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中间夹着下聘这档子破事儿,叶骁在丘林部一刻不想多待,本来十一天的行程硬是缩到七天,初十走人。
他心里只想着,最近的事儿太晦气了,回去要让阿令亲一亲才能缓过来。
沈令十月十一抵达列古勒,回来的太晚,深夜才在城东宿下,哪知睡到半夜忽然起了大风,有几户牧民的帐篷被吹垮了,一干人等爬起来救人,折腾到天亮才把帐篷从雪里刨出来,然后检查伤员、查看屋舍牛羊,就忙活到了中午,沈令终于腾出手来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天还没亮,开城的时候他就命人去县衙通知五娘他回来了,但是现在已经中午,派去的人没回来,五娘那边也毫无音讯。
这不对。他之前就告诉五娘自己最晚今天回城,五娘那么仔细的人,一早就会派人迎出来,他现在带着人在外头救助灾民,按照五娘的习惯,饭菜物资和药品大夫都应该派过来了。这不对劲儿。
沈令不动声色,抹了把头上的热汗,重又派人去城内,结果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城里出事了。
沈令借着中午吃饭的时候,装作不在意地和牧民们打听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城内发生了什么,牧民憨厚,和他说初二的时候,从流霞关来了人,一百来个呢,入了城,说是来列古勒加驻的,以后这个小城就更安全啦。
派兵加驻?这么大的事叶骁一定会提前告诉他,不会让他抵达列古勒才知道——除非,叶骁不知道。
但叶骁现在总领北齐监国诸事,此外虽然没和他说,但是叶骁对北狄明显还别有重任,然后没有人告诉他,他所在的驻城要加派驻军?这不可能?这明显是被扣下了。
沈令仔细想了想,不动声色,只让仆役和羽林卫先回城,自己在外头再留一宿看看灾情。因为他惯来如此,所以谁也不觉得奇怪,下午关城门前就陆续回去了。
沈令只留下当初弥兰陀送的那匹良驹,命人喂得饱饱的,他整理出了一套单人帐篷的寝具,带足干粮,掩上门,拿出了叶骁之前给他的丝囊。
里面是一金盒金创药、两张金叶子、几角碎银、一段百年山参、十片当年在栈道的时候从绛刺史那里敲诈来的“天吴鳞”、几颗珍珠、一张灿灿做的□□、一张路引,还有一方小巧的金制令牌,乃是蓬莱君府上门客所持。
沈令轻轻摸了摸胸前那块叶骁送他的昆山碎做的佩饰,刹那之间,心转百念,最后拿定主意,把丝囊贴身藏好,牵着马出门,说自己往南边去查看一番。
出了聚集点,他往南走了一程,随即折向西边,到了西边城墙之下。
他对列古勒地形布防烂熟于心,知道现在是交班时刻,他在城墙下屏息听着上头声音,算准时间,甩出绳套,□□而入,足尖一点,直接往县衙而去。
县衙后院一丝灯火都无,放眼望去,窗户紧闭,门上挂着重锁,院内杂乱不堪,满地杂物,显然是被抄过了。沈令心内一紧,心想五娘他们要么被拘押别处,要么就遭难,总之凶多吉少。
县衙尚有灯火,沈令潜去前院,伏在窗根下,偷听了几句,影影绰绰听到里面有人说“明早”、“察觉”、“莫让他逃了”、“上谕有令”、“不得拖延”、“秦王同党”之类的话。
听了一会儿,恐被人发现,沈令顺原路离开,一路思索:这些人恐怕是持显仁帝上谕来捉拿叶骁,而他是叶骁同党,明早要出城抓他——现在应该正有人也往丘林部那边去。
这么大的事,叶骁完全不知,只能证明京中必有巨变,而且这个巨变能将蓬莱君与王姬俱都牵制住,不能事先预警,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宫变,而且必然与帝位有关。
那……是叶询、小皇子,还是叶横波?
……不,不会是叶横波出事,那就要么是小皇子,要么是叶询。
从城上溜下,沈令牵过马,伫立原地。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去寻叶骁;二、入京探查到底什么情况。
往南,去丰源京,往北,到北狄,叶骁的身边。
他想立刻就到叶骁身边——但,不、这不行。
他想保护叶骁,但叶骁此时此刻需要他保护的,恰恰不是自身,而是对叶骁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塑月、他的亲人。
沈令仰着头,看着星空中一弯即将圆满的月亮,深深吐出一口白烟一般的气。
他闭了一下眼,绝然打马,向南而去——
十月十三,沈令逃离列古勒。
叶骁十月初十离了丘林部,十月十四到了北狄境内专供商队落脚,属于北狄望族兰氏的一个据点。
从这里往前千里都是渺无人烟,需要走十日才能到塑月境内,所以他们要在这里整备一日,采办食水。
他们还没到据点,就见前面有人打马而来,领头的是个穿着塑月六品武官官服的中年男子,出示了流霞关的令牌,跟羽林卫的首领说了几句,被带到叶骁的马车前,他下马施礼,朗声道:“流霞关校尉吴辉,见过杨公子。”
流霞关?杨公子?叶骁蹙眉掀起车帘往外看去,吴辉赶紧上前禀报,说是他的长官接到上谕,要他立刻回京,因为他前往北狄,通信不畅,所以让流霞关派人来接。
叶骁面色一肃,问知道是什么上谕么?吴辉恭敬垂手,摇头说不知。
叶骁点点头,一招手,车队继续前行,吴辉禀报,说这次他们带了两百人过来,东西已经采买齐全。叶骁听了凝神一想,说既然如此紧急,那他就带着十名羽林卫和他们一路快马回去,拨五十个人护卫余下的车队回列古勒就好。
吴辉点头应了声是,问他要不还是在这里修整一夜?叶骁在车里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钻出来,身上已经披了大氅,他让人把他自己的马牵过来翻身上去,才对吴辉道:“还修整什么?立刻就走!”语罢,他双腿一夹马腹,打马而去。
甩下车队,他们回流霞关的速度变得飞快,大概六天就可以到塑月,日夜行军,第三日中午到了这趟途中唯一可以补给水源的咸海子,驻扎补水。
咸海子靠着驻扎地一转全是兵士在煮水过滤,蒸汽腾腾,吴辉请叶骁到自己帐中一叙,叶骁也正好有事想问他,吴辉本想边吃边谈,他在北狄土地上本就容易疲倦,又怕自己吃多了饭气攻心更加犯困,便婉拒了。
两人帐中坐下,叶骁问上谕是怎么传来的,吴辉说乃是飞鸽传书,叶骁问可有上谕誊抄本一看。
他昨天在马上一直在想这件事,觉得哪里不对。
杨公子?上谕?这些士兵不知道他是秦王叶骁“叶骁”接到上谕理所应当,但是一个衙内“杨峰”凭什么劳动皇帝亲下上谕,还让流霞关派人来接?但是令牌和身份都是真的,他心有疑惑要问吴辉。
吴辉点点头,唤了一声:“来人!”
帐门一动,一群兵士一拥而入,叶骁一楞,只听到吴辉暴喝一声,“奉陛下上谕!捉拿要犯杨峰,如若抵抗,就地格杀!”
他话音未落,一群士兵已经冲到他跟前,杀气腾腾地一刀劈下!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叶骁腰间横刀已然出鞘,只听数声金铁交鸣,血花四溅中一片惨叫,他已抢出帐外!
羽林卫诸人看他提刀抢出,略一愣神,身旁士兵已经拔刀杀上,只听连声惨叫,数名羽林卫扑倒在地!
叶骁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拴马的地方,几刀下去,把所有的马都放了,一声唿哨,他那匹纯金色的宝马和雪花全都冲了过来!
骏马奔驰而至的瞬间,他抓住马缰飞身上马,单脚蹬在马镫上俯身一抄正好把雪花抄进怀里,他头也不回,抱着雪花矮身伏在马上,向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片刻之后,他身旁追来一骑,叶骁一瞥,是羽林卫首领,满脸是血,也不知道受没受伤。
羽林卫首领的这匹马获赠于弥兰陀,神骏不下于他的这匹,故而能并辔齐驱,叶骁在风里嘶吼着问了句其他人呢?首领沉痛地摇摇头,做了个拦截的手势,便垂下头去。
叶骁清楚,余下的人恐怕都为了阻挡追兵而牺牲了。
他没说话,只是伏下身子,抱紧了怀中的黑狼。
荒漠上的雪是干的,马蹄踏上去就一个松松的窝儿,风一吹一会儿就抹平了。
风越来越大,追兵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但叶骁不敢稍停,他辨别了一下方向,心内估算一下,朝丘林部的方向全力奔驰,足足到半夜,看到前方有个避风的土坡,两人过去,让马歇歇。
羽林卫首领叫黄胜,没受什么伤,就腕子上被削了一块。
叶骁松了口气,仔细问了情况,原来异变一生,羽林卫训练精良,立刻反应,为叶骁和黄胜断后,加上叶骁放跑了所有马,所以追兵起步就晚了很多。
说到这里,黄胜偌大一条汉子握紧双拳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叶骁知道,现在还没有跟上来的人,只怕凶多吉少了。
他胸内郁愤之极,喉头抽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给他包扎完毕,重重拍了他肩头一下。
叶骁着手清点物品:他身上穿的缂丝雀纱鹤氅,里头俱是最上等的裘衣,防水隔寒,即便是这边的天气也抵得了。
黄胜冲出来的时候随手捞了几包东西,运气相当不错:一床野宿的褥子和一包干粮,叶骁估了一下分量,够他们两个吃上三天。黄胜身上也是上好的裘皮,和着褥子没有火也能勉强在野外生存。
此外叶骁的马鞍暗袋里放着一些散碎点心、肉干和一囊酒,贴身荷包和丝囊里有他的行印、吊命的山参、拔毒的珍珠和金创药这些零碎。雪花叼出来的是他平常就备好的牛皮袋子装的急用包,里头有一捆肉干、一瓶石火脂,本来还是他从显仁帝库里挖出来给沈令晚上看书用的,这一小瓶自己就能烧几天几夜。
一停下来,叶骁就让雪花去找树枝,这一会儿工夫,它陆陆续续叼来一些干透的梭梭草——荒滩上只有这种植物能活下来。
叶骁清出块地面,让两匹马围着人躺下,把雀纱鹤氅和那块褥子罩在上头,里头就围出一小块又暖和又不透风的地方。
他把干透的梭梭草架好,淋上一点石火脂,生上火,他把牛皮袋子折了折,弄成一个锅子,舀了干净的雪放进去煮,看着煮化了,丢进去一片“天吴鳞”,净了水,放了干粮肉干。
看他起身,黄胜忙要起来,他说我要做的事儿你干不了,便让黄胜看着火,自己和雪花出来。
今天风大,天上没有云,天空跟洗过一般,他穿了黄胜的裘衣,根据星辰辨别方位,一边跟着雪花走一边盘算。
兰氏据点那边还有吴辉的兵,肯定去不得了,他估算一下,自己现在离丘林部的领地最近,大概有五百里,但他能想得到,对方也想得到,这条路怕是有危险,但剩下的东西根本不够支撑去别的地方,只能咬咬牙,争取三天内赶到。
但是这次是怎么回事?沈令先回列古勒,他怎么样了?难道是京里出了变故?可是什么样的变故能让流霞关奉上谕派人来捉拿“杨峰”而不是“叶骁”?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他想,难道是钱孙河狗急跳墙?那他怎么调得动士兵的?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兀自出神的时候,雪花咬了咬他的衣角,他低头一看,雪花已经把他带到一大片梭梭草前。
他让雪花衔着火折子,仔细选了梭梭草最嫩的部分,雪花在地上捡干透的部分,叶骁抱了一大蓬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肉粥已经煮好了,两人唏哩呼噜喝完,叶骁往下面又加了把火,把肉干放在下面,上头放了梭梭草的嫩芽。
黄胜把犹自温暖的草灰抹在地上,叶骁把身上那件雀纱鹤氅和黄胜的裘衣罩在外头,褥子铺在草灰上,肉干煮烂喂了雪花,他等皮囊里的水凉了凉,喂给马吃。
两匹良驹平常哪受过这委屈,不满意地咴咴了两声,喷着响鼻,不甘不愿地把那堆梭梭草糊糊吃了下去。
叶骁情知这点糊糊压根不够,糊弄一下罢了。
他看着星星算了一下时间,到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吴辉那边找到他们这个方向早晚的事,但是天亮前估计还没事。
黄胜坚持守夜,他便睡了过去。
到快天亮的时候,他猛然惊醒,黄胜正要推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旁边粥已经煮好了。
两人吃饱,喂了马和雪花,起身上路。
两人又行了一天,
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现在沈令还好么?他逃出去了么?他心里想,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呢……
阿令,我想你。
十月十六,傍晚时分,有人造访流霞关牧副监何颖文的府邸,说自己乃是蓬莱君的门客,特来求见。
何颖文正要陪女儿怜蘅吃过晚饭,一听是蓬莱君的门客,连忙请到外书房。来人是个黄衫麻脸的高瘦汉子,其貌不扬,但是气度不凡,手中金牌乃是蓬莱君门下二等门客所持——虽说是二等,已经是可以单独求见蓬莱君,并且能独立办事的等级了,何颖文自是不敢怠慢。
来人叫郑春发,自称是北边为蓬莱君跑个腿,顺便受君上所托,来看看怜蘅。
语罢奉上一方锦盒,内里是一幅极好的貂皮,说是蓬莱君赠给怜蘅,为她缝一件小斗篷。
何颖文连忙拜谢,整饬一桌干净酒席,一定要留郑春发在府里多住几日。