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得利,不是甚好?”
弥兰陀看着笑眯眯的叶骁,长久喟叹,“秦王之贤,犹自在南陈康王之上。“
叶骁玩味地沉吟了一下,“那,与唐庐王相比呢?”
“……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听了这句,叶骁脑中飞转,而就在这时,沈令过来,悄声跟他禀报,说唐庐王到了,等待召见。
……果然。叶骁点点头,沈令退下,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普通人不谙武艺、缓慢的步声。
门被无声推开,一道火色身影缓步而入,来人乌发玉冠,清雅秀美,却让叶骁在看到的一刹那微微睁大了眼睛——是“李广”,应该死在列古勒的“李广”。
“李广”就是唐庐王冯映!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弥兰陀,对方无辜微笑,冯映提着一方精致的食盒,向两人微一躬身,“北齐唐庐王冯映,见过秦王殿下、弥王殿下。”
说罢,他把食盒放在桌上,迎着叶骁视线,慢悠悠的柔声道:“阖夜操劳,两位都饿了吧?”
“……”叶骁啧了一声,“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冯映、唐庐王,这么简单我都没猜出来,还真是让唐庐王见笑了啊。”他自嘲地道了一句,又特意看了一眼弥兰陀,弥兰陀只当没看见。
食盒摆好,八碟八菜,还有一壶酒,里头琥珀桃仁、冰糖杏脯这些都寻常,唯独一道紫苏桃姜点了嫩绿雀舌,别致得很。
叶骁拈了块脆甜微酸的嫩姜,一线辛辣把他现在还一阵一阵犯困的脑子激得醒了一下,“冯王到此,有什么指教?”
“想与秦王谈一桩交易。”
弥兰陀识趣地要往外走,冯映看了他一眼,“并不是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说来也与弥王有些瓜葛。”
他都这么说了,弥兰陀摸摸鼻子留下,叶骁嘴里嚼着姜,把辛辣全部榨出来,保持清醒,“冯王要什么?”
“我要做北齐国主。”青年缓慢而坚定地道,“只有我做国主,于弥王和塑月好处最大。”
敏锐地捕捉到他没有说北狄而是弥王,叶骁眼神微微闪动,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做国主,二十年后可遂塑月与弥王之愿。北齐现在讨好单于,而我认为现任单于残暴不仁,德不配位。而北狄单于之位,遍望四野,唯有弥王有能居之。”
那句二十年后可遂塑月之愿指的是塑月无血吞并北齐,这着实让叶骁心内一惊,他暗中打量了一眼冯映,心中只想,这人这般年轻,却已经能谋到此了么?
他没有立刻表态,继续拈了片姜,弥兰陀一笑,拿起冯映带来的素酒,斟了两杯,一杯递给冯映,“当初冯王大败单于之弟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我就非常欣赏冯王,若北齐真归了冯王,我乐见其成。”
冯映一手拿杯,一手给叶骁斟了一杯,“那,殿下?”
叶骁沉沉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弥兰陀,忽然展颜一笑:“说起来,弥王当日还欠我一杯,便在此一起还了?”
弥兰陀大笑,说如此甚好,仰头尽了杯中酒,说我在这儿的事情已经了解,就先离开罢,有什么未尽之事,我自会派使者过来。
他走出去,屋外的阿古也跟着他朝外走,他跟阿古说,叶骁可真是个人物,这人我希望他最后活得短些,我那帮儿女可没一个能对付他的。
阿古迟疑一下,“那殿下为何不现在……”
弥兰陀跟看傻子一样看自己的大萨满,“当然是他现在活着对我好处大啊,再说……若他现在就死了,这东陆之上未免太无趣了些。”
两人说着,到了谷口,上头岗哨已经接到命令,核对身份放两人出谷,哪知等开门的时候,阿古的肚子响亮地咕了一声。
弥兰陀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阿古尴尬得手脚没处放,忽然有什么落到他发上,他伸手一摸,却是个松软的雪团,他抬头,从面具上雕花的纹路之间看出去,雪团掷来的方向上站着个娇小女子。
女子一身软甲劲装,素面朝天,鼻上有淡淡几点雀斑,一张面孔只能勉强算得上清秀,但面上两道狰狞长疤,就简直有些难看。
女子却似乎毫不为意,看他看过来,露齿一笑,抬手一丢,他伸手一接,落在手里的是一包干粮和一个小小的水囊。
阿古攥着食物愣了一下,女子已经转过身去,往别处去了。
弥兰陀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却什么都没说。
弥兰陀一走,房内就只剩下冯映和叶骁。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冯映郑重一拜,“请秦王恕我欺瞒之罪。”
叶骁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扶他起身,“说实话,见你没死,我还挺开心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挺喜欢你的。”
喜欢二字一出,冯映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抬头看去,正望入他一双深灰色,宛若雨前天空一般的眸子。
叶骁是真这么想的。他总觉得冯映和沈令是一类人。只是沈令胸中有一腔不折孤勇,冯映却似什么都不要了——冯映就像是祭祀时被杀的祭品,安静沉默绝望地躺在祭台上。
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线怜惜,冯映垂下头,恭恭敬敬敛袖一礼,“谢过殿下赦我欺瞒之罪,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请。
“殿下请讲。”
“我恭请宗国下降王女,配我正嫡。”
啊,他果然全部推出来了。叶骁看他,“……你既然都推到这一步了,那你肯定知道,要嫁过去北齐的,只能是横波。”
第五十二回 三王会(下)
“叶大人贤名远播,姿容美丽,如若下降,自是良配。”
“……她什么都好,就是……咳咳,年轻,心性不定,如果事成,你也要担待。”叶骁尴尬地摸摸鼻子,眼神游弋地道,“但是横波除了这点,真的是非常优秀的人,她生得美,性子坦率豁达,无论武艺文采都是上上之选,定国□□的人才。”
看他说起外甥女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冯映想,叶骁是真的很爱横波。
那种爱是伪装不来掩盖不了,会从每一个言行之中渗透而出。
真好啊。他想。叶骁如果爱着谁,就要大声说出来,让对方知道,让天下都知道。
叶骁的喜欢,勇往直前,无坚不摧。
冯映裹紧身上火红裘衣,咳嗽几声,微笑着点点头,两人说了一会儿,他换了个话题,“还有一事,需要跟殿下相商。”
他想认下击杀沈令行一事。冯映倒也直言不讳,他说一来杀沈令行可以为他积功,二来,这件事可以是冯映做下,但是不能是叶骁干的。
听到这里,叶骁只淡淡说了一句,冯王好灵的耳朵。
冯映充耳未闻,继续道,沈令行被杀是在北齐境内,一千五百甲士尽歼,如果叶骁认下是他做的,就意味着,叶骁调动了军队进入北齐。
他举起三根指头,“第一,为何擅调甲兵?第二,为何塑月军队在北齐境内杀害荣阳元帅?第三——”他笔直地看着叶骁,“我只怕秦王这一击,王姬陛下蓬莱君,皆不知情吧?”
他这一下着实捅在叶骁的软肋上——他这次确实是擅自调动军队。虽然击杀沈令行对塑月大大有利,但是这件事真被认认真真掰扯出来,显仁帝不护着他,他掉脑袋都有可能。
叶骁眯起一双深灰色眸子,沉沉看他,冯映继续道,“可是若是这件事是我做的,那沈令行带兵进犯我的领地,我调动军队歼灭,于情于理没有任何问题,既算是荣阳问责,反给了塑月保护属国的大义名分。殿下,此事让我出面,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这个人真是,聪明得让人脊背生寒。
叶骁在心里把这事掂了几个过,最终不得不心情复杂地承认,如冯映所说的处理,是最好的。
他不情不愿地应了,冯映带走沈令行的首级,和沈令错身而过。
看到沈令,叶骁浑身松软再撑不住,一头栽到了恋人怀中。
“叔靖,你还好吧?”沈令担忧看他,他脑袋扎在他怀里,含含糊糊地说,还好,就是地气相尅,困得厉害。
沈令以前听他说过北狄大地不喜永夜遗脉的事,一直悬着的心松了松,把他搂得紧了些。
叶骁却想起来什么似的从他臂弯里挣出来,给他拈了块冯映带来的胡桃酥酪。这个东西他也是第一次吃,是将鸡蛋清和豆粉奶酪摊成薄饼,煎好之后放上一层胡桃松子花生碎,再摊一层薄饼,再放一层干果碎,如此四五层,厚不过一寸,浇上酸乳酪调蜜的酱汁,不夜侯别出心裁,又多加了一些茶汁,异常香甜可口又清爽宜人。他当时吃了一块就惊为天人,暗搓搓地护住,等着给沈令吃。
看他献宝似的捧给自己,沈令内心一片酥软,含了一块,觉得自己生平从未吃过如此可口的点心。
看他吃完,叶骁咣当一声复又摔回他怀里,把冯映的事跟沈令说了,很不高兴地一撇嘴,“这人吧,我当时就说没死,果然没死不说,还给我来这么一出,啧啧。”
沈令顿了顿道,“此事我也有责……对不起,叔靖,我见识短浅,给你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听出他语气中自责,叶骁忙撑起身,双手捧住他面孔,和他额头相抵,气息亲密缠绕,“当初你提出计划的时候,后面这些我都想过了。但是你说得是对的,虽然没杀到符青主,但是沈令行更好啊,能断荣阳一臂,我担一些责罚又算得什么?决定是我下的,虎符是我的,你凭什么跟我说对不起。”他说到后来居然有些气鼓鼓的了,在他脸上狠狠亲了几记才解气。
沈令心内浮动,挨上他肩头,他感觉叶骁把他朝怀里揽了揽,有些犹疑地唤他的名字,“……阿令……”
“嗯?”
“……你,难过么?”
沈令没明白,想了一下才失笑看他,“沈令行是我仇家,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只觉得痛快。”
“……”叶骁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了句那就好。
沈令一边靠在他肩上,一边把剿匪的情况跟他说了,听到有个大夫的时候,一直闭着眼听的叶骁猛的起身,“大夫在哪儿?!”
大夫在谷里山洞的最深处,一个宽敞干燥,略微寒冷的洞穴里。
四壁火烛全用琉璃罩子笼着,一点烟火气皆无,沿着洞壁摆着无数药柜,当中坐着一个面目普通的清瘦中年文士,身旁守着两名羽林卫,他却全然不在意,只靠在桌边看书。
叶骁示意羽林卫出去,男人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慢慢翻着手里的书。
叶骁踱步过去,“……韩十二?”
男人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叶骁不恼,拖了把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取了他桌上厚厚一沓笔记,里面全是手绘的内脏结构位置、人骨血管等等,惟妙惟肖,他慢慢的一本一本看着,大概看了七八本,他捏着手里的这一本,抬头看向男人,“……这些年列古勒失踪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
这回男人连眼睛都不抬了。
“‘瘟种’是什么?”
第五十三回 千瘟生(上)
第五十三回千瘟生
男人终于抬起头看他,他盯了一会儿叶骁,咧嘴一笑,声音沙哑低沉,“……你快知道了。”
叶骁也不恼,只把手里捏着的书页递到他面前,“脚腕上这条筋腱画错了。撕裂创口并非这样整齐断开,而是竖状。所以缝合的时候,需要先把所有的竖状撕裂先行修补,才能去接合创口。如果只缝创口,会撕裂更重,进而寸断。”
男人眼睛登时一亮!他一把夺过叶骁手里的笔记,飞快翻阅,又凝神细想,叶骁含笑看他,“外头很多骨断筋折的土匪,有得是人让你试验。”
男人立刻站起来,刚要提脚往外走,看到叶骁,又慢慢坐下,咯咯笑了一声,“说罢,你要我做什么?”
叶骁极其有耐心地把自己的问题重又说了一遍。
男人不耐烦地看他,“我是韩十二,列古勒那些人到底死了几个我怎么记得?你要杀就杀,不杀快让我出去研究研究,至于‘瘟种’嘛……”他面上现出了一个得意的诡笑,俯身低低在叶骁耳边说了几句。
叶骁从韩十二那里出来的时候,面色铁青,他厉声唤人,“你们谁得过天花?跟我走!孤要亲自追捕姓陶复!”
他足尖一点,几个起纵,落在木屋前,跟沈令说道:“押上韩十二,你立刻回列古勒。”
沈令问那你呢?
他沉着脸答,“我要去追姓陶的,不然要出大事。”
“……我和你去。”
叶骁刚要拒绝,沈令一手抓住他胳膊,一双清黑眸子盯着他,“若有危险,你去也有,要么我去,要么我们一起去。”
他这话说得绝无转圜,叶骁看了他一眼,最终皱着眉点了下头。
禁军加羽林卫,只有两人得过天花,叶骁黑着脸点了一共十个人,一路疾行出谷。
他让人立刻传信给在列古勒的黛颜,让他做好大疫的准备,等韩十二一到,不惜一切代价撬开韩十二的嘴,让他把预防天花的秘密吐出来,同时立刻飞书蓬莱君,将此事告知。
说完,两人出谷上车,叶骁靠在车壁上吐了口气,才简明扼要的说明:韩十二是个为了医术走火入魔的狂人,这些年列古勒附近的失踪案十有八九都是他做下的,就为了试药和解剖。
他后来不知怎的和阿衮河的匪徒勾结在一起,阿衮河急需医生,而他则需要试验品,两边一拍即合。然后阿衮河匪徒发现韩十二找到了能预防天花的法子,陶复意识到,他找到了远比替流霞关交易更稳妥的生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