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旁大理寺属官恭声道:“当视为宫门行凶,绞监侯。”
属官话音刚落,一群大理寺的府役和早就憋不住的行馆羽林卫轰然应了声是,把西魏侍卫全部被按翻在地。
西魏太子大骇,怒喝道:“叶骁!这是我西魏的侍从,你有什么资格绑人!”
叶骁没听到一样,笑吟吟地在马上侧头,“纵人行馆行凶,该当何罪?“
“当斩监侯。但若有八议之尊,可视大不敬罪。杖三百,流三千里。”
“哦,西魏太子毕竟是外国贵戚,那就再通融一下,当街脊杖五十就成了。”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在马上用下巴点了点气得浑身发抖,兀自还在骂的西魏太子,“现在,打。”
真要把一国太子当街按在地上扒光了衣服打?!沈令立刻抢步上前,躬身刚要开口,叶骁手中马鞭在他面前一个空挥,空气炸响,劲风刮得他面上生疼,叶骁冰冷地自上而下地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孤,许你说话了么?”
沈令听了这句,愣了一下,他随即垂头,敛声屏息的垂手侍立。
他想,原是他的错,叶骁对他一直太好,让他忘了,他不过是叶骁从敌国讨来的罪奴罢了。
他果然早就该从他身边走了。何必等到叶骁心生厌烦,让彼此不堪呢?
叶骁冷喝了他一声之后本来心里后悔,但是看他居然乖乖巧巧再不多说的时候,刚才勉强压下去的无明之火轰的一声又烧了起来。
沈令,果然是这个天下最会惹他生气的人。
叶骁心情烦躁,也不管被按在地上打,叫得跟杀猪一样的西魏太子,回转大理寺,沈令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叶骁一边走一边想,他跟沈令较什么劲儿啊?他什么一人自己不知道?进了偏厅,他正琢磨找个台阶下的时候,身后传来衣衫摩擦的声音,他一回头,看到沈令端端正正跪在地上,对他行了大礼。
他道,殿下,前些日子,您与下官说的话,还算得数么?
叶骁愣了一下,他怔怔地道,什么话?说完忽然一惊——他前几日,曾问过沈令他愿不愿意去蓬莱君门下。
沈令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青砖,露出深绿色官服下一截雪白的颈子。
叶骁俯身从下而上地看他,塑月春暖,他穿得单薄,能看出脊背清瘦线条。他看了片刻,柔声道:“沈令,你想离开孤?”
沈令想,是你不要我在你身边啊,他想的时候,心中倒不委屈,只是难过,他没说话,叶骁道,“抬头。”
他慢慢抬头,叶骁轻轻抚上他那双清澈透明的漆黑眼睛,深灰色的凤眸眯细,多情婉转,他非常温柔地笑了一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沈令,你想离开孤?”
沈令长久的看他。
他忽然想起昔年山南关下,沈令看他的眼神,清冷无波,漾着一层菲薄的冰,而现在沈令看他,一样平静,眼神却是暖的。
他看到沈令轻轻眨了一下眼,长睫搔得他掌心微微的痒,沈令笑了一笑,低声道:“殿下,我所钟情,钟情他人,罪不在他,也……罪不在我。这是您说过的话。”
瑶华当年也是哭着这么对他说的。
她对他说,三郎三郎,你千好万好我都知道,所有错都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三郎,这世间唯独喜欢这件事情,没法勉强。
他忽然心平气和下来,安静地想,我想杀了面前这个人。
他想就这样,用一根银针,刺入沈令百会,瞬间而死,不痛苦,不流一滴血,干干净净。然后给他换上玄色的礼服,将他藏在万年寒冰中。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日日夜夜,只要他想,便能看到他。
叶骁白皙指尖轻轻滑过他眉眼,手腕一转,手背腻上沈令下颌,叶骁似是痴住了,沈令仰头,纤细的颈子拉出一条雪鹤一般纤秀的线条,他轻轻捧住了叶骁的手。
他温和地看着叶骁,“殿下,我喜欢你。我也知道殿下心有所属,我在这个世间孑然一身,唯有一颗心算是自己的。而现在,这颗心也不是我的啦,殿下,我把它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叶骁想,我想杀了他。不,我要杀了他。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因为他要离开我?
他忽然怔怔,他想,若五娘有了喜欢的人要走,我欢欢喜喜送她出门,告诉她王府永远是她娘家,可为什么只有沈令,他要离开我,我想杀了他?
当年,即便是瑶华,他也只是满心苦楚,却从未想过,就算把她变成一具尸体,也要留下她在自己身边。
你看,沈令与那些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们,截然不同。
可不同在哪里呢?他不知道。
沈令笑起来,他阖上眼,又把头抬高一点,纤白的颈子完全暴露在他掌中,他的长睫微微地颤,他柔声说,“殿下,我所有都是你的,一条性命随你处置,只求你,放过我罢。”
“……”叶骁松开了手。
他想,人可真奇怪。他喜欢瑶华,瑶华求他放过她,沈令喜欢他,沈令也求他放过他。
他琢磨琢磨,忽然笑出声。
叶骁说,你起来吧,多大点儿事,你想去哪里去就去哪里,孤说过,沈侯,你是自由的。
他挥手让沈令出去,等四下一静,他坐回座位,看着面前要处理的案卷,叶骁忽然想,每个人都要他放过,可谁来放过他呢?
第二十三回 和血书(上)
第二十三回和血书
沈令去回了卞阳公主的话,说待大婚之后,愿意做她的属官。
这边他也和黛颜五娘窈娘交待清楚,黛颜无所谓,窈娘不语,只有五娘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终于有个了断,沈令心情松快不少。整个人终于不再是之前那种苍白欲倒的恹恹。
这天沈令一早就到了王府外书房,先处理公文,再把一堆请柬——因为外国贵宾来的多了,叶骁终于有人请了——分门别类。
今儿事不多,巳时就处理完毕,他正琢磨要再找点儿事做,忽然想起叶骁之前让他查一遍桔穗舫的信。
翻出信匣的时候,他想,分明只是两个月前的事,却彷如隔世一般。
他自失一笑,捧着信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也没细想,就一张一张展开来看。
全都是一色厚密白纸,写得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
他正看着,叶横波溜溜达达走了进来。
今天叶骁约横波过来说事,叶横波到了,他还绊在宫里,就先到外书房等他。
沈令刚要见礼,横波特别大度的一挥手,说你别管我,该干啥干啥。沈令点点头,谢过之后继续看信。
叶横波拿本书翻了翻,觉得无趣,便丢开来,单手托腮,含笑看着沈令。
沈令对叶横波印象颇好,以他的淡漠性子,勉强算得上喜欢,被她看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叶大人若是无趣,下官叫五娘陪您在园内游赏一番?”
“园子哪有你好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横波笑答,还从袖子里掏出几颗蜜饯,打算就着沈令吃。
沈令被她看得发毛,想了一会儿,礼貌性地问了句,二郎安好?横波说,死不了,就大概得躺到年中了。
他们这次从青阳道回来,王姬在府里正式宴请两人以做感谢,席上叶骁笑眯眯把叶永波和叶询对他下药的事说了出来。
叶永波当场吓尿了,赶紧说叶询全不知情,都是他下的,王姬气得要扇他,却被青城君拦住,青城君温和地把儿子叫到身前,含笑一巴掌直接抽出了殿外。
他笑着唤来侍从,按着叶永波在堂下打,也没有板数,他神色如常,就跟没听到儿子嚎一样,向沈令和叶骁敬酒赔罪。
最后反而是叶骁看不下去了,给叶永波求情,拖上来的时候血肉模糊气息奄奄,青城君脸色都没变,依旧含笑。
沈令当时就觉得,青城君真是个狠茬。
他哦了一声,继续看信,横波忽然道,“这是穗舫的信吧?”
“叶大人怎么知道?”
“嗨,我们几个小时候一处玩儿大的,那时候都在蓬莱君那儿上课,就是用这种纸,说可以写暗语啊什么的……”横波面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她轻声道,“那时候真好啊,没有任何烦恼,宫里的猫不理自己,就是天大的事了。”
沈令一笑,“少年滋味,千金难换。”
两人正说着,有人通传说叶骁回来了,横波负着手溜溜达达走了,沈令继续看着手里的信,看着看着,他忽然心内一动,把所有穗舫的信件拢在一起,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拿其他一叠厚薄相同的纸张在手内一量。
——他终于明白拿起信匣那一刻的微妙不对是从哪里来的了。
穗舫的信,明显重得多。
他一张张细细检查,并没有夹带什么,他又仔细抚摸,发现纸张除了边缘部分,都异常挺括光滑。
他皱眉,想起刚才横波说的那句写暗语。
沈令想了想,点上蜡烛,轻轻把那张他觉得有异的纸放上去一熏,信笺四角立刻微黄泛焦,而中心部分则慢慢在墨色之下,显出别的一层字迹。那是用白矾写在白纸上,必须用火熏过才能看到的字。
沈令看着上面的字,面色一沉,立刻把穗舫写来所有的信一张一张熏燎过去,看完之后,他面沉如水,霍然起身,捏着一把书信,快步去找叶骁。
叶骁正和横波在观鱼亭倚栏说话,似是刚说完,看他面色不善,横波拱手告退,叶骁看着沈令过来,有点儿诧异,还没等他开口,就见沈令把厚厚一沓信笺摊在了石桌上。
在看到那上面隐匿字迹的一刹那,叶骁深灰色的瞳孔猛的放大,然后缩紧——
从嫁入白家开始,她寄给他的每一张信笺上都写满,阿骁,救救我。
沈令只来得及在叶骁转身而出的刹那抓住他的袖子。
“……放开孤。”叶骁眯起眼睛,一双深灰色的眸子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积雨云,沸腾翻卷。
“我只求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放开孤。”
“殿下要做的所有事我来做,我只求殿下,今日不要杀一个人。”
“沈令,放开孤——”
“若殿下要杀。就先杀我。”
“你凭什么——”叶骁暴怒,一把甩开沈令!
沈令被他摔在地上,扯住他袍角,苦笑着仰头看他,极轻的道:“……殿下,求求你……”
“……”叶骁定定看他,沈令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坚定地拉住他,笔直凝望,一瞬不瞬。
沈令的声音软下去,他清绝面孔上忽然带了点儿苦笑的意味,“殿下……求求你,答应我这一次吧。”
这一次,决不能让叶骁杀人。尚书左仆射这样高官即便是叶骁也承担不起擅杀的后果。
但是白家父子一定会死。
他替叶骁杀。白家父子今天必须死,只不过,决不能是叶骁杀。
叶骁看了他片刻,飞快解下腰间佩剑扔在他掌心,转身向外飞奔。
沈令跟在他身后,飞身上马,向白府而去。
时正午后,阳光晴好,白府侧门里一群下人正缩在门洞阴影里打着盹,听到马蹄声近,眼睛还未睁开,只见两道身影从马上飞身而出,直过众人头顶,向府内飞掠而去!
等他们反应过来,叶骁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女眷所在的后院。
他循着药味冲入厢房,把侍女吓得惊声尖叫,叶骁理都不理,几步走进去,看到重重纱幕之内,躺着瘦得只剩一层皮,肚腹却高高隆起的穗舫。
她瘦得像是一具苍白的、裹着皮的骷髅。
穗舫半昏半沉,听到声音,微微转头,待看清是叶骁之后,苍白嘴唇动了动,眸子亮了起来,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她拼尽全力,向他伸手,叶骁抢上一步,将她抱在怀里,他怀里的身体又轻又冷,像抹随时会散的影子。
他听得到穗舫虚弱地呢喃,“阿骁……你来救我了……”
他拿起被子把她团团裹住,将她抱起来,“嗯,穗舫,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二十三回 和血书(中)
叶骁浑身肃杀地抱着穗舫出去,白家夫人惊恐地看着他,“殿下这是要做什么,穗舫有孕在身,快放下穗舫!”
叶骁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冰冷的,毫无温度,只把她当一具尸体来看的眼神。
白夫人一下瘫坐在地,叶骁收回视线,疾步而出,周围仆役蜂拥,却没人敢拦,叶骁就这么光明正大,把穗舫抱回了秦王府。
他一走,五娘就派人去找黛颜和灿星汉,黛颜先回来,看见他怀中穗舫倒吸一口冷气,沈令简单和他说了几句,黛颜面色一变,一跺脚,飞快进了寝殿。
穗舫被叶骁放在床上,人已经失去意识,黛颜仔细查看了一番,脸色黑得跟锅底一般。
叶骁站在床头,轻轻把穗舫一头枯干头发拢起,“……怎么样?”
“她怀孕五个月了……双胞胎,上个孩子没出百日就怀上了。”黛颜森然语气下隐含着一股怒气,“她现在是情绪激荡,力竭昏迷过去,府里有现成的方子,熬一副就好。”
说完这句,黛颜的愤怒终于按不住了,他扯扯叶骁,两人到了外间廊下,黛颜一拳擂在廊柱上,他用尽全力压低声音,嘶声道:“白家这帮畜生!!!穗舫的手脚筋都被挑断了!!!”
叶骁反而显出一种近于可怖的平静,他伸手按在黛颜肩头,用力压了压,“……大概什么时候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