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信是写给蓬莱君、叶骁和显仁帝的。
桌上的一叠是她写的关于如何处理这次宫变善后的善后方案。
她没有用印,最后落款是罪臣叶柔。
他谁都没有保护住。
叶骁当做母亲一样爱着的王姬和妹妹一样爱着的横波——她们都死了,叶骁最重要的家人都死了。
他什么都没做到,他让叶骁失去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叶骁不会恨他、不会恨横波,他只会恨自己。
沈令浑身开始发冷,他无法自抑地发抖,然后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再也压抑不住伤势,身体一晃,栽倒在地。
他失去意识之前只想着,他要怎么跟叶骁说?他的姐姐和横波,他都没有保住?
十一月十三,终于能勉强下床的沈令,离开了丰源京,向叶骁而去。
他走的时候,王都内下了场大雨,终于冲刷尽了皇宫内瓦上砖间残留的鲜血殷殷。
而同一天,蓬莱君只身抵达末那楼部——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穿越过席卷暴风雪的千里荒漠,将需要近三个月的路程缩短到二十天内。
末那楼部的人只知道,那是一个暴风雪肆卷的日子,白毛风刮了足足三天,雪片大得能遮住眼,出门三步就找不到帐篷,老人们都说,五十年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雪。
然后那个男人出现的刹那,暴雪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了。
天地齐静。
上一瞬间还狂风扬雪,乌云肆卷,天要塌下来一般的低,而下一刻,忽然雪霁云停,雪蓝的天上,捧出一钩银亮的弦月。
谁也没有看到蓬莱君是怎么出现的,朱色的眸子、一头直垂脚下泛着微微雪青月光一般的发,他就那么安静又突兀地伫立在月光之下,彷如一条白色的蛟,站在北狄的土地上。
牧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拿不准自己该跪下还是逃跑。
他抬眼,朱色的眸子中间是兽类一般的竖瞳,他慢慢开口,是字正腔圆的北狄话,他说,塑月蓬莱君,特来带回秦王叶骁。
第六十六回 不复悲
第六十六回不复悲
一切都是弥兰陀在把他带到神殿的路上讲的。
叶骁是在十月二十,被丘林部的人所救。
十月十九,雪花跑到丘林部求助,小且余王立刻率众跟着它,在碴子口找到了叶骁。
找到叶骁的时候,他蜷在一匹金色马尸的腹部,身下是血肉尸骨凝成的冰里——整个战场上除了那匹他靠着的马,再没有一具完整尸体,冰被马和人的鲜血反复蚀透,复又凝结,一层一层交叠,连皮带肉带骨头的冻在冰层里。
他的四周全是尸块,马的、人的,那些尸块并不是被斩断,也不是被野兽撕咬,而是被人的手活生生撕开的,并且越靠近叶骁,尸块就越细小,到他身周附近,尸块已经细小到像细心婆娘在羊肉汤里撕的碎饼一般。
而叶骁就蜷在血场中央,浑身裹着厚厚一层血和碎肉、冰水淤泥凝成的血浆,重伤濒死奄奄一息。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丘林部的人胆战心惊的把人带回去,鹧应传书给弥兰陀,弥兰陀立刻通知还在回程的灿灿和阿古,让稚邪去丘林部接叶骁。
稚邪当机立断运送叶骁回末那楼部的居城王府。阿古和灿灿那边硬是压缩了一半时间,与稚邪同时抵达。
而叶骁在这中间一次都没有醒来过,阿古判断叶骁被邪灵占体,将他移入神庙,至今依旧昏迷。
说到这里,带着蓬莱君过来的弥兰陀已经到了神庙。
北狄神庙大都简陋,这间也不例外,弥兰陀做了个请的手势。
时近正午,影子在人脚下小小的一团,蓬莱君在殿门口忽然顿了一下,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向上望去。
……有“什么”在看着他。
强大、狂暴、威压,但是在极力压抑的某种非人的……意志。
而这股意志,讨厌他。
蓬莱君慢慢地迈入神殿——在他走入刹那,那个盘旋于神庙的意志勃然而怒,它像一头洪荒异兽一样无声咆哮,殿内轰然而起一股无根风,直扑而来!蓬莱君不避不闪,正准备生受的刹那,弥兰陀往前一步,那股刚猛至极的阵风刹那消失,只轻轻吹动了蓬莱君鬓边一缕碎发。
蓬莱君站在门口,又过了片刻,才把另一只脚跨入殿门。
——他走入了某个无形怪兽的嘴里。
憎恶、愤怒,如同实质的铅水,流淌在这个神殿内,蓬莱君却毫无表情,凝视着殿内正中竖立着一具石棺。
弥兰陀恭恭敬敬地绕行石棺三周,往棺前长明篝火里放了芥子,又合掌拜了拜。
蓬莱君看了一会儿,脱下覆住全身的斗篷,也绕行三周躬身为礼,起身之后,他到现在为止第一次开口,“这就是末那楼部祖灵胡恩塔的真身吗?”
弥兰陀有些意外地点点头,“对,就是我们的笑怒祖灵胡恩塔。”
石棺正面和背面各有一个女子浮雕,容貌相似,唯独一个微笑,一个神色愤怒,弥兰陀道:“笑灵胡塔,司掌知识,虽然是盲目之灵,却通晓古今未来所有智识;怒灵恩塔,司掌杀伐战争。两位祖灵在三百年前降临此世,化身为大国王女,嫁给了祖王阿斯弥兰陀兄弟,帮助祖王平定北狄诸部之后,本应重回无忧天,但祖灵心怀北狄,故此留在末那楼部,同化为双面祖灵胡恩塔。”
在他说话的时候,盘旋于神庙的那股意志温柔地拂过他的面孔,蓬莱君点点头:这个意志就应该是祖灵胡恩塔了。
弥兰陀继续道:“在北狄话中,胡塔为十、恩塔为百,所以祖灵又叫千光之女,意思是祖灵慈悲,宛若千光普照。”
语罢,他带着蓬莱君走到祖灵石棺后的一处密室,打开机关下去。
蓬莱君走下去,感觉到自己踏入名为祖灵的那头洪荒异兽的胃中。
下面是极大一间石室,祖灵石棺的正下方是一张水精床,叶骁躺在上头,从顶上垂下数条老旧的血红经幡,覆在他身上。
一个红发俏丽女子和一名头戴无眼面具的高大男人站在水精床边,正是稚邪和阿古。
蓬莱君缓慢走到叶骁身前,凝视片刻,随即挽起他的袖子——叶骁的左腕上什么都没有。
稚邪向他微微颔首,“我接到他的时候,他手上就什么都没有。”
蓬莱君点点头,正要俯身再去查看叶骁,他忽然顿住——叶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
镶嵌在那双凤眸中的,是一对血红色,美丽而悚然的眼睛。
不,那不是叶骁!那是永夜幽!失去了所有昆山碎的封印,永夜幽的意识浮出来了!
叶骁微笑着,竖起食指,抵在唇上,他极轻地嘘了一声——就在这一瞬间祖灵刹那狂暴,整个神庙轰然动摇!
飞沙走石之间,蓬莱君毫不犹豫一掌反抓,哪知掌下空虚,对方一声轻笑,身形一晃,已经出了石室,蓬莱君也一把抓住还没反应过来的稚邪抢身而出,他到得地面的时候,听到一声闷哼,只见神庙已经塌了一半,叶骁站在院中,正神态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手,阿古瘫在他脚边一动不动,弥兰陀半跪在他对面,面上有血,他盯着叶骁,轻轻放下稚邪,她立刻跑到弥兰陀身边把他揽在怀中。
半塌的神庙内双面石棺嗡嗡震动,不知何时调了个方向,背面愤怒相朝外,因为振动缘故,本就栩栩如生的雕像看去简直活过来一般。
叶骁慢慢抬头,看向蓬莱君,对着他笑了一下,蓬莱君面无表情,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平静地吐出五个字:“永夜万生主!”
在这五个字出口瞬间,叶骁僵硬了一下,蓬莱君飞身而出,广袖一甩,十三枚玉针脱手而出,钉在了叶骁的影子上!
叶骁整个人一滞,与此同时,笼罩于神庙之上的祖灵意志飞扑而下——
刹那之间天地变色,冬日正午,晴天郎朗,数道闪电笔直击上石棺,轰然巨响中气浪翻腾,稚邪等人被一下掀飞,场中砂石狂卷,遮天蔽日!
狂风之间沙尘聚合,居然隐约现出一道女子身形,挥舞一把□□冲向叶骁,只见白影一闪,蓬莱君飞身挡在叶骁身前,而长刀已落——
“祖灵息怒!”弥兰陀伏在地上嘶声叫道,一声轰然巨响,祖灵巨大气劲劈到蓬莱君身前强行而止,在蓬莱君身前斩出一道深可逾尺的刀痕。
烟尘渐消,空气中响起了粘稠液体滴落在地的声音。
弥兰陀清楚地看到,一只骨肉匀停,修长优雅的手穿透蓬莱君的胸膛,从胸前透出——
——叶骁。
蓬莱君像是没有任何痛觉一样,他仰头向上,被日光照射到的面孔开始飞快起泡、他凝视着祖灵隐约身影,轻轻眨了下眼。
他眼角裂开,宛若眼泪一般的血淌下来。滴到叶骁的那只穿透他身体的手上。
“离开。”蓬莱君凝视着沙尘中的祖灵,唇边缓缓溢出一抹血,他极其缓慢而平静地说,“离开。”
“——离开——”
第三句离开出口同时,沙尘中祖灵崩散,刹那之间烟尘平静,只留一地尘埃,而叶骁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一声轻笑,眼中猩红刹那消失,然后他整个人晃了几晃,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平常深灰色的眸子。
他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蓬莱君,他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
白衣尽血的男人费力地转过身,看着他安然无恙,轻轻呢喃了一声叔靖,便栽倒在叶骁怀中——
蓬莱君伤得非常重,叶骁强撑着给他缝合了伤口之后,体力用尽,也昏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已经是半夜,暖阁里一灯如豆,灿灿伏在炕沿,一看他醒了,立刻摇铃,外头医生涌进来,弥兰陀也跟着慢慢踱进来。
银发男人看着叶骁喝完药,让所有人都出去,叶骁看了他一眼,温声也让灿灿退下。
他咳了一声,问道:“弥王,君上伤势如何?”
弥兰陀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两腿交叠,双手拢着膝盖,唇边带笑,绿色的眸子却毫无温度地看着他,“……你们到底是什么?”
“……怪物。”叶骁平静地说。
弥兰陀眉毛动了动,“确实是怪物,你昏过去之后,蓬莱君肺被你扎透,里头淤血,阿古用雪蝗把淤血清出来的时候大出血,无法止血,左右都是死,我让阿古为他用了……你们东陆话怎么说来着?对,‘息壤’。”
叶骁没说话,死死看他,他了无笑意地哈了一声,“传说这玩意儿可以代替血液。”
“……传说?”
“嗯,传说,我弟弟当年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用了‘息壤’,确实可以代替血液,但是它会无限增殖,最后我弟弟被‘息壤’撑爆了,死的时候血把地上三寸厚的羊毡都浸透了。”
“……君上呢?”
“活下来了。唯一一个,从有‘息壤’开始,使用过的人里唯一活下来的。所以我才问你们到底是什么。”
“……是怪物啊。”
弥兰陀点点头,“前日在你身体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个凶灵。”
弥兰陀再度点点头,他站起来看向他,“对了,塑月皇帝下的聘礼,我收了。”
叶骁没说话,弥兰陀慢慢走出,叶骁用手背盖着眼睛,关门的风声让蜡烛一个明灭,晦暗摇曳。
——刺穿蓬莱君的时候,他是清醒的。
在碴子口一战,生死一线,残余的三道昆山碎全数崩解,失去了昆山碎的封印,濒死的他被永夜幽的意识压制得毫无反抗能力,占据了身体,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用永夜幽用自己的手,洞穿了蓬莱君的身体。
他疯了一样呐喊着不要不要不要,可他的手,还是刺入了养父的身体。
他记得那个触感,穿透皮肤肌肉,指甲划过肋骨,刺穿柔软的内脏——他再度捂住脸,泪水从面孔上滑落。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他为什么不死在碴子口?死在那里不就好了?他就不会伤害到蓬莱君了!
他想,叶骁,你活着有什么用呢?
他想着想着就不可抑制地笑起来,深灰色的眼睛里泪水不断淌落。
他又哭又笑,只想着,叶骁,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当晚,叶骁发起了高烧,牙关紧闭,药食都喂不进去,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奄奄一息,神志不清,只隐隐约约觉得被人抱了起来,被放到另外一张床上。
然后有人温柔地把他拢进怀中,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看到雪白的长发和一双朱玉色的眸子。
啊,是他的阿父。阿父对他说听话,吃药,他就乖乖张嘴,一口一口把极苦的药吞了。
吃完了,他孩子气地想往蓬莱君怀里拱,但是却一下都动不得,委屈的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湿漉漉的,他听到自己的阿父似乎轻柔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难得地放柔声音道:“睡吧,我在。”
叶骁像是终于被亲鸟拢在软厚羽翼下的幼鸟,沉沉睡去。
叶骁再一次真正恢复意识,已经是十一月二十。
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蜷在蓬莱君身边,男人闭着眼假寐,他一动,那双朱红色的眼睛睁开看向了他。
他小时候就一直跟着蓬莱君睡。
他那时候爱生病,怕热又受不得冰鉴,夏天就蜷在蓬莱君怀里,裹着他冰凉柔滑的头发,蓬莱君一边拍着他,一边慢慢给他扇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