十道血痕,他的弟弟哭喊着,嘶叫着,以为哥哥可以像过去一样,张开袖子,庇护他安好。
第二十一回 媚君行(下)
他记得受刑那日,沈行七岁,哭得声嘶力竭,被从他怀里拉开,小孩子那么纤弱的指头,生生在他臂上抓出了十道血痕,他的弟弟哭喊着,嘶叫着,以为哥哥可以像过去一样,张开袖子,庇护他安好。
七岁的孩子,那么小,才刚能背下些书,扎马步的时候会撒娇说腿疼的他的弟弟,被剥光衣服,捆在长凳上阉割,血淋淋的奄奄一息,却还歪着头,淌着眼泪,看着他。
“……”沈令慢慢睁开眼,复杂地看着靠在自己胸口,嘴上委屈,面上却笑吟吟的沈行。
沈行生得像他们母亲,一张绝色容貌,兼且少年阉割,颈上没有喉结,肌肤雪腻,音色柔转,一眼望去,生成雌雄莫辩的妖冶媚态。
——这毕竟是他的弟弟。
沈行确实是他的政敌,沈行也确实做恶,但沈令清楚,沈行和自己不同,他自幼被太子看中,养在东宫,有人庇护,可沈行呢?他一个人,七岁的孩子,生着非凡美貌,从最底层的宫奴爬起,沈行到底吃了多少苦,想都知道。
北齐宫廷那种地方,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他到现在都记得,被东宫带走之后,他与沈行就断了音信,而他再一次见到弟弟,是三年之后,他身为东宫八品属官,进宫为国主宠妃送一份节礼。
他路过国主惯常与嫔妃嬉戏的水游馆,赫然在一个沉香亭中看到了沈行。
十岁的孩子,衣衫不整,身上一袭女裙,露出半个雪白圆润的肩头,一脸媚态,伏在国主脚底。
春日无边,熏风阳阳,沈令只觉得如堕冰窟。
他没命一般飞跑回东宫,跪在太子跟前,浑身发着抖,哭着求太子把他弟弟讨来东宫。
当时有人进了东宫一个十二扇的玻璃架屏,太子满意观赏,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完,东宫太监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禀,说沈令求的,是陛下的新宠,赐了个媚行的号。
“哦,是陛下跟前那个小玩意儿啊,长得确实挺得人疼的。”太子不甚在意地笑看他一眼,“在圣上跟前前途大好,你倒要好好跟你弟弟多亲近亲近。”
沈令瘫跪在地上,看着把全部精神放在围屏上的太子——他活在一个多么黑暗的地方啊。
而他再一次看到沈行,是又一个三年,他随太子去鲁王府上赴宴,看着勾画着艳丽妆容的弟弟,像只美丽的小猫一样,蜷在鲁王怀中,咬着鲁王帽缨,低语浅笑。
太子对他说,圣上赐的字果然好,媚行媚行,确实妩媚。
他木然地看着太子,然后看向沈行,沈行对他微笑,媚态婉转。
然后呢,他有叶骁,把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拉了出来,但是沈行有谁呢?他一个人,没有人拉住他的手。
沈令心底忽然就柔软起来,他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沈行一头乌黑长发。
反而是沈行愣了一下,他看向沈令,看到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的兄长,那张清润面孔上,浮现了一抹温和的神色,他听到沈令唤他,“阿行。”
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本能地咬上袖边——这却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无论是被打还是在床上被艹,多疼也不能哭出声来坏了贵人兴致,就只能小小咬住一片东西,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沈令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双还冰着的手从他眉梢滑过去,就像小时候,他帮他整理头发一样,“阿行,之前的事情都算了。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好不好?阿行?”
他把沈行抱紧了一点,他说,阿行,这么多年,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但是从今之后,我想好好保护你。
“……”沈行愣了一下,他随即笑开,娇声道,“这说得什么话来,哥哥现在得了秦王眷顾,正炙手可热的时候,国主说待我回去,要封我个侯爵,我们哥俩前途都大好,怎么就想着急流勇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