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地形对军队来说是最不利的,若是在开阔地方步战,什么样的绝世武功也抵不过一轮齐射,但永巷的地形却弓箭无用,军队的优势根本无从发挥。
但兵贵神速,现下必须速战速决,不然迟则生变!
而就在此时,她身后两声惨叫,横波飞快回身,只看到两名死士缓缓扑倒,沈令平静地一抖枪尖,血沫飞溅。
他就像是刚刚折断了两根树枝一般,浑不在意,清雅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漆黑眸子冷若清冰。
沈令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尸体一般。
横波在马上短促地笑了一声,催马上前!
沈令一动不动。他看着向他冲来的横波,呼吸清匀,提枪的指头轻轻松了松,又重新握紧,指尖摸索着枪身上凤鸟的长喙,慢慢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横波在靠近沈令刹那,擎出腰上横刀,如一支利箭离弦,向沈令飞身而来!
刀枪交撞,横波落地,还未等她站稳,银光一闪,□□已擦着她面孔险险掠过,而此时枪尖破空之声方至——
趁沈令尚未变招,横刀斜扫,哪知沈令丝毫不退,枪尖画了一个极小的圆,随即一震,横波连人带刀被他拨开,身侧一个死士掩上,沈令枪尖急刺,死士咽喉上爆出一蓬血花,立刻扑倒在地,而横波得了这一息之机,猱身再上,刹那之间,两人之间迅如闪电一般连拆了十数招,分开刹那,□□一吐,内劲将横波逼退数步!
她一被逼退,兵士蜂拥而上——
一蓬银光乍起。
横波只觉得视线一片冷然的银白,仿佛是月光,也仿佛是白梅上的雪光凝成,然后血花爆开,就这么一个瞬间,沈令身前,尸骸满地血流成河。
新鲜的、手脚还兀自抽搐的尸体,从喉咙上的血洞里,热乎乎粘稠的血汨汨地淌下来,狭小的空间里一股腥甜。
沈令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温度,呼吸匀长,纹丝不乱,一滴汗都没有。
然后他似乎笑了一下,手中凤鸣一振,缓步向前走来。
——安侯沈令,无敌于天下——
永巷夹道之内尸横遍野。
除了被死士拼命送出的横波,所有人都死了。
沈令没追,他站在一片尸骸中,看了一眼横波消失的方向,掷出一个信焰,便向南有楼而去。
他刚到响廊入口,有一队走其他路,李拓儒带队的禁军的也到了,沈令且战且退,他退到响廊尽头的时候,廊上已全是禁军,而大队已经到了池畔。
他向后做了个手势,同时凤鸣向下急刺,早就被他命人破坏水下支柱的长廊应声而塌!
而就在这刹那,南有楼上所有窗扉洞开,万箭齐发!
大部分禁军正要渡水,谁也没防备整个响廊砸在水中,轰然巨浪遮天蔽日,他们还未等反应,长箭已至,水面立刻晕开一层层血色。
这一下猝不及防,禁军正慌乱的时候,沈令舌绽春雷,蕴含内力厉声而喝:“皇帝御驾在此,平乱诸人放下武器,原地而止!”
所有人都一愣,而此时,只见南有楼上窗边站出一人,一身黑色帝王朝服,正是显仁帝!
这一下大部分人目中都隐约现了犹豫之色,李拓儒厉声道:“有人假扮陛下,速去救驾!”语罢他飞快一箭,直射显仁帝,皇帝向后摔去,隐没不见。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异常利落,似是被这一箭激励,禁军中一部分人奋勇渡水,另一部分却有了踌躇之意。
就在此时,只见远处横波领着另外一队禁军也已赶到,。
她一来士气大振,横波也知现下是最关键的时刻,此时士气若振,凶性勃发之下,就能一鼓作气拿下南有楼,若是士气衰败,顷刻之间兵败如山!
她拍马上前,忽然听得破风之声,本能侧身藏头,只觉得肩上一辣,已然中了一箭!
身旁士兵急忙护在她身前,她一把挣开,挥刀斩断箭杆,嘶声道,“冲!”
见她悍勇至此,禁军士气大振,而对岸沈令慢慢放下掌中长弓,握起凤鸣,冷声长笑,“但叫沈令一息尚存,何容尔等猖狂!”
正如沈令所言,没有一个人可以越过他去,攻入南有楼。
近千禁军围攻,三百宫卫坚守,直到金乌西沉,禁军无人可以登岸。
夜色中凤鸣枪雪亮银辉吞吐,宛如雪鹤剔羽,每依次挥动都带起一声闷哼和四溅血花,惊人的凶戾而美。
戌时二刻,一弯弦月升起,沈令□□虚虚点地,他身被数十创,浑身上下连头发都被他自己的、别人的血染透。
他一双眸子比他手中的枪还要明亮,星子一般闪耀,带着一种理性而压抑的凶戾。
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他在黑暗中似乎笑了一下,平静地道:“……投降吧,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身后、南有楼之后,茫山之上,渐次亮起了一片光辉——
只见火把闪耀,宛若一条火龙自茫山上腾身而起,直扑南有楼而来——守护猎圃的军队,到了。
所有人都凝固了,然后禁军中传来了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不久之后,又是一声,紧接着刀兵落地之声宛若雨点一般此起彼伏。
大势已去。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逃,刹那之间,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一群人开始拔腿就跑,沈令一挥手,阻止宫卫追击,让他们固守此处,李拓儒没跑,他昂首站在正中,将手中弓刀一掷,被绑了个结实。
沈令松了一口气,追向横波而去——
横波没有往宫外去,她逃到了天和殿。
此处唯独皇帝登基、成年、册封太子此等大殿才启用,沈令追到的时候,地上血迹殷殷,殿门大开,横波已经逃了进去。
沈令让人等在外头,他自己提枪进去,殿内漆黑森幽,只有一点青白色的月光照入,能勉强看到一点轮廓。
横波坐在殿内正中的须弥宝座上,看沈令进来,颇有余裕地解释道:“我之前就想,就算失败了,这张椅子总要坐一下。”
“……感觉如何?”沈令提枪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淡淡地道。
“不舒服,又硬又冷,靠着椅背了腿就膈,不膈腿了坐久了腰一定会酸。”她摇摇头。
“这位子从来就不舒服。”
“可不坐过一遭,怎么知道舒服不舒服呢?”她笑道,“也许坐久了就舒服了。”
沈令把火折子点亮,搁在宫灯里,灯光暖融融一团,映出一殿半明半暗,横波斜靠在御座上,面色惨白,唇角含笑,身下汪着一泓血水,浸到御座上,顺着座上雕刻的莲花纹路往下淌,像是宝座束腰上开了血色的花。
“我只是运气太差而已。”她柔声道,“你也好,阿骁也好,我运气太差了。”
“天命国运皆不在你。”
“……在我那个脑子不好资质平庸的舅舅身上么?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我的,若天命枉顾,那天命就是错的。”
“……若早些收手,何至于此。”
横波笑出声,她像是一头掉入陷阱然而泰然自若的豹子,她似乎嫌头发乱了不舒服,拆了发髻,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于灯火中显出一种近于玉石一般的透明,“我是个野心家,不是个君子,我当然要苟延残喘到最后一刻,然后像条野狗一样被追到穷途末路剥皮抽筋啊……”说完这句,她若有所思地看他,“我很好奇,你怎么在这里?你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你怎么来了?”
她是真的疑惑,沈令顿了一顿,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种暗淡的光彩,“……因为我选择保护对三郎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横波侧了侧头,饶有兴趣看他,“那是什么?”
“塑月、你。”
她忽然不笑了。
沈令依旧用那种奇妙的暗淡眼神看她,慢慢开口问道:“……北齐和栈道刺杀秦王,都是你指使的?”
横波冷而尖锐地看着沈令,她慢慢把头发重新编好,用发带系好,才冷而短地道:“是。”
“……他那么爱你。”
“……”横波没说话,她只是盯着沈令,然后苍白菱唇一勾,整个人显出一种异常妖异的风流明锐,“……你要杀我?”
沈令点了点头,“我不杀你,你会被明正典刑,阿骁不会包庇你,他会亲自审讯、亲自画押用印、亲自监刑,看着你死——他会恨自己的。”
“那让门外谁杀了我都好,你何必自己动手。”
“……谁杀了你阿骁都会恨他,横波,他就是这么爱你。但他不应该恨任何人的。他该一世笑着,骄傲又心软。所以,只能我来杀了你。”
横波失笑,“他不会恨你?”
“……嗯,因为他爱我。他也许一开始会恨我,但时日一长,他对我的爱总是能盖过恨去。”沈令冷而苍白的面孔上泛起了一丝模糊的柔软,横波忽然有些恍惚,她总觉得自己在叶骁面上也见过类似的表情。
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小,还要奶妈抱的年纪,阿娘和阿爹最忙的时候,她最亲近的便是只大她四岁的小舅舅,叶骁也疼她,半大的孩子抱着奶娃子四处疯跑,被显仁帝看了笑话,说是半大猴子拖口袋。
有一次,他说他新学了一首歌,便抱着她坐在庭内竹帘下,唱给她听,那时候叶骁的表情就是这样的,浅浅的,遥远却真切的柔软。
沈令提枪踏上御台,横波勉力抬起头,看着男人,沈令也看她,“还有,横波,我发过誓,凡是伤害过三郎的、流了三郎血的人,即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一个一个,要他们用血来还。我发过誓的。你也不例外。”
横波点了点头,笑道,你这人我最喜欢这点,别人刚正是股子浩然气,你这股刚正到了极点却是带了几分狂气,居然十分可爱。说罢,她喘了一下,慢慢移开一直虚掩着的手,小腹上赫然插着半支断箭,她眯着眼往上看,汗水跟滚珠一样从额上滴落,“你下手干脆点,我怕疼得厉害。”
沈令忽然觉得,她与叶骁真像。叶骁也怕疼得厉害,却总是挡在所有人身前,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沈令的面孔掩在烛火的暗影中,他沉默着点点头,提起了枪。
“……沈令,现在能伤害他的人只有你了,答应我,不要伤害阿骁。”
“我不是你。”
“是啊,你不是我……”横波呢喃了一句,笑了一下,汗水滚到面上的伤口里,沙着疼。
她的眼神忽然就远了。这一刹那,她越过沈令、越过皇宫、王都、极北裹啸着寒风的苍茫大地,望向叶骁的所在。
然后她闭上了眼。
她对沈令说,告诉阿骁,对不起,我害他伤心了,我死了是我自己咎由自取,跟他没关系。还有,我爱他,我不恨他,所以,他不要恨自己。那不是他的错。
沈令默默听完,对她微微颔首,然后一枪飞刺而出——
在雪亮□□没入身体的刹那,横波忽然毫无关系的想到,当初叶骁教她的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她好似只记得几句……三春月影照阶庭……人长命,月长生……
横波头颅了无生息地垂下。
沈令拔出枪,俯身,小心翼翼把她从御座上抱下来,慢慢走出天和殿。
在他步出的一刹那,殿外士兵欢呼出来!
“首恶伏诛!”
“首恶伏诛!”
“首恶伏诛!”
欢呼飞快地蔓延向整个宫殿,他只小心翼翼抱着死去的女人,不为所动,慢慢走去。
显仁宫变便这样惊险而过。
把横波的尸体交给了灿将军,沈令去拜见显仁帝。
皇帝还在南有楼,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坐在榻上,整个人像个早衰的老人,毫无一点精神。
沈令在他面前跪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抖着声音叫他起来。
沈令没有起身,他在地上挺直身体,笔直看着显仁帝,“臣有一请。”
“……你要求什么?”显仁帝似乎洞察了他的意图,用一种微妙的心平气和开口说道。
“臣只想问,若蓬莱君之请,陛下是否会同意?”
“我等奉君上为阿父,自当如侍奉先帝一般,遵从旨意。”
沈令点点头,有些费力地从衣领里拉出叶骁送他的昆山佩,垂首捧到显仁帝面前,“陛下应当识得此佩,此乃先帝赐下之物,可向蓬莱君求取一事——”
显仁帝平静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求什么事。”他以一种古怪的温和面对沈令,他俯身拈起沈令掌中的玉佩,惨笑了一声,“你想替阿骁求阿姐一命对吧?”
他身体震动,笑声却发不出来,似乎被过大的悲痛生生压抑在了身体深处,他凝视着那块昆山佩,在掌中摩挲良久,慢慢放回沈令手心,他说,沈令,你觉得,我料得到,阿姐料不到么?
“——!”沈令如遭雷击一般飞快抬头,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惨笑着的皇帝,看着他笑着笑着,眼泪从通红的眼里溢出来。
他轻声道,沈令,晚啦,晚啦,一切都晚啦。
沈令冲入王姬房中的时候,名列天下三贤王之一的女人一身素衣,披散头发,面上覆着一张巾帕,安静地躺在榻上,桌上是一叠写好的东西,尸体的胸前放着三封信。
披发覆面,愧见先祖。
沈令微微掀开白巾一角,王姬唇角一缕黑血,神色却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身体尚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