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瘫在地上,什么都看不到,思维变慢,意识开始模糊,然后他听到动物嘤嘤哀鸣,雪花一嘴血腥地打着抖拱他,他扶着雪花试了几次,攒足了力气站起来,靠在他的金马身上,缓了好一会儿,他咬着牙费尽全力从袖子上撕下几块布条,在肚子上一勒,疼得深吸一口气,片刻之后,缓缓扳着马鞍,雪花在下面拱着他的脚,他好容易坐上去,身子一歪,朝旁边一倒,雪花哀鸣着人立起来,连嘴带爪子,把他扶正,叶骁伏在马背上,雪花叼着缰绳往前拽了拽,金马嘶鸣一声,慢慢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雪花松嘴跑起来,金马也跑起来,叶骁在一片颠簸中费力地抬起眼望向空中,看到一颗巨大的流星,斜切紫微垣而去,过北极三星而去,刹那之间,北极座内星芒暗淡,而被流星所切的北极三星,竟然隐匿于帝座之内——
北极三星主诸王,那是他的命星,叶骁惨笑了一下,血从嘴角溢出来,落在金马宛若金丝一般的马鬃上。
马儿像是知道一样,哀鸣一声,追着雪花跑去的方向奋蹄狂奔——
叶骁勉强支撑着意识,在这种地方的夜里,一旦失去意识,就是死。
他咬着牙撑着精神,整个意识是混沌的,所有的感觉都变得异常迟钝,他整个人有一种即虚浮又沉重的诡异感觉,他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天似乎亮了,太阳在他眼里都是发乌,影子一般的一团。
太阳渐渐大起来,快中午的时候,金马忽然不安地躁动起来,一直匀速往前的马儿开始加速,飞快地往前跑,叶骁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追兵到了——
他刚从马背上起身,正要转头看去的时候,只觉得脖子上一紧,被绳套勒住,刚要抬手,手指尖还没来得及动,整个人被往后一带,啪的一声被掼在了地上!
背上的闷疼和肚子上伤口钻心的疼一下子爆开,他甫一睁眼,只见烈阳灿灿,四周烟尘肆卷,马嘶人喊,显是追兵到了,叶骁刚要挣扎着起身,套在他颈子上的绳套猛地一紧,整个人就在砂石地上被横着拖了出去!
他那匹金马浑身被创,身上插着数只箭头,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主人被拖在地上,长嘶一声,冲入敌人阵中,一蹄踏中拖住叶骁的绳子,拿着绳套的士兵被这一下拉得从马上飞了出来,重重跌在地上,趁这一瞬,叶骁勉强站了起来,擎出横刀,反手一挡,接下一刀,人被震得靠在金马身上,脚下一软,险些又倒了下去。
眼看一刀又到,他往马腹下一滚,金马嘶鸣着冲向刀锋——
他眼前完全黑了,本能地往前冲,然后他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一把按倒在地上,
他眼前是灰的,什么都是模糊的,听不见,呼吸里全是血气,喉咙里头滚烫腥甜的液体再也控制不住,溢出来,躺在砂砾地上,瞬间结成了冰。
然后是大蓬暖热的血从他头上浇下来,他听到他的马惨叫了最后一声——拼死保护他的金毛,被杀了。
他的脸被一脚踏在地上,无数冻得梆硬的碎石子砂砾全数嵌进皮肉,他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冷,一双眼睁不开,身上糊着的血早就成了冰,冷而硬的板结在他的身上。
当刀锋挥下的时候,他只闭着眼,默默地在心里唤了一声,“阿令”。
叶骁失去了意识。
沈令十一月初三一早到了丰源京,立刻前往蓬莱君府,哪知蓬莱君十月就离开丰源京前往北疆,听到这里,沈令心中一紧,忧心更甚。
他马上又去王姬府,恰逢王姬下朝在家,听闻是蓬莱君门客来访,便把他带到小书房面见王姬。
等侍女一出去,沈令二话不说撕下面具,王姬一看是他,惊得站了起来,他顾不得礼貌寒暄,抢上一步,把事情一五一十跟王姬说完,王姬一下坐回去,她整个人都跟失了颜色一样,浑身轻颤,嘴唇发白。
她长久没有说话,中间沈令担心,轻轻唤了她几声,她呆若木鸡,恍若未闻。
过了良久,王姬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咬了嘴唇没说话,却唤来了侍从,问道,“青城君呢?”
侍从有些诧异地看她,恭敬地道:“殿下这十日来一直都在桔家那边。华盖夫人也是从前日开始闭关。”
王姬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去桔家传个信,我有急事,让殿下回来。”
侍从离开,王姬把京里发生的事简单扼要地说了,沈令一听因了叶骁府里进的松浆导致显仁帝、卞阳等人中毒、小皇子夭折,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白,连指尖都在抖。
他过了一刻才哽着声道,此事绝对与叶骁无关!他说叶骁这一年半都在北疆专心工作,绝不是他做的。
王姬沉重点头,说我也不认为和他有关,便不再说话。但她未尽的意思,沈令却明白:是啊,如果不是叶骁干的,那是谁干的呢?或者说,谁还有能力做到?
看沈令一脸憔悴,王姬招呼他吃饭,让他稍微整治休息一下。
沈令吃过饭,王姬唤他,又仔细问了他路上的事情,对他说流霞关去拿他和查封县衙这件事,与京里无关,应该是流霞关盗卖物资一事眼看要保不住,干下这事的人狗急跳墙,借显仁帝的手谕铤而走险,想杀人灭口。不过也宽慰他不用担心,蓬莱君前往北疆就是为了叶骁的事。
沈令原也想过这层,他皱眉道:“流霞关有这么大胆子?”
王姬冷然嗤笑,“敢勾结北狄盗卖粮草铁器,我觉得跟这胆子比起来,暗杀个把微服的亲王,还算小了些呢。”
就在此时,青城君那边有话回来,侍从说桔家那边有要紧事,青城君走不开身。
王姬听闻此言,脸上倏忽变色——
王姬一向从容淡定,极有城府涵养一个人,这一下面色丕变把侍从都惊住了,王姬挥手让他下去,嘴里似乎喃语了一句什么,转头看向沈令,“……沈侯,只怕现在情势危急,我要立刻进宫,还请沈公与我同去。”
听到这句沈令心中一跳,霍地一声站起来,脑子里浮现了一个极其可怖的猜想。
王姬沉沉看他,面色铁青。她生得不如叶骁美貌,容姿端庄而已,但此刻却有一种摄人的威压之感。她慢慢地道:“沈侯,你猜得没错,我也只怕是这样情况。”
沈令挺拔如竹的身躯猛然一震,他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对王姬躬身,“一切听凭王姬安排。”
他刚才一瞬间,脑海中想的是:有人谋反。
王姬和他骑马直入宫门,沈令侯在殿门口,王姬直入日华宫,径自到显仁帝面前,显仁帝看她来势不善,微微颔首,身旁宫人全数退下,王姬往前一步,跪倒在自己弟弟面前,头抵在地上,她嘶声道:“陛下,臣怀疑,青城君与叶横波有意谋反!”
显仁帝手中的杯子,摔落在地。
第六十四回 斫龙台
第六十四回斫龙台
青城君走在一片诡秘斑斓的雾气中——不,与其说那是雾,不如说是无数面细小而没有重量的镜子,映着光彩,在空间中平滑地流淌。
雾中隐约有声音,细细碎碎,仿佛千万人一起极低地笑、极低的哭、千声万语,却非常细弱,待要仔细听去的时候,便消弭不见。
这团镜子般的迷雾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似乎永无止境。
这里是斫龙九台阵的内部。蓬莱君走后,青城君与华盖夫人共同主持此阵,三日前他趁其不备,暴起偷袭,对方重伤,遁入阵心,而他破阵而来,几番惊险,今天终于接近阵心。
青城君面色惨白,身上裹着一件裘衣,时不时地轻轻咳嗽,脚下却不徐不疾,闲庭信步一般从容。
他像是对着迷雾,又像是对着某个人一样,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斫龙九台阵是在七岁那年,玄戈公牵着我的手,告诉我,‘罗睺啊,这就是你未来要执掌的东西。圣人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我们桔家自从塑月建国历代掌祀,戎是阳,祀是阴,我们执掌的,就是这个帝国的阴……’,我当时听得认真极了……”说到这里他毫无笑意地哈了一声,“谁能想到,我再一次来到这里,是为了破坏它呢。”
他走过的每一步都留下一团鬼火一般的无根火,无根无由,青色的火焰无声摇曳,而凡是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雾气就会凝结,不再流淌。
“龙脉为魂,山川为骨,江水为血,大地为肉,百年方成,阵成之后斫龙九台阵运转天地之气,保护塑月气运不散,地气循环,两百年来无大劫灾难,斫龙九台阵,塑月最深处的秘密,创造出这个阵法的人,是何等的天才啊……”
他忽然左转,行走七步后退三步,再向右转,俊美面孔上现出一个嘲讽的轻笑,“……可为什么这样的天才,会留下桔家这样腐烂堕落的血脉呢?”
他又走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向后,仔细数到一百零八步站住,看向已经几乎完全凝固的雾气,“斫龙九台阵在,则塑月气运不衰,帝星不为巫蛊邪术所侵,斫龙九台阵破,则以帝星将为邪气逆冲……”他咳嗽了一阵,取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把唇边的血抹了,青城君抬手,在雾气中虚虚勾画,淡淡的青色光芒,随着他的指尖溢出。
“简单说来,斫龙九台阵作用在个人身上,只有一条用处:它保证塑月的皇帝,只会‘正常’的死去。”巨大的青色法阵开始在青城君手下慢慢成形,他露出了一个几乎带些孩子气的好看笑容。
“但它到底是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什么是‘正常’死亡?然后我发现,自此阵告成那日起,塑月的历史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死于外力的皇帝。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它的作用是避免皇帝来自于一切‘外来’的死亡。换言之,有这个阵法在,显仁帝可以明天就把自己摔死,但别人奉上的一杯毒药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喝下去……”
“……就像是你进奉的那杯松浆一样,对么?”在长久的近乎自言自语一般的倾诉之后,迷雾中终于有声音回应了他的话。
那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沉稳,清柔,是青城君自小就听惯的,自己姐姐华盖夫人的声音。
他含笑点头,手下一刻不停,法阵开始向四周蔓延,“……一点点暗示就够了,黛颜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信人了。”
“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毁掉斫龙九台阵?”
青城君失笑,“怎么可能?我又没疯,无数天才用了百年的时间,用尽自己全部的才智与疯狂建造的这个阵法,我破坏掉?梦里我都不敢这么想,我呢,需要的只是停住它,一下就好,只要一下。你要知道,毁灭阵法我做不到,停住它一下,却不是很难,就比如……只要在阵心杀掉主掌一半阵法的夫人,灵气震荡,就足以让阵法停滞一天,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哦……所以你支开了君上,得到执掌阵法的权力……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让蓬莱君离开丰源京的?”说到这里,华盖夫人顿了顿,自语道:“……我明白了,是秦王。”
“是啊,除了叔靖,谁还能让君上离开丰源京?”青色法阵像是有自主生命一般开始慢慢旋转,边缘自动向四下蔓延,青城君额头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却依旧笑着和隐身阵内,不见身影的华盖夫人说话,“君上离京,能代替他暂时主持阵法的,只有我了。”
华盖夫人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她仿佛毫不在意地换了个话题,“……为什么这么做?”
“……我欠阿柔一个皇位。”青城君的手顿了顿,他眷恋而深情地轻轻吐出妻子的名字,“而桔家,欠我的。”
楚国王姬叶柔,是他当时绝望人生里,最后的稻草。
当时他二十岁,即将卸任神庙祭长职位,他非常清楚,他一旦离开神庙,等待他的,无论他是出嫁还是迎娶,都会成为桔家的生育工具——就像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一般。
除非,他嫁入了桔家都不能招惹的家族,那只有一个——
他卑鄙而隐秘地,将眼光看向了堪堪十六岁,还是个少女的皇储,帝姬叶柔。
他很清楚,该如何让一个少女爱上他。对他来说,那是多简单的事情啊,一个掩映在如雪梨花下的回眸轻笑、递给她的一支青色莲花、为她弹奏一首曲子——叶柔救了他,而他让叶柔失去了皇位。他利用了叶柔,勾引她,陷害她,让她承担起责任。他用自己妻子的皇位和她本应富丽雍容如牡丹的人生,交换了自己离开桔家的愿望。
所以,他欠叶柔,桔家欠他。
他欠叶柔一个皇位,那就该还给她。
华盖夫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笑出了声,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你也就只有这点出息。犯错在先,归错他人,父亲没有把族长的位置给你,真是英明。罗睺,你太浅薄了。你了解什么呢?桔家?元家?叶家?斫龙九台阵?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青城君也不恼,他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双手在空中急画,巨大的法阵终于完成,刹那之间,整个空间内满布青色诡秘的咒文,他自怀中取出一柄咒刃,双手握住刀刃,鲜血刚一淌落,就被法阵吸收,随着越来越多的鲜血落下,法阵的运转开始逐渐加速。
无数青色的咒文闪耀翻涌,镜子一般斑斓的雾开始散去。
他温柔地弯起菲薄而没有血色的嘴唇,风流惊人,显出一种颓靡奢侈的美貌,“……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