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叶骁本人……也怪有意思的。
这个人吧,娇气的时候娇气得出奇,之前有次太常寺送过来的四经绞罗因为这年桑叶不好,蚕吐的丝就比往年稀疏了一些,布料略微粗粝了一些,宫里女官都没察觉,结果,叶骁居然,身上被蹭出道子了!黛颜冲去殿中省好一顿骂,沈令则被他的娇气震惊得无以复加。
但叶骁糙的时候那是真糙,青阳栈道一行,两人啃草嚼蛇,一路上吃得最好的就是干饭团子,脏得浑身发臭,叶骁一句话不多说。
就是这么一个人,特别有意思。
在列古勒,叶骁的娇气本来一直处于一个比较低的状态,但是现在他受伤,娇气劲儿全上来,挑剔到让五娘翻白眼,但那又能怎么样?自己惯出来的哭着也得惯完啊。
沈令从外头回来,朝里张望了一下,乖乖巧巧挨着叶骁在外间坐下——收拾屋子状态的五娘惹不起惹不起。
终于折腾完了,五娘出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俩一眼,“……收拾好了,两位进去吧。”
叶骁小小欢呼一声,狗腿地过去给五娘擦擦汗,五娘掌不住,笑了一声,推了他一把,“少看点东西,别累着眼睛。”
叶骁开开心心进去,嚯!简直跟他王府的寝殿相差不多,他一下扑到炕上,沈令坐在炕沿,他咕噜咕噜滚过去,沈令笑着捋了捋他颈子。
叶骁翻过来,看着他忽然叹了两口气,沈令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今儿京里有信回来。两个坏消息。”
“……先说最坏的那个罢。”
“你弟挺行的,把我哥我侄儿都哄挺好,我哥封了他一个五品舍人的位置,让他在御前行走,算得坏消息吧。”
沈令眉头一蹙,“沈行惯为奸佞,曲意媚上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不足为奇,但舍人日夜伴驾,难道就没有御史参合么?”
“嗨,我二哥那人啊,往好了说,是护短,只要他认为是好的,一意护到底,外头说什么都一字不听,往坏了说,就是偏执。你看我,都这鬼样了,就认我是他乖巧弟弟,外头那就都是胡说——”
“外头可不就是胡说。”沈令难得打断他说话,深深瞪了他一眼,叶骁乐了,滚到他身边,脑袋枕在他腿上,从下往上看他。
“也不算全胡说啦。”叶骁伸手摸了摸他面孔,“所以搁沈行身上也一样,二哥若认为他是好的,外头参他奏折堆到天上他都不看。再说,塑月的言官拿什么参他?沈行在丰源京不要太乖哦。”
“所以我哥这点呢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真是爱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普通人这般非黑即白爱憎分明自是好的,他是皇帝,这就不合适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打小都被教育成当个贤臣,十五岁了忽然告诉他你要当皇帝,赶紧的,现在先监个国,然后没过几年就要登基,换谁谁不慌啊……”
沈令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问他,那另外一个不算特别坏的消息呢?
叶骁沉默了片刻,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沈令,慢慢地说:“……我之前跟阿父说了两件事,一个是怎么和你做,一个呢,就是我跟他说,我要和你成亲。结果怎么让你欢愉他上次给我回信了,成亲的事儿,我姐代笔,给我驳了,说想都别想。
沈令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瞪着叶骁,对方一脸你惊讶啥的天真表情——啥,他还真……打算和他……成亲?阿骁你醒醒?这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啊!
第三十六回 百年归(下)
叶骁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想什么,不满地撇撇嘴,“你又当我说笑,我那日说了要和你成亲,给你名分,我就是当真的,凭什么先帝可以我不行啊?”
人家是皇上你是么?沈令把这句话咽下去,低低说了句胡闹,叶骁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这事儿急不来,徐徐图之,你看蓬莱君没名没分跟先帝跟了快十年,才在死前捞着个名分……对吧?
沈令瞅他一眼,冷声道:“我不在乎名分。”他得了叶骁的心,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了,他从来没想过要效法蓬莱君,和他名正言顺——他怎么敢想。
叶骁静静看他,“那不行。”
“……为什么?”
“如果你我没有名分,百年之后,谁陪我在地下安眠呢?谁的牌位要放在我的牌位旁边,和我一起共享香火呢?”
沈令心中一颤,他无声看向叶骁,直直望入那双深灰色的眸子。
叶骁似乎叹了口气,他敛去面上一切笑意,坐起身来,认认真真正色看他,“我确实该对你说的。我一共娶过五任王妃,穗舫你是知道的,瑶华是除你之外,我唯一爱过的人,我余下三个妃子都是别有他情,这涉及到她们清誉,我也就不详说,但是无论事实如何,她们都是我娶过的妻子,而且名义上都已经死去。她们的棺材都已经提前放进我的王陵了,等我百年后去合葬。你若没有名分,阿令,那我就不能和你埋在一处。黄泉之下就只有我一个人了,阿令,你舍得么?我舍不得,只要一想到你孤零零葬在他处,我就舍不得。我想跟喜欢的人葬在一起,我若早死,我等你,你若早死,你等我,谁都好,咱们总能等到对方。”
被他这样一说,沈令忽然就怔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他忽然就想,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呢?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和叶骁厮守终生。
叶骁啊,他是塑月帝国最受宠爱的秦王,俊美风流,多情善笑,温柔而孩子气,这样一个人,现在喜欢他是真,将来离开他……也是真。
——这甚至于与叶骁本人的意愿没有关系。
叶骁现在未到而立之龄,显仁帝蓬莱君还能容他胡闹几年,可是再往后呢?他是要成亲立妃生子的啊。
他能在叶骁身边,得到真心倾慕,已是奇迹,他从未想过能和叶骁相伴一生。
沈令真的一直这么想。但是今日叶骁这般说,他整个人呆住,脑子木木的。
他脑子里转的,却是和叶骁的话毫不相干的事。他想,叶骁,你对我的喜欢,果然是全心全意的。
他想和他生同衾死同穴,他想和他连牌位都放在一起,永受后人香火。
叶骁为他,不要贤妻娇子,抛却繁华,可他从前却认为叶骁会离开他。
沈令眼底有一股热意流动,他有满腔满腹的话要与叶骁说,但是此刻却又说什么都多余,他只从唇间迸出一个“好”字,就一步上前,紧紧环住叶骁的腰。
叶骁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只顺着他清瘦身体,柔声道,“阿令,你若觉得不能和我生同衾死同穴,那你是小看了我叶骁,而归根到底,却是小看了你自己。难道安侯沈令,不值得塑月叶骁倾其一生么?”
沈令攀在他肩上猛力摇头,却一声不吭,他轻柔地拂过他面孔,将他耳边几缕碎发别到耳后,“你看,没有名分,我们可以徐徐图之,拖到七老八十了,说不定阿询都登基了,二哥当哥哥的能管我,他个当侄子的还好意思管?子嗣呢去过继就好啦……虽然永波这娃确实挺那啥的……”他顿了顿,轻轻一笑,“这些都不是大事,都总有办法,但阿令你若一直看轻自己,我却没有办法了。”
沈令没说话,只是扳过他下颌,轻柔地吻了上去。
叶骁大概就愣了一瞬,随即撑身往上,叼住他唇瓣,沈令一疼,只觉得天旋地转,已然被叶骁翻身压在身下。
长吻过后,两人都是气息紊乱,叶骁骑在他身上,喘着气,面颊泛红,一手按在他胸口,声音嘶哑,却分外惑人,“……阿令心跳得好快。”
沈令刹那冷静了下来,他周身滚烫,心内却懊悔不已,这大白天的他在干嘛啊!他用手背盖住眼睛,扭头不看他,叶骁俯身,含住他一片菲薄耳垂,然后嘴唇沿着他耳垂吻下去,落在他颈上,手也往下滑,沈令重重颤了一下,低声道:你眼睛……
“我又没瞎,再说,又不是手和舌头断了,别的地方用不了。”叶骁厚颜无耻地顶了顶他,沈令刹那面孔红透,羞耻地蜷起身体。
沈令半心半意推在他肩上,低声道现在才中午。
“我饱暖思□□不行么?”叶骁往下摸,就在这时,两人忽然听到外面远远地传出几声咚咚闷响,什么重物撞到门板上,然后女人带着哭音尖叫出声,连哭带嚎,男的含混不清地骂着……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叶骁非常不高兴地起身,骂了一句,朝外走去。
他走到铺子前头,掌柜的扎着手正劝,门口台阶上滚着个披头散发满身污泥的女子,身旁站着个矮胖汉子,手里拎着把剔骨刀,正抬脚要踹,看到叶骁出来,汉子愣了一下,随即嚷起来,“杨衙内,你评评理!呸!我典了这贱人来,狗生崽子都两窝了,她白吃我的白住我的,肚子连个响都没有,还偷我的钱去给她的小杂种买药,可有没有天理了!”
叶骁看都不看他,疾步下去,看见阿菩在泥里蜷成一团□□,露在外面的地方满是青紫,动弹不得,他道了一句娘子得罪,把她抱上柜台外间的凳子上。
刘屠户兀自骂骂咧咧,大中午时分,聚了不少人出来看热闹,里头有劝有帮腔的,叶骁转过身来,冷冷扫了一眼,声浪一下就沉了,被他冰冷眼光扫到的人无不垂头挠腮,咳嗽作态。
第三十七回 他心悟(上)
第三十七回他心悟
“老刘,你说阿菩偷你的钱?”
刘屠户大声说是啊,这贱人是我花钱典来的!她还偷我的钱!
叶骁冷眼看他,沈令被他揉搓得正可口,被人打断,他本来就一肚子邪火,现下越发不高兴,“哦”了一声,冷不丁地问,“她是你……典来的?”
“对啊!十五贯钱典了一年!”
“那你知道,塑月律令,典人是犯法的么?”
刘屠户一下愣住,随即扯着嗓子撒泼,说我们老规矩就是这样!犯个屁的法!
叶骁眉宇一轩,深灰色眸子轻轻眯细,沈令从里头出来,看到县令,刘屠户气焰矮了半截,沈令冷冷地道:“《显仁律》刑法志有例‘诸以女子典雇于人及典雇人之子女者,并禁止之,出典者缴其货利充公,杖一百,徙一年半,典者杖五十,罚钱十贯’。听懂了么?”
刘屠户胡乱喊着我不知道不懂我老婆偷我钱!沈令只冷眼看他,闻讯赶来的王班头带着几个衙役把他就地按倒,塞上嘴拖回县衙去了。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沈令去县衙,店里有好心的邻居大妈照顾阿菩,一碗热茶汤灌下去,阿菩被打得跟个烂桃一样的左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看着叶骁扑簌簌落下泪来。
叶骁拉了把凳子坐在她对面,心平气和地问道:“你偷刘屠户的钱了么?”
“没有!”她激烈地道,“那都是我去给人送肉,主家赏的,我一文一文攒起来,今日本来想送钱过来,结果……”
叶骁点点头,“你刚才听到了吧?典妻是犯法的。你怎么打算?要告刘屠么?”
过了片刻,阿菩咽声道,“我、这些我不懂,但我不能害刘屠。我也回不去,他会打死我……”
旁边的大娘听了唉声叹气地不忍,听不得,插嘴道:“衙内,阿菩刘家是回不去了,这次她丈夫没来过冬,要等开春才能来,她可怎么办哦?”
阿菩呜呜地哭着,叶骁摇摇头道,“算了,管都管了,这样,阿菩,我这边铺子正好也缺人手,你就在我铺子里给我帮忙,包吃住,一个月两贯钱,你可愿意?”
列古勒这种偏僻地方,雇工两贯钱还包吃住,已然是非常优厚的待遇了,阿菩一听立刻跪倒在地,碰碰朝他死命磕头,叶骁把她挽起来,说你去后面找五娘吧,正好把伤也包一包。
阿菩连声应好,然后犹犹豫豫看他,说,公子,还有一个,您能请县令放了刘屠么?
“怎么?”
“就是……刘屠对我家有恩,不然我家三口去年就全饿死了,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我做不得。”
“典妻犯法。”
阿菩坚定摇头,“那些事我不懂,我家收了刘屠的活命钱,就应该报答,若是刘屠因为我坐牢,我人就没法做了。”
叶骁看她片刻,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声,“……这种案子是你自诉,你明儿去撤案就完了。”
阿菩喜不自胜,连连又磕了几个头,才欢欢喜喜去了铺子后院。
叶骁把阿菩交给五娘,交待了几句,五娘领着她下去,就有侍卫匆忙来报,他一听,深灰色眸子一细,轻轻一笑。
沈令回来,已是晚膳时候。
他这次抓了刘屠户,第一个来说情的是田保正,她用上“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的句子,说这等穷乡僻壤的地方,男多女少又穷得厉害,加上和北狄这些异族杂居,有些族里就是一女嫁多夫的规矩,不宜太苛,不然就违了民心。
沈令听了这话,心内冷笑,知道她不是为了刘屠户,而是怕他真追究起来典妻典女这档子事,只怕这城里挺多人都跑不掉。
沈令不接这茬,只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便端茶送客。
叶骁看他面色不虞,猜到大半,“有人来当说客了?”
“嗯……”
“这种事没办法的。”叶骁坐正,拍拍身边,沈令挨着他坐下,头靠在他肩上,“嗨,阿菩跟我说,她不告刘屠,她是苦主,她不告这案子只能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